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奭漸大,男孩淘氣調皮的本事也漸增,椒房殿被他鬧得雞飛狗跳。他讓宮女們兜起毯子做榻,一人提著一頭,搖啊搖,睡在上麵果然很舒服,他歡喜地“咯咯”笑。


    他在鸚鵡的腳上係了一根繩子,看鸚鵡扇動著翅膀衝向藍天,突然,他用力一拽繩子,鸚鵡尖叫著掉下來。看著鸚鵡飛上去,掉下來,他“哈哈”大笑起來。


    他開始留意哪些宮女長得好看,哪些長得不好看,他隻要長得好看的服侍他,因為他隻喜歡一切美麗的東西,這樣他也才會變得美麗。 ……劉奭的舉動落在許平君眼裏,不過是一個淘氣男孩的胡鬧而已,鄉野裏麵哪家男孩子沒有掏過鳥窩玩過雛鳥呢?不喜歡睡榻、喜歡被宮女兜著毯子搖著睡,雖然讓人頭疼,但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。可劉奭的行為落在那些飽讀詩書的朝臣眼裏,卻漸漸引起了恐慌。根據史書記載,商紂王小時就喜歡被宮女兜著睡覺;喜歡美麗宮女,討厭容貌醜陋者;喜歡虐殺動物……


    人說“三歲看老”,劉奭的行為讓很多朝臣恐懼擔憂。大漢天下要交付給這樣的一個人嗎?若他們現在不聞不問,將來有一日他們會 不會變成被掏心的比幹?


    當劉詢察覺時,朝堂內的恐懼擔憂已經成了一場軒然大波。


    十幾個官員上書請求劉詢慎重考慮太子的事情,其中還包括劉詢倚重信賴的雋不疑。這些官員勸奏說,雖然一向的規矩是立嫡長子,可若有賢者,史上也不乏越長立幼的事情,皇帝春秋鼎盛,將來定會子孫繁多,不必這麽早就將太子定下。


    麵對這幫大臣,劉詢充滿了無可奈何。這些大臣全非玩弄權術的人,他們也許古板僵化,卻是真正信奉皇權、忠於漢室的臣子;他們不見得是最好的棟梁之才,卻是漢家朝堂穩定的基石。對於權臣、弄臣、奸臣、佞臣,可以用權術計謀,甚至威嚇化解,可麵對這些大臣,他想不出來任何化解的方法。置之不理?隻是一時之策。這些人的古板固執絕不會讓他置之不理,何況還有個霍光;懲罰?會寒了忠臣的心;可不懲罰,難道準奏嗎?


    在十幾封奏折前,霍光的人也開始陸續上奏折,如果他再不及時處理,到最後也許會變成不得不準奏。


    雋不疑第二次上書,論述“賢者唯用”。劉詢看著侃侃而談的他,心裏煩悶無比,麵上還要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,隻希望能再拖一拖。可霍光顯然不打算再給他拖延的時間,大司農田廣明跪下附和雋不疑的奏疏。田廣明曾力勸霍光和諸位大臣廢除劉賀那個昏君,選立他這個明君,是被他嘉獎過的“有功之臣”,以“能識人賢庸”聞名朝野,沒想到這麽快,這個他禦口嘉獎過的“賢臣”就又來識人“賢庸”了。


    別的大臣也開始陸陸續續下跪,懇請他慎重考慮冊立太子的事情。


    他看向張安世,張安世低頭避開了他的目光,劉詢心中暗歎了一聲,轉開了視線。


    劉詢望著下麵仍不停上奏磕頭的臣子,幾分茫然地想,誰說皇帝可以為所欲為?這個位置上的人,因為顧忌太多,不但不能為所欲為,反倒處處受製。


    正當眾人七嘴八舌地一再述說古代廢愚立賢的典故,孟玨突地滿臉自責地跪倒在地,大呼:“臣有罪!”


    劉詢的心在他的“有罪”聲中安定了下來,問道:“愛卿自入朝為官,隻聞愛卿的賢舉,從不聞有失檢點之為,何來有罪一說?”


