雲歌看到他吞下湯的同時,臉色刷地慘白,她自己卻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臉色變化,仍然強撐著,坐得好似姿態愜意,微笑地凝視著他。


    他也微笑地凝視著她,一口一口地喝著湯,當喝完最後一口,他輕聲喚道:“雲歌,你坐過來,我有幾句話和你說。”


    雲歌煞白著臉,搖搖晃晃地站起來,如同失魂的人一般,坐在了他的身邊。


    “雲歌,我待會兒就要去睡覺了。你帶著於安離開長安,回家去。霍光的事情,你就不要再想了,劉詢會替你報仇,你隻需等著看就行了,他出手一定狠過你千百倍,至於劉詢……”他細看著雲歌的神情,看她沒什麽反應,心裏舒了口氣,“如果有一天……反正你隻要記住,劉詢以後的日子也不會好過,會有人去‘懲罰’他所做的一切。一時間,我給你解釋不清楚,但是,我向你保證,劉詢讓你承受的一切,日後他也會點滴不落地承受。”


    雲歌的眼睛裏有蒙蒙的水汽,孟玨笑看著案上的菜肴,說道:“這幾句話,我想說很久了,卻一直不敢說。雲歌,高山流水,伯牙子期的故事雖然感人,但伯牙為子期裂琴絕弦並不值得稱道。琴音是心音,我想伯牙第一次彈琴時,隻是為自己的心而奏,子期若真是伯 牙的知音,肯定希望他的心能繼續在高山流水間,而非終身不再彈琴。在劉弗陵心中,你的菜絕不僅僅隻是用來愉悅他的口腹!你應該繼續去做好吃的菜,不要忘記了你做菜的本心!”


    雲歌的一串眼淚掉落,孟玨想輕輕撫摸了一下她的頭,手卻已經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,他笑著起身,掙紮著向室內走去,“你走吧!走得越遠越好,劉……”他的步子一軟,就要栽向地上,他忙靠到了牆上。


    他扶著牆,大喘著氣,慢慢地向前走著,“劉弗陵即使知道今日的一切,他也不會希望你去為他報仇。他隻希望你能過得好,殺人……能讓他活過來嗎?能讓你快樂一點嗎?每害一個人,你的痛苦就會越重!雲歌,你不是個會恨人的人,劉弗陵也不是,所以離開,帶著他一塊兒離開!仇恨是個沼澤,越用力隻是越沉淪,不要……不要……”他深吸了好幾口氣,才終於說完,“……再糾纏!”


    屋子外麵,幾聲驚雷,將癡癡呆呆的雲歌炸醒,她猛地跳了起來,眼中含著恐懼地望著孟玨。


    孟玨手抓著珠簾,想要掀開簾子,進裏屋,卻身子搖晃,他盡力去穩住身子,但沒有成功,幾聲“哢嚓”,他拽著的珠簾全部斷裂。在“叮叮咚咚”的玉珠墜地聲音中,他跌在了地上,再爬不起來。


    臉色越來越青紫,胸膛急劇地起伏,四肢開始向一塊抽搐痙攣,雲歌跑到他麵前,對著他吼:“是我下的毒,是我下的毒!”孟玨想笑,卻笑不出來,肌肉已經都不聽他的命令,他哆嗦著說:“我……我知道。”


    “你該恨我,我也要恨你!聽到沒有,你要恨我,我也要恨你!”孟玨的眼中全是悲傷,還有無盡的自嘲。雲歌,如果恨也是一種刻骨銘心的記憶,那麽你就恨吧!


    胸痛欲裂,好似下一瞬,他就會在疼痛中炸裂,耳朵開始轟鳴,眼前開始發黑,就在意識昏迷的刹那,他仍想努力地再看她一眼。


    “雲歌,離開!”


    伴隨著最後的歎息,他的眼睛終於無力地合上。


    雲歌的身子軟軟地跪向地上。 於安在竹軒裏越等越怕,為什麽雲歌還沒有回來?萬一孟玨發現雲歌想殺他呢?他會不會反向雲歌下毒手?最後實在再等不下去,不顧雲歌吩咐,趕了過來,聽到雲歌的吼叫聲,立即推開了門,發現無聲無息、躺在地上的孟玨,和滿臉悲傷絕望、跪在地上的雲歌。


    他衝上前去,抱起雲歌,想帶她走,卻發現她整個身子都在抖,她雙眼的瞳光渙散,整個人已在崩潰邊緣,嘴裏喃喃地說:“他死了,他死了,他也死了……”


    在這一刻,於安清晰無比地明白,這世上有一種人永遠不會殺戮,而雲歌就恰好是這樣的人。如果說劉弗陵的死是她心靈上最沉重的負荷,那麽殺死害死了劉弗陵的人並不能讓雲歌的負荷減輕,反而會讓負荷越來越重。如果孟玨現在死了,雲歌這一輩子也就完了,她會永遠背負著這個噩夢般的枷鎖,直到她背負不動,無力地倒下。


    於安伸手去探查了一下孟玨的脈搏,抓住雲歌喝問:“解藥!給我解藥!”


