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詢穿行過一戶戶人家,最後站在了兩處緊挨著的院落前。別家正是灶膛火旺,菜香撲鼻時,這兩個院落卻了無人影,瓦冷牆寒。


    劉詢隨手一擺弄,鎖就應聲而開,他走到廚房,摸著冰冷的灶台,又去堂屋,將幾個散落在地上的竹籮撿起放好,看到屋角的蛛網,他去廚房拿了笤帚,將蛛網掃去。幹著幹著,他竟掃完屋梁、掃窗欞,掃完窗欞、掃地,後來索性打了桶井水,拿了塊抹布把屋子裏裏外外打掃了一遍。雖然多年未做,可也不覺手生,一切都很自然,似乎昨天、前天他都曾幫著妻子做過這些。


    屋子裏裏外外都變得亮堂、幹淨了,他卻仍意猶未盡,看到裏屋的舊箱籠,就全部打了開來,想要整理一下,箱子大多是空的,隻一個舊箱子裏放了幾件舊衣服。


    他隱隱約約地想起,當劉弗陵賞賜了侯府後,他讓平君準備搬家,平君連著幾案,坐榻,甚至廚房的碗碟都要帶過去,他笑著搖頭,讓她把捆好的東西全部拆開,放回原處,拆到衣服時,平君死活不肯扔,箱子裏的這幾件是他隨手翻著,硬扔回箱子裏,不許她 帶的。


    “這些衣服大補丁重小補丁,你就是賞給侯府掃地的丫頭都不會有人要,你帶去做什麽?是你穿,還是給我穿?”


    平君說不出來話,沒有補丁的舊衣服,她卻仍不肯放手,他也隻能歎一聲“窮怕了的人”,隨她去。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劉詢隨手拿起一件舊衣服細看,是平君做給他的舊襖子,袖口一圈都是補丁,平君為了掩飾補丁,就借著花色,繡了一圈圈的山形鳥紋,兩隻袖子,光他能辨別出的,就有三、四種繡法。她花盡心思後,硬是用劣等的絲線描繪出了最精致的圖,將補丁修飾得和特意的裁剪一樣。


    劉詢的手指頭一點點地摩挲著袖口的刺繡,最後他忽地將襖子披在了身上,閉上了眼睛,靜靜地坐著。


    何小七先前在院子外麵還能聽到院子內的動靜,雖覺得聲音古怪,但在劉詢身邊多年,他已經學會少說話、少好奇。後來卻再聽不到一點聲音,他耐著性子等了很久,天色漸黑,可屋子裏仍然沒動靜,他不禁擔心起來,大著膽子,跨進了院子,入眼處,吃了一驚,待從窗戶看到劉詢大夏天竟然披著個襖子,更是唬得連話都說不出來。


    劉詢睜開眼睛,淡淡一瞥,何小七立即軟跪在了地上,“陛……陛下,天……天有些晚了。”


    劉詢靜靜站起,將身上的襖子仔細疊好,何小七想去拿,劉詢卻自己珍而重之地拿在了手裏,一邊向外走,一邊吩咐:“將屋子鎖好,派人看著點,還有……旁邊的房子。”


    “是!要派人來定時打掃一下嗎?”


    沉默了一會兒後響起了兩個字,“不用。”


    何小七看著窗明幾淨的屋子,心有所悟,安靜地鎖上了院門。


    劉詢沒有回宮,仍在鄉野間閑逛,看到田間地頭綠意盎然,果樹藤架花葉繁茂,家家戶戶燈光溫暖,他似微有欣悅,卻也不過一 閃而逝。


    太陽已經完全落山,月亮剛剛升起,如少女的彎眉,掛在東山頂上,帶著一股羞答答的嫵媚。田野間的蟲兒好像約好了一般,紛紛奏起了自己的樂器,此起彼伏,互相唱和。螢火蟲也打起了小燈籠,翩躚來去。