    孟玨磕頭奏道:“臣身為人師,卻誤教子弟。誤了平常人,最多讓朝堂少了一個棟梁,可誤了太子,卻會禍及天下,臣不但有罪,還罪該萬死。”


    “此話怎講?太子的功課,朕和眾位卿家曾一同查考過,愛卿教得很好。”


    雋不疑他們也都點頭。劉奭在經文詩賦方麵表現十分突出。


    “有一日臣想給太子講述賢君、暴君的故事,教導他學賢君、厭暴君。臣先講賢君,然後又給他講述商紂王小時候的故事,希望他借此明白小時的善惡會影響大時的賢昏,臣講述到一半,還沒來得及批評紂王所行,身體突感不適,怕有犯殿下,所以匆匆請求退避。本想著第二日繼續將故事講完,可臣……臣竟然忘記了,紂王的故事就隻講了一半,又是混在賢者的故事中,殿下年紀尚小,還未懂分辨,隻會照著先生講述的去做。臣……臣罪該萬死!”孟玨說著,砰砰地磕頭。


    幾位大臣如釋重負地籲了口氣,原來並非劉奭本性殘暴。


    張安世跪了下來,一麵磕頭一麵陳述太子的善行,比如對待大臣謙恭有禮,恪己安人,小小年紀就知道每日去長樂宮給上官太皇太後請安,有這些行為的人怎麽會是本性殘暴的人呢?


    劉詢又以父親的身份,讚了幾句劉奭日常瑣事上溫良敦厚的表現。


    雋不疑等人都沉默了下來。


    劉詢見此,想著再說幾句場麵話,就可將此事暫且拋開了。不料田廣明卻不依,雖不再彈劾太子惡行,卻將矛頭對準了孟玨,“孟太傅自責的話很有道理,太子師關係著天下萬民的安康,孟太傅卻如此草率唐突,此次幸虧發現得早,尚來得及教導、糾正太子,可下次呢?孟太傅還會忘記什麽?會不會等我等發現時,已經大錯鑄成,悔之晚矣?到時候大人真是萬死都不足矣!臣認為孟大人實難擔任皇子師一職,泣奏陛下為了江山社稷,務必嚴懲孟玨,另選賢良。”


    孟玨現在是待罪之身,隻能一聲不吭地跪在地上,等候裁決。


    眾人本以為孟玨是霍光的女婿,霍光應該會幫他開解一下罪行, 不想霍光低著頭,垂目端坐,好似和他完全無關。


    張賀跪了下來,張安世未等他開口,就急急開始替孟玨辯解求情,可田廣明言辭犀利,此事又本就是孟玨失職,張安世辯解的聲音越來越軟弱無力,田廣明越來越咄咄逼人,大有孟玨不死不足以謝天下的樣子。


    劉詢猛地拍了下龍案,製止了他們的爭吵,揚聲下旨:“孟玨身為太子師,未盡教導之責,本需嚴懲,念其向來克己守責,暫從寬發落,廷杖四十。杖後繼續留用,以觀後效。”


    田廣明仍滿臉憤怒不平,但劉詢已經宣旨準了他懲罰孟玨的奏請,他也不好再說什麽,隻能磕頭高呼:“陛下聖明!”


    廷杖之刑就是當著文武百官的麵杖打,與其他刑罰相比,廷杖的本來用意不在“懲”,而在“辱”。不過因為孟玨所犯罪行惡劣,所以四十下的廷杖,算是既“辱”又“懲”了。


    百官靜靜站在殿前廣場上,觀看行刑。按照法典規定,司禮監命人將孟玨雙手綁縛,把衣袍脫下、擄到腰部,裸露出背脊,然後命他麵朝大殿跪下,由專門訓練過的壯漢杖打背脊。壯漢拿出一截長五尺、闊一寸,厚半寸的削平竹子,司禮監一聲令下後,他用足力氣打了下去。


    一般人受杖刑,總免不了吃痛呼叫,或看向別處轉移注意力,借此來緩和疼痛。可孟玨竟神情坦然自若,微閉著眼睛,如同品茶一般,靜靜感受著每一下的疼痛。


    “啪、啪”聲中,有人幸災樂禍地眯著眼睛仔細觀看,有人卻生了兔死狐悲的心思,宦海沉浮,今日雖是孟玨,他日難保不是自己。


    四十下杖刑打完,孟玨背上皮開肉綻、鮮血淋漓,可人卻高潔不損,依舊雅致出塵,神誌看著也還清醒。七喜匆匆跑來,替他解開縛手的麻繩,掩好衣服,命人送他回府。


    孟玨被送回孟府時,神誌已有些渙散,孟府的人看到他這個樣子,立即炸了鍋。


    許香蘭聞訊,忙跑來探望,一見孟玨背上的血跡,就哭了起來。


    三月剛把幾個哭哭啼啼的丫鬟轟出去,沒想到這會兒又來了一個,可又不敢轟這位,隻能軟語相勸:“二夫人不必太擔心,公子隻是受了些皮肉外傷。”


