現在的場麵已成了射出去的箭。劉詢看了眼仍跪在地上的許平君和霍成君,隻得一手扶著一個,挽起了她們,朗笑道:“雙喜臨門、可喜可賀!可喜可賀!霍雲歌山水清韻、花木風致,許香蘭生性婉順,質賦柔嘉,特賜婚於太子太傅孟玨,誥封霍氏正一品夫人,許氏從一品夫人。”一旁早有官員執筆將劉詢的話一一記錄,潤色整理成聖旨。


    霍光笑著向劉詢謝恩,將不悅全放在了心底。孟玨卻僵跪在地上,沒有立即反應。


    霍成君一泓秋波,從雲歌臉上掃過,落在了孟玨身上,笑著說:“陛下真是厚愛孟太傅!一門竟有兩位一品夫人。恭喜孟太傅!”


    孟玨警醒,忙磕頭:“臣謝陛下隆恩。”殿上立即響起眾人七嘴八舌的道喜聲。


    劉詢隻抬了抬手,讓他起來,拿起桌上的酒杯欲喝,卻早已是空的,七喜忙端了酒壺過來斟酒,劉詢未等酒斟滿,就不耐煩地問:“歌舞呢?”


    一旁侍奉的宦官立即命奏樂。因是賀太子冊立,歌舞喜慶歡快,滿殿的人也好似都喜氣洋洋,劉詢笑賞著歌舞,緩緩端起酒杯,一口一口地喝著酒。


    雲歌等著兩曲歌舞完了,眾人對她的注意都散了時,借著更衣,悄悄退避出了筵席。都是熟悉的路徑,不大會兒工夫已經行到宣室殿外。有宦官過來查問,見是她,倒是愣了,“姑娘怎麽在這裏?”


    可他的麵孔對雲歌而言,卻是陌生,“你在宣室殿當值?” “是!陛下登基後,將奴才從驪山調到這裏。”那病已大哥應是相信他的了,“麻煩你幫我帶個話給陛下,說我想私下見他一麵。”“姑娘客氣,奴才立即找人去給七喜總管傳話。”雲歌點了點頭,眼睛一直望著殿內。宦官請她進殿等候,她沉默地搖搖頭,可一會兒後,又向前行去,未走幾步,卻又猛地停住。她似想後退,又似想前進,幾番猶豫後,遲遲疑疑地走進了殿門。


    宦官在前麵帶路,想領著她去正殿,笑問:“姑娘想喝什麽茶?”身後沒有回應,一轉身,看見雲歌不知何時早停了腳步,呆呆立在院內。


    宦官小步跑著回去。


    雲歌似乎盯著院內的一草一木,眼中卻空無一物。他隱隱明白了緣由,輕輕說:“姑娘要用人,喚奴才就可以了。”說完,也不管雲歌有沒有聽到,悄悄退了下去。


    劉詢進來時,雲歌正低頭立在蔦蘿架下,一手扶著竹架,一手輕撫著葉蔓。隔著疏落間離的綠葉看去,她的人如籠在氤氳流轉的青紗中。他身後的宦官想出聲命雲歌跪迎,劉詢擺了下手,令他下去。


    他輕步走到藤架前,低聲說道:“你來晚了,花期剛過。”


    雲歌抬頭,看見綠葉中,一雙黑漆的眼睛,若星辰一般,將她陰冷黑暗的迷途突然照亮,她笑了起來,“你說‘蔦與女蘿,施於鬆柏’,很難種在庭院,可我種活了。”語聲輕得似怕打碎夢境,快樂卻盈滿了整個天地和她的眉眼。


    雲歌走近,伸手想觸碰他,又突然想起了什麽,立即縮回了手,“我知道我一碰,你就會像以前一樣又走了。這次我不動,也不說話,你多陪我一會兒,就一會兒。”


    她的目光沉靜纏綿,不管紅塵繁華、時光荏苒,天地在她的眼中,唯有他!


    劉詢隻覺得熏然欲醉,醉夢中,時光似將過去與現在最完美結 合。他溫柔地凝視著她,分開了擋在臉前的藤葉,輕聲說:“雲歌,我不會消失。”


    雲歌怔怔地看著他,眼中有了一層霧氣,遮得她的人在迅速遠離,劉詢伸手欲握,雲歌恰後退了一步,躬身行禮,“陛下,臣女失禮了。”


    劉詢遞到半空的手,突然改向,落在了一片藤葉上,好似本來就想去撫那片葉子,“雲歌,你還要和我玩君臣的遊戲嗎?”


    雲歌笑直起了身,“那你要我叫你什麽?還是‘大哥’嗎?”


    劉詢繞過藤架,站在了雲歌麵前,“嗯。”


    一個宦官抱著一卷湘妃竹席,鋪放在花架下。七喜端著一方小幾過來,上麵放著兩杯剛烹好的茶,劉詢淡笑著說:“給朕拿壺酒來。”七喜忙去拿了壺酒,劉詢連酒杯都未用,拎著壺直接倒進了嘴裏。雲歌本想等著他問“尋我何事”,可劉詢根本不開口,隻倚坐在藤架下,笑喝著酒。


    雲歌低著頭,將手中的茶杯轉了一圈又一圈,幾次想開口,卻都難以成言,心內紛亂忐忑,左思右想著,真的能行嗎?大哥他能答應嗎?


