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反正我和你一塊兒去。”


    顓頊笑道:“我沒意見。”


    第二日傍晚,顓頊和小夭去倕梁的府邸。


    因為是私宴,賓客不多,卻都是這些年軒轅國內赫赫有名的青年才俊。他們對顓頊看似客氣,實際很不屑。小夭不禁暗暗歎氣,顓頊要走的路真的是荊棘峭壁。


    待宴席開始後,七舅的長子禺號才來,居然帶了大荒中最近最有名的一個人來——剛在小祝融的赤水秋賽上奪冠,來自高辛四部中羲和部的禺疆。眾人看到禺疆,全都站起來,給予了最熱烈的歡迎。


    禺號站在禺疆身旁,略帶了幾分自得,把每個人介紹給禺疆。


    小夭來時,特意和倕梁說不要說明她的身份,讓她毫無拘束地玩一玩,現在自然不想去結識禺疆。她在花園裏隨意地逛著,又看到了那個歌舞坊中和相柳酷似的男子,他端著酒,散漫地倚坐在玉榻上,身周花影扶疏,暗影綽綽,若不仔細,很難注意到他。


    小夭輕輕地走過去,站在他身後,冷不丁地俯下身子,突然說:“相柳,你在這裏做什麽?”


    那男子身子紋絲不亂,隻微微側仰了頭,“你悄悄走到我身後,我一直在猜你想做什麽,竟生了一些綺思遐想,沒想到你認錯了人。”


    小夭盯著他的眼睛,男子笑起來,“我倒真想是你叫的那位了。”


    小夭體內的蠱蟲沒有任何反應,自己也糊塗了,“你真的不是他嗎?”


    “如果你能陪我喝酒,我當當他也無妨。”


    小夭甜甜一笑,“好啊!”


    男子給小夭斟酒,小夭一飲而盡,給男子斟了一杯,男子也一飲而盡。一瞬後,男子手中的酒杯滾落,他苦笑,“你給我下毒?”


    小夭抓起了他的手,撫著他的手指細看,他的指尖生了紅點,真是中毒了。


    男子歎氣,“如果你沒給我下毒,我倒真覺得自己豔福不淺。”


    小夭扔開他的手,倒了一杯酒給他,“這是解藥。”


    男子無力地抬了抬手,顯然他不可能自己端起酒杯,小夭喂著他喝了。


    小夭道:“不好意思,認錯了人。”


    “你每次認錯人都要下毒嗎?這習慣可不好!”


    小夭再次說:“抱歉。”轉身要走,男子卻抓住了她的手腕,“一句抱歉,就想走?”


    “那你想怎麽樣?”


    “我是防風邶 。”男子把自己的名字一筆一畫寫到小夭掌心,“記住了,下次不要再認錯了人。”


    “你是防風意映的……”


    “二哥。你認識小妹?”


    小夭苦笑,“大荒可真是小啊!”


    小夭離開,這一次防風邶沒有再拉她。


    有人在觀賞歌舞,有人在飲酒聊天,幾個少女在亭子裏下棋,顓頊和始均他們在一起,不知道說什麽,大笑聲陣陣,小夭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坐下。


    一切跡象都表明防風邶不是相柳,像防風邶這樣的大家族子弟,認識他們的人太多,相柳絕不可能冒充,可小夭就是覺得他熟悉,那種熟悉理智分析不出,嘴裏也說不出,隻是身體本能的感覺。


    已是深夜,賓客們陸續散去,也許因為顓頊在高辛生活了兩百多年,禺疆和顓頊聊得很投機,一直聊到了賓客都已走光,在倕梁和禺號的相送下,顓頊和禺疆才並肩向外走去。


    小夭站在雲輦旁等著顓頊,顓頊和禺疆在門口站定,笑著說話。


    如果站在顓頊旁邊的人是防風邶,小夭會非常戒備,可是禺疆來自高辛四部的羲和部,一個對俊帝最忠誠的部族,小夭沒怎麽戒備,等得無聊時,還東張西望。


    她看到了防風邶,他騎在天馬 上,立在長街的盡頭。夜色很黑,其實根本看不清楚天馬上的人,但小夭就是憑直覺知道他在那裏,小夭眯眼盯著長街盡頭。防風家的子弟應該箭術都不錯!


    突然,野獸的本能讓她的身體緊張,她下意識地看向讓她感覺到危險的方向,看到禺疆突然出手,一拳重重擊向顓頊,顓頊急速後退,可禺疆是大荒內排名前幾位的高手,顓頊隻堪堪避開了要害。禺疆不等他喘息,一拳又一拳瘋狂地攻擊向顓頊。每一拳都蘊含著充沛的靈力,拳紋猶如漣漪一般震蕩開,將府門前的玉石獅子震得粉碎。


    第一次知道原來至柔的水竟然也可以至剛,小夭驚駭地大叫:“來人,來人!”可是沒有一個侍衛趕來,倕梁和禺號已經被禺疆的靈力震暈過去,始均被嚇得躲到了雲輦下,瑟瑟發抖。


    小夭第一次明白,在絕對強大的力量麵前,任何計策都不管用,這個時候,不管她和顓頊有多少靈機妙策,都隻有更強大的力量才能救顓頊。


    顓頊受了重傷,倒在地上,禺疆抓起顓頊,眼中滿是恨意,化水為刀,揮刀而下,居然想把顓頊斬首。


    小夭明知道以自己的靈力,即使衝過去,也隻會被禺疆的水紋絞得粉碎,可她依舊不管不顧地撲了過去,淒厲地喝道:“禺疆,難道你要讓整個羲和部滅族嗎?”