    許香蘭看三月想幫孟玨脫去衣服,擦拭一下身體後上藥,一麵忍著哭泣,一麵上前想要幫忙,可她一個尋常人家的女子,何曾見過這樣的場麵,衣服剛拿開,看到背上皮開肉綻的樣子,她猛地一驚,失了力道,拽疼了傷口,孟玨微哼一聲,臉色發白,三月一把就將許香蘭推開,又立即醒悟不對,賠著笑說:“夫人還是出去吧,這些事情奴婢來做。”


    三月一邊清理傷口,一邊納悶。一般人受杖刑四十下,傷成這個樣子不奇怪,可公子練武多年,怎麽沒有用內力去化解杖力?竟像是實打實地挨了每一杖。


    三月拿出府中的秘藥,正想給孟玨上藥,孟玨聞到藥香,清醒了幾分,低聲說:“不用這個。”


    三月以為孟玨有更好的傷藥,忙俯下身子聽吩咐,不料孟玨閉著眼睛說:“把傷口清理幹淨,包紮好就行了。”


    三月呆住,懷疑自己聽錯了,“公子?這次傷得可不輕!不用藥,傷口好得慢不說,還會留下疤痕,就是那股子疼痛也夠受的,可是會日夜折磨著……”


    孟玨睜眼看了她一眼,三月心中一顫,立即閉嘴,咬了咬唇,說:“是!”把藥扔到了一旁。


    因為沒有用藥止痛,包紮傷口時,三月咬得嘴唇出血,才能讓手一點不抖地把傷口包紮好。


    一切弄完後,三月小聲問:“公子,疼得厲害嗎?”


    孟玨神情黯然,眼中流轉著太多三月看不明白的東西,半晌後,沒有說話地閉上了眼睛。三月默默行了一禮後,退出了屋子。


    傍晚時分,富裕帶著一堆宮裏的補品來看孟玨,見麵就給孟玨磕頭,孟玨忙命人拽他起來,他硬是磕了三個頭後才起身,“這是皇後娘娘命奴才代殿下給大人磕的頭。”


    孟玨說:“你回去勸皇後娘娘不要責備殿下,更不要自責。”


    富裕眼圈有點紅,“陛下朝娘娘發了通火,責問娘娘如何做母親的?竟然讓兒子學紂王,雖然陛下怒火平息後,又勸慰、開解娘娘,可娘娘覺得全是她的錯,奴才們怎麽勸都不管用。”


    孟玨想了瞬說:“你若方便,不妨請雲歌進宮去看看皇後娘娘。”富裕立即反應過來,點頭應好。


    雲歌進椒房殿時,許平君在抹眼淚,劉奭被罰跪在牆角,想是已經跪了很久,小人兒的臉色發白,身子搖搖晃晃,可仍倔強地抿著嘴,一句求饒的話都不肯和娘說。


    雲歌坐到許平君身前,“你想罰他跪一晚上嗎?”許平君眼淚流得更急,“其實該罰跪的是我,都是我沒有教好他,見他所行不端,也就責罵幾句,沒有嚴厲管教。”雲歌招手讓劉奭過去,“虎兒,到姑姑這邊來,姑姑有話和你說。”


    劉奭看向母親,許平君瞪著他說:“怎麽現在又知道聽話了?早前幹什麽去了?”看到兒子蒼白的小臉,終是不忍,冷著聲音說:“過來吧!”


    劉奭想要站起來,雙腿卻早已酸麻,富裕忙彎身半抱半扶地將他帶到雲歌身邊。雲歌把他攬進懷裏,一麵幫他揉腿,一麵笑著說:“其實姑姑小時候也捉鳥玩的。”


    劉奭斜斜看了母親一眼,抱住了雲歌的胳膊,“姑姑的娘可責罰姑姑?”雲歌笑:“我捉鳥的本事就是娘教的,你說我娘可會責罰我?我爹還捉了兩隻大雕陪我玩呢!”


    劉奭羨慕地看著雲歌,“姑姑的娘真好!”


    “對了,你是如何知道玩鳥的法子?”


    “是娘娘告訴……”劉奭猛地閉上了嘴巴。昭陽殿內的娘娘是他的秘密。母親總是不許他接近昭陽殿,可母親越是不許,他越是好奇。裏麵住著什麽樣的怪物?會吃人嗎?當他發現昭陽殿內住著的不 但不是怪物,反而是個美麗溫柔的娘娘;不但沒有吃他,反而常常教他很多很好玩的事情,他漸漸喜歡上了去找娘娘玩。娘老是這不許,那不許,可娘娘會溫柔地笑著,讓他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。娘娘說了,這是他們之間的秘密,他是個男子漢,肯定會信守諾言,誰都不告訴!


    許平君麵色突變,雲歌朝她打了眼色,繼續笑著說:“雖然睡在宮女兜的毯子裏十分舒服,但姑姑知道更好玩的睡法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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