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平君,你有沒有想過,如果陛下封了你為後,你就站在了刀鋒口上?陛下想要爭取天子的獨權,霍氏想要維護家族的權勢,他們之間的矛盾匯聚到後宮,你首當其衝。陛下封你為後並不難,不過是一道詔書。以霍光一貫的性格,他絕對不會和皇帝正麵衝突,可你拿什麽去守住皇後的位置?陛下如此做,已經將你置於險地,是用你的安全在換取……”


    許平君斷然說道:“孟大哥,你不必說了,你說的道理我明白。我想這也是病已為什麽想要我做皇後的原因。他在朝堂上已經被霍光左右牽製,他不想後宮再被霍氏把持,那是他的家,他需要一個可以安心休憩的地方,而我願意在他休息時,做他的劍,護他左右。他是我的夫君,從我嫁他起,我已立誌,此生共進退!我相信他也會保護我,因為我是他的妻!”


    雲歌聽到孟玨話語下流轉的暗示,本來寒氣陡生,才想深思,可聽到許平君的鏗然話語,卻又覺得本該如此。愛一個人,本就該與他共進退、同患難,如果她當初也有許姐姐的義無反顧,她和陵哥哥至少可以多一點時光,可以再多一點快樂。


    孟玨似對許平君的選擇未顯意外,仍舊微微笑著,“以前,我一直覺得劉詢比我幸運,後來,覺得我比他幸運,現在看來,還是他比較幸運。”


    雲歌唇邊一抹冷笑。


    許平君看到他們二人的樣子,心中不安,驀然間一個念頭竄進腦海,孟玨究竟為什麽要打掉雲歌的孩子?病已又究竟做過什麽?如果有一日,雲歌知道病已所做的一切,自己該怎麽辦?


    孟玨好似完全沒有察覺雲歌的敵意,對雲歌說:“你既然住到了霍府,有了自己的宅院,有個人就該還給你了,省得留在我這裏礙眼。”


    於安從室內出來,跪在了雲歌麵前,“老奴辦事不妥,讓姑娘這段日子受苦了,還求姑娘看在……看在……讓老奴繼續服侍姑娘。”


    雲歌腦內轟然一聲大響,痛得心好似被生生剜了出來。


    在她的記憶中,驪山上的最後一夜,畫麵一直模糊不清。她隻是睡了一覺,而他其實一直都沒有離開。在她的記憶中,他仍倚在夜色深處的欄杆上賞星,似乎隻需一聲輕喚,他就會披著夜色和星光,走進屋內。在她的記憶中,他隻是暫時出了遠門。他一定是不放心她,所以打發了於安來,一定是……


    許平君看雲歌捂著心口,臉色慘白,忙去扶她,“雲歌,你怎麽了?”


    雲歌搖搖頭,臉色恢複了正常,她對於安說:“陵哥哥都已經讓你來了,我當然不會不願意了,隻是我現在暫時住在霍府,不知道你願意去嗎?”


    於安簡單地回道:“姑娘住哪裏,我住哪裏。”雲歌忽想起一個人,開口問道:“富裕在哪裏?”孟玨說:“在我這裏,我命他也跟你過去……”“不用。”雲歌對許平君說,“姐姐,你還記得富裕嗎?就是我們在溫泉宮認識的那個小宦官。”


    許平君笑著點點頭,“記得,大家是患難之交,怎麽會忘記?後來我在宮中也見過他的,他對我極好。”


    “如果姐姐決定了當皇後,就讓富裕做椒房宮的主管吧!他在宮裏已經有些年頭,熟知各種宮廷規矩,又和如今服侍陛下的七喜、太皇太後的六順這幾個大宦官都有交情,姐姐若要辦什麽事情,他都能說得上話。”


    許平君已在宮內住了一段日子,深知那些看著不起眼的宦官和宮女在整個未央宮的重要性。宮裏的一舉一動都離不開宦官宮女,可她對這些一直尾隨她左右的眼睛,總是不能放心,想做什麽,也總覺得不稱心。可她出身貧賤,並無外戚可倚靠,自然也無人幫她操心這些事情。未料到雲歌心思轉得如此快,轉眼間,已經幫她解決了一個天大的難題,不禁喜道:“當然好!”


    盆中的火炭已經快要燒盡,許平君卻遲遲不想說離去。在熟悉的舊屋,大家圍爐而坐,除少了一個人以外,一切都好似和以前一樣,她眷念著熟悉的溫暖,不想回到冷清的未央宮。


    雲歌卻是沒有絲毫留念,炭火剛熄,就站了起來,“姐姐,走嗎?”許平君隻得站起,孟玨將一把舊傘遞給許平君,許平君微點了下頭示謝,一手撐著傘,一手牽著雲歌出了門。


    兩人行到巷口,幾個灰衣便服打扮的宦官正尋到了此處,看到許平君和雲歌身後隨著的於安,驚得都忘記了給許平君行禮,一個人喃喃問:“師傅,您怎麽……”


    於安謙卑地彎著身子說:“不敢,在下如今隻是霍府的家奴,當不起各位的敬稱。”幾個宦官仍看著於安發怔,許平君不悅地哼了一聲,幾人忙肅容請安,再不敢看於安。許平君揮手讓他們退下,握著雲歌的手,滿是不舍,仔細叮嚀道:“以後不要再在街上打架了。”雲歌微笑著說:“姐姐不用擔心我,霍光對我很好,他要對我不好,我可不敢當街鬧事,霍家得寵的小姐才能飛揚跋扈。”許平君“撲哧”一聲笑了出來,“你呀!早知道你是這個心思,我倒不該多事了。”語聲中卻仍夾著憂慮。雲歌笑著說:“姐姐,你照顧好自己。我的事情,我自己有主意。”許平君隻能點點頭,將手中的傘遞給雲歌,轉身離去,立即有宦官過來替她撐傘領路。