    “還記得嗎?有一次我們也一直沉默地坐在院子裏。”


    低沉的聲音在黑夜中突兀響起,雲歌呆了一下,真正地微笑起來,“嗯!那次我們還去見了衛皇後,我當時不知道她是……其實我該給她磕個頭的,我知道大哥正在給衛皇後重新修建陵寢,等遷葬後,我再去給她磕頭。”


    一個小宦官匆匆跑了進來,將一盞燈籠捧給劉詢,磕了個頭後,就又立即退了下去。劉詢沉默地將燈籠遞給雲歌。


    雲歌不解地接過,“給我的?”看了一會兒,才突然想起是上元佳節時,自己想要而未得的那盞燈籠。沒有開心的感覺,反倒湧起了酸楚,隨手將燈籠放到了一旁,卻又不忍拂逆劉詢的一片好心,強笑著說:“多謝大哥!”


    劉詢俯過身子,緊盯著雲歌問:“你真願意嫁給孟玨嗎?你要不 樂意……”


    “真的是我自己的主意。”


    “那我呢?”


    “什麽?”雲歌完全不能明白。


    “我算什麽?”


    “大哥,你喝醉了嗎?”雲歌身子後仰,想要避開劉詢。


    劉詢猛地握住了雲歌的胳膊,“我身在監牢時,是誰花費了無數錢財買通獄卒,隻為了讓我晚上能有一條毯子,白天能多一碗飯?是誰又是哀求又是重金的將當鋪裏的玉佩贖回?是誰為了向霍光求情,以廚技大鬧長安,還不惜得罪當時正權勢鼎盛的上官家族?”


    雲歌搖頭,著急地說:“大哥,你誤會了!”


    “我誤會了?”劉詢笑起來,“雲歌,你看我的眼神,我不會誤會!雖然你總是躲在暗處,每次我一看你,你就閃避開了,可我心裏都明白。隻是當時……當時我沒有辦法,自己的命都朝不保夕,我拿什麽去擁有你呢?隻能裝作什麽都不知道,雲歌,那些東西呢?那些盛在你眼睛裏麵的東西呢?為什麽沒有了?我想你像剛才那樣看我,我現在可以給你……”


    “大哥!別說了!那些事情是我的錯!你已經有一個天下最好的妻子,現在後宮裏麵還有張良人、公孫長使,以前的事情,你就別再想了,那些事情真的是誤會。”


    她竟然將以往的一切一筆勾銷,好似那些東西都是他幻想出來的。劉詢傷怒交加,“誤會?我不相信我親眼看到的,親耳聽到的是誤會。在你心中,我先孟玨一步,如果不是我無奈退讓,他哪裏會有機會?雲歌,不要嫁給他!我如今哪裏比他弱了?”他想拉她入懷,雲歌扭著身子要閃。


    劉詢武功高強,雖然因醉隻剩了六七分,可武功大進的雲歌也隻勉強和他打了個平手。兩人一逼一躲,整個蔦蘿花架都顫起來,酒壺、茶杯、燈籠全摔在了地上,叮叮當當地響,可沒有任何人出現,似乎整個宣室殿隻有他們。


    纏鬥中,劉詢漸占上風,雲歌的兩隻手都被他縛住,動彈不得。他輕撫著她的臉頰,喃喃說著,“雲歌,所有可望不可即的東西,我都得到了,隻剩你了……”手指摸過她的唇時,雲歌猛地張口重重咬在了他的掌上。


    猝不及防受到攻擊,巨痛下,他立即收回縛著雲歌雙手的手,本能防護地揮掌。刹那,掌風已經掃到雲歌太陽穴前,雲歌根本沒有辦法閃避,隻抬眸望向了他。被那雙眸內的清寒波光一映,他突地打了個冷戰,生生地頓住掌勢,酒立即驚醒了一半。


    雲歌趁著他愣神,立即退後,緊緊地拉著自己的衣服,遠遠地縮坐到了花架盡頭。


    “我……我……”劉詢看著自己的手掌,不能說話。


    “大哥,以前的事情,你看到的、聽到的都是真的,可那隻是因為我誤會了你的身份。我和陵哥哥小時候就有婚誓,我來長安是為了尋他,因為你長得和他有些像,又有一塊一模一樣的玉佩,所以我將你誤認作了他。你所看到的,聽到的,其實都是我為他而做,不是因為你。”


    雲歌躲在花影中,整理衣裙,不知道是因為語聲模糊不清,還是他根本就不想聽,一切的語句都變得支離破碎,晦澀難解,隻是落到心底時,紮得心一陣陣尖銳的疼痛。


    “大哥,對不起!我不知道我當時的行為會引起這麽大的誤會,請大哥原諒我。許姐姐對大哥情深意重,大哥也一直對姐姐嗬護疼愛,你們一定要幸福。”


    劉詢好似已經完全清醒,理了下長袍,揮揮衣袖站起來,微笑著說:“她是對我‘情深意重’!”最後四字有著異樣的重音。


    雲歌整理好衣裙,走了出來,臉上仍帶著紅暈,神態卻已經坦然大方,“大哥懂得就好,要好好珍惜她。你是皇帝,可以找到無數美麗出眾、溫柔婉約的女子,可世間再不會找到第二個人如此對你。”


    劉詢的微笑下,有著疏離冷漠,“你找我什麽事?”


    雲歌咬了咬唇,鼓起勇氣問:“大哥,你想要霍成君為你生孩子嗎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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