我微笑著勾起藤蔓,隨手擺弄著,今年一直沒有工夫修理花木,龍吐珠的藤蔓竟然已經攀緣到了我的窗戶邊。突然間,我想起一直隱隱約約忘記的事情是什麽了——那個昏倒在我家院子裏的男人!


    我懊惱地用力敲了自己腦門一下,我竟然忘記了家裏還有一個陌生男人!


    我拽著窗框,從窗戶裏探出身子,向下看去,層層綠葉、累累白花下,那個黑色的身影十分顯眼,一動不動地坐著,好似已經睡著。


    我剛想出聲叫他,又想起了繼母正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地收拾東西,沒必要節外生枝。我順手掐下一枝龍吐珠花,用力朝他扔過去。


    大概聽到了動靜,他立即抬起頭看向我,眼神淩厲,表情森寒,像是一隻殺機內蘊、蓄勢待發的猛獸,把我唬了一跳。雖然我用了很大的力氣,可一枝花就是一枝花,不可能變成殺人的利器。微風中,白萼紅冠的龍吐珠花飄飄蕩蕩,朝著他飛過去,頗有幾分詩情畫意。他眼睛內的鋒芒散去,微微眯著眼,靜靜地看著花漸漸飄向他,直到就要落到臉上的一瞬,他才輕輕抬起手,接住了花。


    這一刻,香花如雪,他指間拈花,慵懶地靠在藤椅上,隔著絲絲縷縷的藤蔓,半仰頭,看著我,隻是一個平凡落魄的男子,沒有絲毫駭人的氣勢。我被嚇得憋在胸口的一口氣終於敢輕輕吐出去,隻覺得雙腿發軟,要撐著窗台才能站穩。


    這究竟算什麽破事?一時好心收留了一隻野貓,可我竟然被野貓的眼神給嚇得差點跪了。


    我板起了臉,狠狠地瞪著他,想表明誰才是老大,爸爸的聲音從門外傳來,“小螺,我們走了!”


    我再顧不上和一隻沒有家教的野貓計較,匆匆轉身,拉開門,跑出了房間。


    爺爺因為風濕腿,樓梯爬多了就膝蓋疼,後麵幾年一直住在樓下的大套間,既是書房,也是他的臥室。我經過時,無意掃了一眼,立即察覺不對勁,再仔細一看,放在博古架上的那麵鏡子不見了。


    “楊暉,快點!再磨磨蹭蹭,當心買不到票!”繼母已經提著行李箱走到院子裏。


    我幾步衝過去,擋在院門前,不讓他們離開。


    繼母立即明白我想做什麽了,尖銳地叫起來:“沈螺,你想幹什麽?”


    爸爸不解地看我,“小螺?”


    我說:“離開前,把爺爺的鏡子留下。”


    沈楊暉很衝地說:“鏡子?什麽鏡子?我們幹嗎要帶一麵破鏡子回上海?除了礁石和沙子,上海什麽東西不比這裏好?”


    我冷笑著說:“的確是麵破鏡子,不過就算是破鏡子也是清朝時的破鏡子,否則楊姨怎麽看得上眼?”那是當年爺爺的阿媽給奶奶的聘禮,據說是爺爺的爺爺置辦的家產,除了一麵銅鏡,還有一對銀鐲、一根銀簪,可惜在時間的洪流中,最值錢的兩樣不知道去了哪裏,隻有一麵銅鏡留了下來。


    爸爸看了眼緊緊拿著箱子的繼母,明白了,他十分尷尬,看看我,又看看老婆,一如往常,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。


    繼母發現藏不住了,也不藏了,盛氣淩人地說:“我是拿了那麵舊鏡子,不過又怎麽樣?那是沈家的東西!整套老宅子都給了你,我為楊暉留一份紀念,難道不應該嗎?”


    “你別忘了,律師說得清清楚楚,我繼承的是老宅和老宅裏的全部所有物。”我終於明白爺爺為何會在遺囑上強調這句話,還要求爸爸和繼母簽字確認。


    楊姨也不和我講道理,用力推我,“是啊,我幫沈家的孫子拿了一麵沈家的鏡子,你去告我啊!”


    我拽她的箱子,她用手緊緊捏住,兩人推搡爭奪起來。她穿著高跟鞋,我穿著平跟鞋,又畢竟比她年輕力氣大,她的箱子被我奪了過來,她重心不穩,摔倒在地上。


    繼母立即撒潑哭嚷了起來,“沈海生,你看看你女兒,竟然敢打長輩了!”


    爸爸被我淩厲的眼風一掃,什麽都沒敢說,隻能賠著小心,去扶繼母,“鏡子是女孩子用的東西,楊暉是個男孩,又用不到,就給小螺吧!”


    繼母氣得又哭又罵又打:“放屁!一屋子破爛,就這麽一個值錢的東西,你說給就給!我告訴你,沒門!”