    幾隻螢火蟲飛過劉詢身邊,掠過劉詢眼前,他不在意地繼續走著。走著走著,他忽地停了下來,轉身向後看去。何小七立即躬身聽吩咐,劉詢卻根本沒注意他,隻是打量著山坡四周,突然,他快步向一個山坡上走去,急匆匆地在山坡間的樹叢中尋覓著什麽。


    何小七小心翼翼地說:“陛下想尋找什麽,奴才可以幫著一塊兒找。”


    劉詢聽而不聞,仍然一棵樹、一棵樹地仔細查看著。然後,他站定在一棵樹前,手指撫摸著樹上的一個樹疤。他取下腰間的短劍,沿著疤痕劃了進去,一個桐油布包著的東西掉到了地上。


    劉詢蹲下身子,撿起了布卷,卻沒有立即打開。他坐在了山坡上,沉默地望著遠處。


    螢火蟲在荒草間,一閃一滅,時近時遠。劉詢隨手拔起地上的一根草,想著這根草若用來鬥草,應該是個百勝將軍,平君若用它,雲歌肯定要被灌得大醉。他忽地覺得夜色太過寧靜、太過冷清,指尖用力,將草彈了出去,草兒平平飛出去一段後,寂寞地跌向了地上,再不會有人為了一根草而又叫又嚷、又搶又奪了。


    坐了好一會兒後,他才將桐油布卷放在膝頭,打開了布卷,一條條被卷得細長的絹帕,安靜地躺在他的膝頭。


    他打開了一個絹帕,上麵空白無一字,他笑了起來,這個應該是他自己的了。


    下一個會是誰的?


    他打開絹帕後愣住。白色的絹帕上沒有一個字,也是空白。一瞬後,他搖搖頭,扔到了一旁。兩條空白,已分不清楚哪條是孟玨的,哪條是他的。 第三條絹帕上,畫著一個神態慵懶的男子,唇畔似笑非笑,正對著看絹帕的人眨眼睛,好像在說:“願望就是一個人心底最深處的秘密,怎麽可能寫下來讓你偷看?”寥寥幾筆,卻活靈活現,將一個人戲弄了他人的神情描繪得淋漓盡致。


    多此一舉!劉詢冷哼了一聲,將絹帕丟到了一邊。


    靜看著剩下的兩個絹帕,他好一會兒都沒有動作。透過絹帕,能隱約看到娟秀的墨痕,他輕輕打開了一角,一行靈秀的字,帶著雲歌隔著時空走來。


    一個綠衣女子正坐在山坡上,盈盈地笑著,一群群螢火蟲在她掌間、袖間明滅,映得她如山野精靈。她輕輕攏住一隻,很小心地對它許願,“曾許願雙飛……”她輕輕放開手掌,螢火蟲飛了出去,她仰頭望著它越飛越高。


    劉詢漸漸走近她,就要聽清楚她的願望,可忽然間,他停了下來,凝視著她眉目間的溫暖,不想再去驚擾她了!他深歎了口氣,將雲歌的絹帕合上,輕輕放在了一邊,低頭看著手中的最後一條絹帕,隻覺得心跳加速,身體僵硬,一動都不能動。


    那個鼻頭凍得通紅的丫頭怯生生地從遠處走來,身影漸漸長高,羞怯少了,潑辣多了,見到他們也不再躲閃,反倒抬著頭,昂然而過,辮梢的兩朵小紅花隨著晃悠著的扁擔一甩一甩的,但她的好強、潑辣下,藏著的依然是一顆自卑、羞怯的心。


    他笑著搖頭,她以為自己很精明,其實又蠢又笨,什麽都不懂,她怎麽能那麽笨呢?她的笨放縱出了他的笨!


    我們究竟誰更笨?