    禺疆的刀勢緩了一緩,“這隻是我一人所為,與羲和部無關!”


    “我是高辛的王姬,我說有關就是有關!”小夭站在了禺疆麵前,眼中是可以毀滅一切的冷酷。


    “你是高辛的王姬,居然要為一個外人,毀滅羲和部?”


    “那你呢?你竟然和外人勾結,刺殺顓頊,為自己的部族惹來滅族之禍?”


    禺疆吼道:“我沒有和外人勾結,是他殺了我哥哥,我要為哥哥報仇!”禺疆的靈力打開了小夭,小夭重重跌在地上,幾口鮮血吐出。


    禺疆不管不顧地揮刀砍向顓頊,“他砍了我哥哥的頭,我隻能取他的頭祭奠哥哥。”


    小夭慘叫:“住手!”


    禺疆沒有住手,刀鋒毫不遲疑地斬向顓頊。


    小夭幾乎要肝膽俱裂,顓頊卻平靜地笑起來。


    突然,寒意凜冽,縈繞著禺疆和顓頊的水靈變作了冰氣,禺疆手中的水刀化作了雪刀,砍到顓頊的脖子上時,就如雪團砸到人身上,雖然砸得人生疼,可雪團畢竟是雪團,碎裂成了雪末。


    禺疆雙眼血紅,還想攻擊,一堵冰牆擋在他麵前,一身青衣的赤水獻在漫天雪花中走了過來,冷冷地說:“要想打,我們換個地方。”


    禺疆滿麵悲憤,傷比痛多,“為什麽?你知道他殺了我哥哥,為什麽要阻止我?”


    赤水獻冷漠得就像一塊寒冰,“等你打敗我,也許我會告訴你為什麽。”說完,她向著一個方向奔去,禺疆知道有獻在,他根本殺不了顓頊,追著赤水獻而去。


    顓頊剛想掙紮著站起,小夭喝道:“別動!”


    她張開雙臂,擋在顓頊身前,麵朝著黑暗的虛空,一步步後退。顓頊這時也反應過來,低聲問道:“防風氏?”


    小夭全身緊繃,猶如護著小獸的雌獸,一直怒瞪著什麽都沒有的虛空。她看不見他,可是她能感覺到他在那裏,那支箭隨時能射穿顓頊的咽喉。


    這個時候,隨顓頊而來的侍衛終於衝破了陣法的鉗製,衝了過來,護住顓頊。


    那人離開了!


    小夭緩緩吐出一口氣,身子鬆懈下來,幾乎軟倒在地上,剛才短短一瞬的對峙,讓她覺得比被禺疆摔開更痛苦。


    顓頊踉蹌著扶住小夭,小夭扶著他的手,一言不發地強撐著爬上了雲輦。


    顓頊也登上了雲輦,坐到小夭身旁。


    小夭先吃了一顆藥丸,幫顓頊檢查傷勢,她拿了三顆藥丸給顓頊,顓頊什麽都沒問,乖乖地吞下。


    小夭說:“今夜倕梁的府中有個客人,就是那天和始均在一起的男子,他叫防風邶。”


    顓頊說:“防風家的老二,防風氏十分善於隱匿,配上他們的箭術,才能名震大荒,為什麽你知道防風邶在那邊?”


    小夭搖搖頭,“我不知道,隻是一種感覺。”


    這是個很不能取信於人的回答,但顓頊相信。在生死存亡那一刻,他有過類似的直覺。


    回到朝雲殿,鳳凰花簌簌而落,空氣中有馥鬱的鳳凰花香,和往常一樣的平靜,就好似剛才的一切隻是幻覺,可小夭的胸腹間仍在隱隱作痛。


    小夭要進屋,顓頊拉住她,“小夭,今夜嚇著你了吧?”


    小夭回身,對顓頊說:“我沒有生你的氣,我很高興你留有後手,並沒有因為一個突然冒出來的禺疆就有可能真的死掉。”


    顓頊道:“我是留了後手,不會死於禺疆之手,可後來那一刻,如果防風邶真射出一箭,我沒有信心能躲過。”


    小夭問:“赤水獻怎麽會幫你?”


    “準確地說,我給了赤水氏一個機會,對我施恩。如果那一刻,赤水獻不出手,我的暗衛也會出手。”


    “施恩?”