    我懶得理他們,把箱子放在地上,蹲下身,打開箱子,開始翻找銅鏡。


    “啪”一聲,一巴掌重重地打在了我臉上。我被打得有點懵,抬起頭直愣愣地看著沈楊暉。沈楊暉的力氣不比成年人小,那巴掌又下了狠勁,我的左耳朵嗡嗡作響,一時間站都站不起來。


    還沒等我反應過來,他又用力推開我,把箱子搶了回去,迅速拉上拉鏈,牢牢提在手裏。


    我一直提防著繼母和爸爸,卻忘記了還有一個沈楊暉,他們是一家“三口”。十四歲的沈楊暉已經一米七,嬉皮笑臉時還能看到幾分孩子的稚氣,橫眉冷對時,卻已經是不折不扣的男人了,擱在古代,他都能上陣殺敵了。


    沈楊暉惡狠狠地瞪著我說:“你先打了我媽,我才打的你。”


    繼母立即站起來,幸災樂禍地說:“打人的人終被人打!”她拉著兒子的胳膊往門外走,“我們走!”


    我不甘心地用力拽住箱子,想阻止他們離開。繼母沒客氣地一高跟鞋踢到我胳膊上,鑽心的痛,我一下子鬆開了手,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走出了院門。


    爸爸彎身扶起我,“小螺,別往心裏去,楊暉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。鏡子就給楊暉吧,他是沈家的兒子,你畢竟是個女孩,遲早都要外嫁。”


    我忍著疼痛,一聲沒吭。


    爸爸很清楚我從小就是個硬茬,絕不是個任人欺負的人,他扳著我的肩膀,嚴肅地說:“小螺,我知道你擔心什麽,不是隻有你姓沈,你放心,那麵鏡子我一定讓楊暉好好保管,絕不會賣掉!”


    我和那雙非常像爺爺的眼睛對視了幾秒,緩緩點了下頭。


    爸爸如釋重負,還想再說幾句,繼母的吼聲從外麵傳來,“沈海生,你要不走,就永遠留在這裏吧!”


    爸爸匆忙間把一團東西塞到我手裏,“我走了,你有事給我打電話。”說完,他急急忙忙地去追老婆和兒子。


    不一會兒,剛剛還雞飛狗跳的院子徹底安靜了,隻有我一個人站在院子裏。


    等耳朵不再嗡嗡響,我低下頭仔細一看,胳膊上已經是紫紅色,再看看手裏的東西,竟然是幾張卷成一團的一百塊錢鈔票。我無奈地笑起來,如果這就是爸爸的父愛,他的父愛也真是太廉價了!


    我已經二十五歲,不再是那個弱小的十歲小女孩,我有大學文憑,還有一大棟爺爺留給我的房子,沒有爸爸,我也可以活得很好!但是,不管我的理智如何勸說自己,心裏依舊是空落落、無所憑依的悲傷,甚至比當年更無所適從。


    也許因為我知道,當年沒有了爸媽,我還有爺爺,可現在,我失去了爺爺,失去了這世間我唯一的親人。從今往後,這個世界上,我真的隻有我自己了!疲憊時,再沒有了依靠;受傷時,再沒有了退路!


    看著眼前的老宅子,我笑著把手裏的錢扔了出去,粉色的鈔票飄飄蕩蕩還沒落地,我的笑容還在臉上,眼淚卻已潸然而下。


    七歲那年,爸媽離婚時,我就知道我的眼淚沒有任何用,從來不願浪費時間哭泣,但此刻,就像水龍頭的閥門被打開,壓抑的悲傷化作了源源不絕的淚水,落個不停。


    原來失去至親,就是,你以為你可以理解,可以接受,可以堅強,但永遠不可能不難過,某個時刻、某個觸動,就會悲從中來。


    爺爺、爺爺……


    我無聲地哭泣著,幾次用力抹去眼淚,想要微笑。既然不會再有人為我擦去眼淚,不會再有人心疼我的痛苦,那麽隻能微笑去麵對。但是,每一次努力的微笑都很快就被眼淚擊碎。


    我哭得站都站不穩,軟坐在了地上,我緊緊地咬著牙,緊緊地抱著自己,想要給自己一點力量和安慰,但看著眼前的空屋,想到屋子的主人已經不在了,眼淚就像滂沱的雨,紛紛揚揚,落個不停。


    我一直哭、一直哭,似乎要哭到地老天荒。


    突然,一團龍吐珠花飄到我眼前,像一個努力逗人發笑的頑童,在空中翻了好幾個跟鬥,撲進了我的懷裏。


    我一下子停止了哭泣,愣愣地看著,竟然是一個用龍吐珠花編的花球,綠藤做骨、鮮花為飾,恰好一掌可握,十分精巧美麗。


    我忘記了悲傷,忍不住拿了起來,正要細細觀看,卻想到一個問題:這花球是從哪裏來的呢?


    我像是沒上油的機械人,一寸寸僵硬地扭過頭,看向花球飄來的方向。那個男人……他什麽都看到了……被我深深地藏起來的,我最軟弱、最痛苦、最沒有形象的一麵……


    他靜靜地看著我,沉默不語;我尷尬惱怒下,大腦一片空白,也說不出一句話。


    隔著枝葉扶疏、花白如雪的九裏香,兩人“無語凝噎”地對視了半晌,我一骨碌站起來,抬起手,想要把花球狠狠砸到他身上,終究是不舍得,一轉身,拿著花球衝進了屋子。


    我看了眼鏡子裏狼狽不堪的自己,越發尷尬惱怒,又想砸花球,可剛舉起,看了看,那麽精巧美麗,又放下,寬慰自己,不要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家的花!


    我迅速地用冷水洗了把臉,把早已鬆散的頭發重新綰好。看看鏡子,覺得自己已經改頭換麵、重新做人了,我氣勢洶洶地走出屋子,決定嚴肅處理一下這個昏倒在我家的男人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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