霍光笑,“是啊!你爹什麽事情都不避你娘,就是他和將軍們商議出兵大事時,你娘都可以隨意出入。這個書房還有一間屋子是專門給你娘用的,現在我用來存放書籍了。”


    雲歌突然間覺得這個書房無限親切,伸手去摸屋宇中的柱子,好似還能感受到爹娘的笑聲。她的嘴角忍不住地上翹,笑了起來,一直壓在身上的疲憊都淡了,她心中模模糊糊地浮出一個念頭,她是該離開長安了!陵哥哥肯定早就想離開了!這個念頭一旦浮現,就越來越清晰,在腦中盤旋不去,雲歌的手輕搭在牆壁上想,就明天吧!


    霍光微笑地看著她,眼中有無限寂寥,“大哥的一生頂別人的好幾生,在廟堂之巔能建功立業、名垂青史,在江湖之遠能縱橫天地、笑看蒼生。有生死相隨的妻子,還有曜兒和你這般的兒女,我想大哥此生必定無憾!”


    雲歌看到他斑白的兩鬢,蒼涼的微笑,第一次發覺他老了,看上去,比實際年齡蒼老了十多歲,好像肩頭的疲倦隨時會讓他倒下,雖然心中有厭惡,嘴裏卻不受控製地說:“叔叔的一生也波瀾壯闊,輔佐了四代……三代帝王,幾次力挽狂瀾,將一個岌岌可危的漢朝變成了今天的太平安穩,叔叔也會青史留名。”


    霍光讓雲歌坐,他親自給雲歌斟了杯茶,雲歌隻淡淡說了聲“謝謝”。


    “我想大哥並不在乎是否青史留名,他隻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,別人如何評價是別人的事。我和他不一樣,我很在乎世人如何評價我,我的確希望能留名青史,可這並不是我最在乎的事情,人人都以為霍光最在乎權勢,其實也不是我最在乎的。”


    雲歌有些詫異,“那是什麽?”


    “我想邊疆再無戰爭!我想四夷臣服!我想大漢的穩定太平不再用女子的血淚去換!這才是我最想要的!”霍光冷笑起來,朗聲說:“權勢算什麽玩意?隻不過是我實現這一切的必經之路!沒有權勢,我就不能為所欲為!隻有鼎盛的權勢才能讓我不拘一格、起用人才;才能輕徭役、薄稅賦,良田不荒蕪;才能讓國泰民安、積蓄財富;才能修兵戈、鑄利箭;才能有朝一日鐵騎萬匹,直踏匈奴、羌族!”


    霍光雖然身著長袍,坐於案前,可他說話的氣勢卻像是身著鎧甲,坐於馬上,隻需利劍出鞘,指向天狼,激昂的馬蹄就可踏向胡虜。可在下一刻,他卻又立即意識到,他再權傾天下,再費心經營,仍隻是個臣子,能令劍尖殺敵、鐵蹄馳騁的人永遠不會是他!以前不是,現在不是,將來也不會是!他眼中的雄心壯誌漸漸地都化作了無奈悲傷,他笑嘲著說:“‘太平若為將軍定,紅顏何須苦邊疆?’大漢的男兒都該麵目無光才對!”


    雲歌終於明白了他為什麽會在驚聞烏孫兵敗的時候,重病到臥榻數月,他並不是在裝病教訓劉詢,讓劉詢明白政令的執行還離不開他,而是真的被劉詢的剛愎自用氣倒了。他謹慎一生,步步為營,卻被劉詢的人毀於一夕,其間傷痛絕非外人所能想象,也在這一刻,她開始覺得這個人真的是她的叔叔,他身上和父親流著相似的血脈。


    霍光察覺到自己的失態,眼中的情緒立收了起來,又變成了那個鎮定從容、胸有成竹的權臣,“這些話已將近三十年未和人說過,不知怎麽的就突然間……讓你見笑了!”


    雲歌將他杯中的冷茶倒掉,重新斟了杯熱茶,雙手奉給他,“叔叔身體康健,手中大權在握,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完成心願。陛下雖然剛愎了一些,但並不是不明理的君主。就我看,他對武帝劉徹既恨又敬,隻怕他一直暗存心思,要實現武帝劉徹未完成的心願——安定邊疆、臣服四夷,一方麵是自己的雄心壯誌,另一方麵卻也是為了氣氣九泉下的劉徹。我想隻要君臣協心,叔叔的願望一定能實現。”


    霍光接過熱茶,顧不上喝,趕著問:“你說的可是真的?陛下一直表現出來的樣子和你說的可不符,他總是一副毫不在乎西域、匈奴的樣子,似乎隻要官吏清明、人民安康就可以了,文帝、景帝雖然年年給匈奴稱臣進貢、送公主,普通老百姓的日子過得其實比在武帝手裏要好,我一直以為陛下打算效仿的皇帝是文、景二帝。”