    “所有人都以為接受恩情的人會對施舍恩情的人生出親近,卻不知道施舍恩情的人對於自己救護的人同樣會生出親近之心。就算對一無所有的乞丐隨意施舍半個餅,恩主也會下意識地期待乞丐的感激作為回報,如果乞丐感激,幫著打掃了一下門口,那麽恩主在歡愉自己善心的同時,下一次仍會施舍半個餅。施舍是一種付出,但凡人心,隻要付出了,不免期待回報。而且人心很奇怪,如果我太主動親近赤水氏,他們會對我很警惕,可如果讓他們高高在上地站在施恩者的地位,他們卻會放鬆警惕。他們認為自己隻是隨手丟了一塊餅子,隨時可以關門把乞丐關閉在門外,卻不知道當心裏有了期待,即使關上了門,也要悄悄看一看乞丐會怎麽反應。”


    小夭歎氣,“我以前覺得自己挺聰明,可和你們一比,我覺得自己是傻子。”


    顓頊笑起來,“你不是,我們千般算計都隻是因為有所求,而你無所求,自然不必算計,人無欲,才是至強。”


    小夭苦笑:“好吧,我最強。你的傷不輕,休息吧。”


    顓頊點頭,今夜是一個雙殺的局,禺疆的刺殺竟然隻是為了給防風邶創造機會,雖然他有暗衛,可那一瞬,是靈力低微的小夭將他護在身後,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他。


    小夭走進屋子,掩門前突然說:“禺疆說你殺了他哥哥,究竟怎麽回事?如果真有殺兄之仇,隻怕他還會來殺你。”


    顓頊皺眉,“我也不知道,從沒聽說禺疆有哥哥,如果真有個禺疆這麽強的生死仇敵,倒真很麻煩,我會派人去查清楚。”


    幾日後,關於禺疆的事情查了出來。


    原來禺疆原名玄冥,他的父親是高辛羲和部的貴族,他的母親卻是軒轅族的女子。當年小夭的母親嫁到高辛,黃帝曾選了十來名軒轅少女陪嫁,其中一個少女與羲和部的一個少年情投意合,少年向俊帝請求賜婚,小夭的母親沒反對,兩人就成婚了。婚後兩人生了兩個兒子,長子叫玄庭,幼子叫玄冥。小夭的母親自休於俊帝後,當年隨她到高辛的軒轅族侍衛和侍女也都返回了軒轅,禺疆的母親留下了。但也許因為遠離故土,不但沒有朋友陪伴,還要承受軒轅王姬驚世駭俗舉動的惡果,也許因為熱情爛漫的軒轅女子無法忍受刻板嚴肅的高辛禮節,夫妻兩人開始頻頻吵架。有一次禺疆的父親氣急下口不擇言,說後悔娶了軒轅女子,罵軒轅的女子都沒有教養,不懂尊重夫君。禺疆的母親一怒之下,竟然學了軒轅王姬,寫下休書,帶著大兒子離開了高辛。


    因為此事太過丟人,所以禺疆的爺爺極力壓下此事,對外宣稱兒媳和長孫遭遇意外而死。禺疆的父親雖然從沒有去軒轅找過妻子,可也沒有再娶妻。禺疆的母親在回到軒轅後,一直鬱鬱寡歡,沒幾年就病死了,她死後不久,禺疆的父親也病逝。禺疆的爺爺改了孫子的名字,從玄冥改為禺疆,帶著禺疆遠離人世,終年漂泊於歸墟,從此後,關於禺疆的身世知道的人就非常少了。


    禺疆跟著爺爺長大,他的大哥玄庭則由軒轅族撫養長大,之後他的大哥得到了黃帝的重用,出任軹邑城的城主,成為了聞名天下的酷吏。在顓頊離開軒轅前,黃帝下令,由顓頊監刑,斬殺了玄庭。


    爺爺臨終前,禺疆才知道了自己的身世,他的大哥並沒有死於意外,可高興還沒過去,又聽到爺爺說大哥已被顓頊斬殺。他總覺得是顓頊奪去了他的親人,想殺顓頊,可顓頊是俊帝的徒弟,如果他在高辛境內殺了顓頊,是在挑戰俊帝,會給全族惹禍,所以他隻能一直忍,忍到顓頊離開高辛,回到軒轅。禺疆覺得他去軒轅殺顓頊,隻是他的個人行動,和其他人沒有關係。


    至於是他利用了禺號接近顓頊,還是禺號和倕梁利用了他去殺顓頊,則不得而知。


    小夭聽完禺疆的身世,不禁有些同情禺疆,也不打算向父王告狀了。


    顓頊對小夭說:“殺玄庭沒有錯,我不後悔殺了他,可我的確覺得對不起他,因為他犯的罪……”顓頊歎息,“算了,這些肮髒的事和你沒有關係,就不和你解釋了。”


    小夭的傷已經好了,顓頊的傷還沒好,但常有人來見他。其餘時間,顓頊或者陪爺爺下棋,或者和小夭說說話。


    等能行動時,他叫上小夭,每日采摘桑葚,醃製冰葚子。


    仲夏時,顓頊的傷痊愈了。黃帝給他派了差事,他開始忙碌起來,真正參與到軒轅的朝事中去。為了方便接見訪客、商談事情,顓頊在軒轅城內置了一座宅邸,忙時就宿在那邊。小夭正有點嫌朝雲殿太悶,問過黃帝的意思後,偶爾也住在軒轅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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