    雲歌癡癡傻傻地看著他,於安用了幾分內力,用力搖著雲歌,


    “孟玨還沒死!解藥,快點給我解藥!”


    雲歌的瞳孔猛然間有了焦點,緊緊地盯著於安。於安大聲地吼著,“他還沒死!”


    雲歌的手哆嗦著從懷裏掏出了一株開著白色小花的植物,想喂給孟玨,可在手碰到孟玨身體的刹那,她又突地收回了手。他害死了陵哥哥呀!我是個懦夫!我竟然連報仇的勇氣都沒有!


    她將那株藥草扔到孟玨身上,卻又完全不能原諒自己,一步步地後退著,驀地長長悲鳴了一聲,就向外跑去。


    閃電中,幾聲雷怒,鋪天蓋地的大雨傾瀉而下,雲歌在大雨中歪歪斜斜地跑遠了。


    於安想追她,卻又不得不先照顧孟玨。他扶起孟玨,先用內力幫他把毒壓住,看著白色的小花,十分不解,這不是他摘回來的鉤吻上攀附的一株植物嗎?當時沒多想,就順手一塊兒帶回來了。突然間,靈光一現,明白過來,世間萬物莫不相生相克,此物既然長在鉤吻的旁邊,那麽應該就是鉤吻的解藥。


    忙把孟玨的嘴掐開,將草藥擠爛,把藥汁滴到了孟玨的嘴裏,隨著藥汁入腹,孟玨的呼吸漸漸正常,神誌也恢複過來。


    於安把整株藥草塞進他嘴裏,立即扔開了他,無比憎厭地說:“吃下去。”說完,就跑進了大雨裏。


    在轟轟的雷鳴中,一道又一道的閃電在天空中劃過,如同金色的劍,質問著世間的不公,大雨無情地鞭笞著大地,似在拷問著世間的醜陋。


    雲歌在大雨中奔跑,奔出了孟府,奔走在長安城的街道上,奔出了長安城。


    天地再大,大不過心,她的心已無寧土,蒼茫天地間,她已經無處可去。


    宏偉的平陵佇立在黑暗中,無論風雨再大,它回應的都是沉默。


    “站住!”


    守護帝王陵墓的侍衛出聲嗬斥。雲歌卻聽而不聞,依舊向陵墓闖去。侍衛們忙拔出刀、上前攔人,雲歌身法迅疾,出手又重,將幾個侍衛重傷在地後,人已經接近陵墓主體。


    大雨中,眾人的警戒都有些鬆懈,不想竟有人夜闖帝陵,侍衛們又是怒又是怕,忙叫人回長安城通傳,請調兵力。 其餘侍衛都奮力攔截雲歌,雲歌漸漸情勢危急,一個侍衛將她手中奪來的刀劈飛,另兩個侍衛左右合逼向她,雲歌向後退,後麵卻還有一把刀,正無聲無息地刺向她。


    雲歌感覺到後背的刀鋒時,一瞬間,竟然有如釋重負的安靜寧和,她凝望著不遠處的帝陵,心裏輕聲說:“我好累,我走不動了!”刀鋒刺入了雲歌的後背。雲歌本可以擋開前麵的刀,她卻停了手,任由前麵的刀也砍了過來。


    在閃電扭動過天空的刹那光亮間,於安看到的就是雲歌即將被兵刃解體的一幕。可是他還在遠處,根本來不及救雲歌,魂飛魄散中,他淚流滿麵,滿腔憤怒地悲叫,“陛——下——”


    叫聲中,於安發了瘋地往前衝去,隻想用手中的劍,殺掉一切的人,問清楚蒼天,為何要對好人如此?


    幾個侍衛猛地聽到一聲“陛下”,多年養成的習慣,心神一顫,下意識地就要下跪,雖然及時反應過來,控製住了下意識的反應,可手上的動作還是慢了。雲歌卻在悲叫聲中驚醒,她還沒見到他呢!現在不能死!力由心生,身形拔起,借著侍衛失神的瞬間,從刀鋒中逃開,幾個侍衛還欲再攻,於安已經趕至,一陣暴雨般密集的劍花,打得他們隻能頻頻後退。


    雲歌避開刀鋒後,就立即向前跑去,大部分侍衛都被於安攔住,零散幾個守陵侍衛也不是雲歌的對手,雲歌很快就跑到了陵墓前,可突然間,她又停了下來,抬頭看著台階上方的墓碑,似乎想轉身離開,好一會兒後,她才一步步、慢慢地上著台階。