    雲歌說道:“叔叔聰明一世,卻因為太在乎此事,反而糊塗了。陛下定是看破了叔叔在乎,所以他就不在乎,叔叔越想打,他就越表現得不想打,利用叔叔的在乎,逼叔叔在其他事情上退讓。”


    霍光呆呆發怔,一一回想著自劉弗陵駕崩後的所有事情,半晌後,痛心疾首地歎道,“沒想到我霍光大半生利用人的欲望,驅策他人,最後卻被一個小兒玩弄於股掌間。”


    雲歌正想說話,聽到外麵仆人的叫聲:“娘娘,娘娘,您不能……”


    門“砰”地被推開,霍成君麵色森寒,指著雲歌說:“滾出去!霍家沒你坐的地方,你爹當年走時,可有考慮過我爹爹?他倒是逍遙,一走了之,我爹呢?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在長安,你知不知道你爹在長安樹了多少敵人……”


    霍光斷然喝道:“閉嘴!”冷鶩的視線掃向書房外麵立著的仆人,所有人立即一溜煙地全退下,有多遠走多遠。


    “雲歌,你先去前麵坐會兒,等叔叔處理完事情,再給你賠罪。”


    雲歌無所謂地笑笑,告辭離去,“今日已晚,我先回去了,叔 叔,您多保重!”


    出書房後,走了會兒,忽覺得身上冷,才發現匆忙間忘拿披風了,一般的衣服也就算了,可那件披風上的花樣是劉弗陵親手繪製,命人依樣所繡,自然要拿回來。


    剛走到書房門口,就聽到斷斷續續的爭吵聲。“……我是寧要雲歌這個侄女,不要你這個女兒……”“……你說是我的親生女兒?”霍光的笑聲聽來分外悲涼,“……親生女兒會幫著劉詢刺探老父的一舉一動,通知劉詢如何應對老父?親生女兒會用利益說服堂兄一起背叛老父……”“……既然你和劉詢如此情投意合,爹不攔你……我霍光隻當從沒生過你,從今往後,霍家是霍家,娘娘是娘娘。”


    屋裏的聲音時高時低,雲歌聽得斷斷續續,她如中蠱一樣,明知道不對,卻輕輕地貼到屋簷下,藏在了陰影中。屋子裏傳來哭泣聲,“爹……爹……”


    似乎霍成君想去拽霍光的衣袖,卻被霍光打開。她悲傷羞怒下突地吼起來,“爹爹可有當我是女兒?可曾真正心疼過我?爹爹裝出慈父的樣子,讓女兒在劉詢和劉賀中選,等試探出女兒的心思後,卻偏偏反其道選了劉賀。還有大姐,爹爹當年對她許諾過什麽?結果是什麽?你讓女兒怎麽信你?爹爹究竟隱瞞了我們多少事情?爹爹說劉弗陵的命由老天做主,那長安城外的山上種的是什麽?劉弗陵的病……”


    “啪”的一巴掌,霍成君的聲音突地斷了,一切都陷入了死寂。好一會兒後,她的聲音含糊不清地響起,“爹爹,女兒已經知錯!求爹爹原諒!爹……”


    霍光沉默了很久後才開口,低啞的聲音中滿是疲憊,“你走吧!我沒做好父親,也怪不得你不像女兒。”“咚咚”的磕頭聲,一遍又一遍的哭求,霍光卻再不開口。“吱呀”一聲,霍成君拉開門,捂著臉衝出了書房。雲歌軟軟地坐到了地上,臉色煞白到無一絲血色。“爹爹究竟隱瞞了我們多少事情?” “爹爹說劉弗陵的命由老天做主,那長安城外的山上種的是什麽?”


    “劉弗陵的病……”


    他們究竟想說什麽?為什麽要提起陵哥哥的病?霍光為了阻止霍成君未出口的話,竟然不顧霍成君的身份下重手打斷她!


    雲歌隻覺得氣都喘不上來,似乎前麵就是無底深淵,可她卻還要向前走。


    當年暗嘲上官桀養了個“好兒子”,如今自己的女兒、侄子有過之而無不及。霍光失望、悲傷攻心,坐在屋裏,隻是發怔,忽聽到外麵的喘氣聲,厲聲問:“誰?”


    正要走出屋子查看,看到雲歌立在門口,扶著門框,好似剛跑著趕回來,一麵喘氣一麵說:“我忘記拿披風了。”


    霍光看她麵色異樣,心中懷疑,微笑著說:“就在那裏,不過一件披風,何必還要特意跑回來一趟?即使要拿,打發個丫頭就行了,看你著急的樣子。”


    雲歌拿起披風,低著頭說:“這件披風不一樣,是……是陵哥哥親手繪製的花樣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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