    老天給了緣,讓他和她幼年時就相識,這個緣給得慷慨到奢侈,毗鄰而居,朝夕相處,抬頭不見低頭見。可他覺得她像白水野菜,平凡煙火下是尋常到乏味、不起眼到輕賤,他內心深處,隱隱渴盼著的是配得起夢中雕欄玉砌的雅致絢爛,因為遙不可及所以越發渴望,他一直以為得不到的雅致絢爛才會讓他念念不忘,卻不知道人間煙火的平實溫暖早已經刻骨銘心。


    他隻要輕輕一伸手,就可以毫不費力地接住老天給的“緣”,將 它變作此生此世的“分”。可是他忙於在雕欄玉砌中追逐,太害怕一個不留神就會再次跌入貧乏的人間煙火中,根本沒精力、也不想回頭去伸手。


    究竟是誰傻?平君,好像是我更傻一些。


    這些話,你能聽到嗎?也許,你根本就不願聽了,也早就不關心了。他笑得好似身子都直不起來,手中緊抓著絹帕,臉貼在舊棉襖上,幾滴水痕在棉襖的刺繡上淡淡暈開。


    螢火蟲,打燈籠,飛到西,飛到東,飛上妹妹薄羅衣。螢火蟲,打燈籠,飛得高,飛得低,飛得哥哥騎大馬。騎大馬,馱妹妹,東街遊,西市逛,買個胭脂送妹妹。 ……


    一個小女孩哼著歌謠從草叢裏鑽了出來,她身後一個男孩子正在捉螢火蟲。小女孩猛地看到坐在地上的劉詢,嚇了一跳,歌聲也停住,小男孩卻隻是大大咧咧地瞟了劉詢一眼,就依舊去追螢火蟲。


    小女孩好奇地看著劉詢,看到他想打開絹帕,卻又緩緩地合上。


    她探著腦袋,湊到劉詢身邊問:“叔叔,這上麵是什麽?”劉詢看著她辮子上的紅花,柔聲說:“是一個人的心願。”“是你的親人嗎?你為什麽不看?你看了就可以幫她實現心願,她一定很開心。”小女孩興奮起來。


    劉詢沒有說話,隻是將絹帕小心地收進了懷裏。他的餘生已經沒有什麽可期盼的,唯有這個絹帕上的東西是未知的,他需要留給自己一些期盼,似乎她和他之間沒有結束,仍在進行,仍有未知和期盼。


    小女孩見劉詢不理她,悶悶地噘起了嘴,劉詢看到她的樣子,心中一陣溫軟的牽動,輕聲說:“我做錯了很多事情,她已經生氣了。”“啊?你是不是很後悔?”劉詢頷了下首。


    小女孩很同情地歎氣,支著下巴說:“因為我偷糖吃,我娘也生 我氣了,可是我不後悔!因為我早知道娘若知道了我不聽話肯定會生氣的,可是那個糖真的很好吃,我就是想吃呀!所以即使再來一次,我仍然會去偷吃。”小女孩忽閃著大眼睛問,“你呢?如果再來一次,那些錯事你會不做嗎?”


    劉詢愕然地愣住。


    “喂!問你話呢!如果再來一次……”


    遠處的男孩不耐煩地叫:“野丫頭,你還去不去捉螢火蟲?求著我來,自己卻躲懶,我回家了!”


    小女孩再顧不上劉詢,忙跑去追男孩,兩個人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草叢中。


    天上星羅密布,地上螢火閃爍,晚風陣陣清涼,劉詢沉默地站了起來,向山下走去。在他身後,四條白色的絹帕散落在碧綠的草地上,一陣風過,將絹帕從草地上卷起,仿似搖曳無依的落花,飄飄蕩蕩地散向高空,飛向遠處,漸漸墜入了漆黑的夜色,再不可尋覓。


    如今的他,天涯海角,什麽都可以追尋到,卻唯有失落的往事再找不到了。

章節目錄

閱讀記錄

雲中歌3:憶流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,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桐華的小說進行宣傳。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桐華並收藏雲中歌3:憶流年最新章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