    偶有路過的住戶,認出了許平君,都是驚得立即把傘扔掉,跪到了街側,一個幼童不知尊卑,大聲叫道:“劉家嬸嬸,你答應要給我熬糖吃……”他的母親嚇得麵無血色,忙把他的口死死捂住,另一隻手摁著他的頭,母子二人用力磕頭賠罪。


    許平君讓他們起來,婦人卻隻是一味磕頭,一句完整的話都不敢說。


    蒙蒙的細雨,籠罩著天地,才是下午,卻已經有了夜的昏暗。許平君立在長街中央,看著泥濘路上跪著磕頭的人,神情茫然。


    葬禮後不久,張賀和張安世兩兄弟就當著文武百官的麵,向劉詢上書,請求冊封許婕妤為皇後。事情出乎預料,霍光一派隻能倉促應對。大司農田廣明反對,說許婕妤是罪夫之女,不足以母儀天下,霍婕妤出身尊貴,品性端莊,才是皇後的最佳人選。張安世反駁道,許婕妤雖出身微賤,可與皇帝患難情深,更值得眾人感佩。兩方爭執不下,隻能請劉詢做主,劉詢雖沒有明說,可話語中一直回憶著和許平君從相識到成婚的始末,說著妻子在他貧賤時,對他的百般照顧,情動處,眼中淚光隱隱。


    如孟玨所言,當劉詢表明了態度後,霍光隻態度恭敬的接納,並未當麵就激烈反對,在右將軍張安世和京兆尹雋不疑的一再進言下,最終劉詢在聖旨上蓋了印鑒,正式昭告天下,冊封許平君為後。


    霍光也許心中有不悅,可麵上並未表現出來,甚至吩咐下人準備禮物恭賀許平君封後。可消息傳到昭陽殿,霍成君卻是氣得差點暈過去,她將昭陽殿內所有劉詢賞賜的東西全都砸到了地上,摔不爛的,也要用剪刀一點點剪碎。侍女戰戰兢兢地想勸,卻全被她喝退。


    當她砸完所有東西,全身也已無力氣,悲憤攻心,軟坐在了地上,一抬頭,卻看見窗下還掛著一盞“嫦娥奔月”八角垂絛宮燈。她望著宮燈,突然大笑起來,一邊笑著一邊竟狠狠扇了自己兩巴掌。霍成君呀霍成君!你竟然又上了一次男人的當!當然知道他不是君子,可你以為他至少還會是一個守信用的生意人,你幫助他登上帝位,他給你後位,公平的交易!不想他竟然連一個生意人都不是,今日的兩巴掌將你徹底打清醒,要你日後永遠記得自己的錯!


    劉詢不棄糟糠之妻的舉動傳到民間,讓無數百姓生了感動讚佩。


    自古都是“癡情女子負心漢”,可劉詢當了皇帝後還如此深情,讓無數女子暗灑感動羨慕的淚水。一時間,長安街頭的劍都貴了幾倍,隻因為很多女子買劍贈心上人,望他能如劉詢一般,即使將來封侯拜相,仍記得“故劍情深”。


    伴著“故劍情深”的故事,劉詢竟成了大漢開國以來,最受民間百姓喜歡的皇帝。因為百姓心中,這個皇帝不再是龍座上一個高不可及的冰冷影子,而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,他如他們一般會笑會落淚,他們覺得劉詢和他們很近。在他們心中,一個對糟糠妻子都如此有情有義的皇帝,會對百姓不好嗎?


    這一點連孟玨都沒想到,一個還沒做出任何政績的皇帝竟隻此一舉就贏得了民心,令孟玨冷嘲之餘,也自歎弗如!


    許平君被封皇後,劉奭成了劉詢的嫡長子。自周朝以來,天子承襲就沿襲的是嫡長子承位製,太子之位似乎不言而喻地要落到劉奭頭上。朝內忠於皇權的大臣們歡欣鼓舞,被霍氏壓製了二十多年,終於看到了出頭的希望。


    爽直的張賀想一鼓作氣地再請劉詢冊封劉奭為太子,心思精明的張安世卻搖頭不同意。張賀有些氣惱,對著弟弟嚷嚷:“張氏既然已經決定效忠陛下,你和霍光之間再無可能井水不犯河水,你怎麽做起事情來還這麽一副怕前怕後的樣子?”


    張安世對著這麽個大哥,隻有歎氣,“太子和皇後不一樣。霍光的性格,可以容許平君做皇後,反正他自有辦法將後宮實際控製在霍氏手中,隻要將來霍婕妤得子,這些麵子上的事情,他犯不著和陛下撕破臉地爭,可太子……”他搖頭表示霍光絕對不會放棄。


    張賀冷笑連連,“太子肯定是要立的,現在隻有許皇後有子,不立大殿下,還能立誰?霍光他再巧,也難為無米的炊。你上不上書?你不上,我自己去上。”


    張安世想拉沒有拉住,張賀已經大步流星地出了屋子。


    張賀的一道請立太子的奏章,如一塊驚天巨石,激得整個朝堂水 花四濺。立太子的事情不到準備妥當,劉詢和霍光都不會輕提。可是,張賀的一道奏折將兩方都想暫時回避的問題硬給擺到台麵上。不要說霍光震驚憤怒,就是劉詢都心中暗惱張賀的自作主張,可礙於張賀於他有恩,一直忠心耿耿,他又剛登基,真正能倚靠的臣子隻有這些人,所以也隻能暗惱。事情至此,覆水不能收,隻能不得不小心地想出解決辦法。


    散朝後,劉詢命七喜將張安世悄悄傳來見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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