    當她走到墓碑前,看到一堆諡號中的三個大字:劉弗陵,她身子軟軟地順著墓碑滑到了地上,眼淚也開始傾瀉而下。她一直不想麵對這一切,因為她的記憶隻停留在,驪山上,他和她相擁賞雪的一幕。


    當時,他正和她說話,還要聽她唱歌,然後她睡著了,等醒來時,她就在古怪的驢車上了。她從來沒覺得他死了。在她的記憶中, 他隻是暫時離開,所以她從不肯聽任何人在她麵前說他已經……死去。可是,現在,她終於不得不承認,他已經永遠離開了她,不管她哭她笑,不管她有多痛苦,他都不會再回應她,因為她的陵哥哥就躺在這個大大的土包下麵,而讓他躺在裏麵的凶手是孟玨,還有……她,若不是她給了孟玨可乘之機,陵哥哥不會中毒。而現在,她連替他報仇的勇氣都沒有,她殺不了孟玨,她殺不了孟玨!


    “陵哥哥,我該怎麽辦?我該怎麽辦?”


    雲歌的臉貼著冰冷的墓碑,卻若依在情人溫暖的懷抱,小聲地低喃著。


    “陵哥哥,我好累!我真的走不動了。我知道你想我繼續爬山,你說山頂會有美麗的日出,不見得是我本來想要的,可也會很美麗,但是我就是隻想要你!我不想看別的日出!”


    “陵哥哥,我可不可以不爬山了?我真的爬不動了,我想閉上眼睛睡覺,夢裏會有你,即使你不說話,也沒關係,我就想一直睡覺,我不想再醒來……”


    “陵哥哥,你若知道我這麽辛苦,會不會心疼?你肯定也舍不得讓我去爬山了,對吧?你一定會同意我休息的……”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不小心驚擾了帝陵的安靜都是大罪,何況來者還夜闖帝陵、殺傷侍衛。裝備精良的援兵已到,領兵的軍官看到於安一人站在台階上,以“一夫當關,萬夫莫開”之勢阻擋著眾人。一個人竟然就鬧得他半夜從榻上爬起來,冒著大雨出兵?大怒下命令,若不能生擒,就當即格殺。


    於安雖然武功高強,可一個人怎麽都打不過上百的精兵。他邊打邊後退,漸漸地,已經退到了劉弗陵的墓前。


    他手握長劍、一人站在台階上,將雲歌護在身後,阻擋住士兵們再上前。因為周圍不是玉石欄杆就是雕像,全都是陪伴帝王安息的物品,類似未央宮宣室殿內的龍榻、龍案,侍衛怕刀劍揮砍中傷了帝陵的這些物品,別到時候功勞沒賞,反而先降罪,所以出刀都有顧忌。


    雖然於安還能苦苦支撐,盡力擋住侍衛不靠近雲歌,但時間一長,他自己也已是強弩之末,身上到處都是傷痕,隨時都有可能命喪士兵刀下。


    領兵的軍官看到自己的部下被一個於安阻擋到現在,肝火旺盛,終於再也按捺不住,操起自己的兩柄斧頭,一麵向前衝,一麵叫:“兄弟們,撂倒了他,回去烤火吃肉!”


    士兵們一看頭兒親自衝鋒,也都開始玩命地往上攻,於安再難抵擋,回頭叫雲歌,想帶著她逃跑。可雲歌閉目靠在墓碑上,好似什麽都聽不到。


    他匆匆後退,抓住雲歌的胳膊,想帶她走,可雲歌死死地抱住墓碑,喃喃說:“陵哥哥,我就在這裏,我累了,我不想爬山了……”


    於安一時間根本拽不動,悲傷無奈下,隻得放棄了逃走的打算。看到台階下密布的人頭,正一個個擠著向前,他喟然長歎,沒想到這就是他的結局!他以為他要遵守在先帝麵前發的誓言,護衛雲歌一輩子!他想著隻要他大叫出雲歌是孟玨的夫人,或者霍光的義女,那麽即使是闖帝陵這樣的重罪,這些官兵也不敢當場殺害雲歌,可是……


    他回頭看到雲歌的樣子,想到劉弗陵的離去,突然握緊了手中的劍!今日,即使死,也絕不再和孟玨、霍光有任何瓜葛!


    無數士兵的刀像傾巢之蜂一樣圍了過來,密密麻麻的尖刃,在黑暗中閃爍著白光,一絲縫隙都沒有,連雨水都逃不開。


    “轟隆!轟隆!”


    雷聲由遠及近,震耳欲聾。


    “嘩啦!嘩啦!”


    大雨越下越急,砸得大地都似在輕顫。


    平陵的玉石台階上,兩道鮮紅的血水混著雨水,蜿蜒流下,從遠處看,如同帝陵的兩道血淚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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