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六走進屋子,看案上有一碗涼掉的藥,他扶起叫花子,“我回來了,聽出我的聲音了嗎?我是小六,我們吃藥。”


    男子睜開眼睛看他,比昨天強一點,眼睛能睜開一點。


    小六喂他藥,他用力吞咽,卻如給幼兒喂食,幾乎全從嘴角流下來,男子閉上了眼睛。


    小六柔聲問:“他們對你的喉嚨也動了刑?”


    男子微不可見地點了下頭。


    小六說:“告訴你個秘密,我現在睡覺還流口水,有一次夢到吃燒雞,半個枕頭都弄濕了,而且這毛病沒法治。你這隻是暫時,有我這絕世神醫在,保證過幾天就好。”


    小六爬到榻裏側,把男子半摟在懷裏,舀了小半勺湯藥,像是滴一般,慢慢地滴入男子的嘴裏。男子配合著他用力吞咽,藥汁竟然一點沒落地喝了。


    一個一點一點地喂,一個一點一點地咽,一碗藥花了大半個時辰,小六居然讓男子全喝了。男子像是跑了幾十裏路,滿頭都是汗,疲憊不堪。


    小六拿了帕子給他擦汗,“你先休息一會兒,等鴨子湯好了,我們再吃點鴨湯。”


    小六端著空碗出來時,麻子、串子、老木站成一排,都如看鬼怪一樣看著他,小六瞪眼問:“看什麽?”


    串子說:“比照顧奶娃子還精細,不知道的人會以為你是他娘。”


    “去你媽的!你才是他娘!”小六飛起一腳,踹在串子屁股上。


    串子捂著屁股,一溜煙地跑了,麻子和老木神情恢複了正常,老木說:“還是小六,不是別人冒充。”


    麻子拍拍胸口,表示終於放心。


    小六打著哈欠,對麻子說:“去把門關了,今天不看病人了,我先睡一會兒,鴨湯好了叫我。”


    麻子本想說我來喂也成,可想想剛才喂藥的場麵,琢磨了一下,覺得那實在比繡花還精細,他還真做不來。


    等鴨湯燉好,麻子去敲小六的門,小六展著懶腰出來,進了男子的屋子。和剛才喂藥一樣,花費了大半個時辰,讓男子喝了半碗鴨糜湯。


    讓男子休息了半個時辰,小六雙手抹了藥膏,準備替男子揉捏穴位,“你、那個被……時間有些長,有的肌肉已經萎縮了,很疼,但這樣刺激刺激,有助於恢複。”


    男子閉著眼睛,微微點了下頭。


    小六訕笑,那樣的酷刑都受下來了,這些疼痛的確不算什麽,可還是一邊揉捏,一邊說話,盡量分散著他的心神,“今天我出診時經過一戶人家,白牆黑瓦,牆頭攀著一株比胳膊還粗的紫藤,紫藍紫藍的,開了滿牆,風一吹,那紫藤花像雨一樣落。我看著看著就出神了,琢磨這家人怎麽那麽沒心眼,你說紫藤花蒸餅子多好吃啊,他們怎麽由著花兒落呢……”


    屋子外,麻子對串子嘀咕:“我看六哥不會讓我照顧叫花子了。”叫花子的身體殘破脆弱,猙獰醜陋得觸目驚心,他也實在不願再接觸。


    如麻子所料,小六不再讓麻子照顧叫花子,從喂藥喂飯到擦身子擦藥,小六都親力親為。


    一個月後,叫花子喉嚨裏的傷好了,開始能自己吞咽,但一切已成習慣,每天喂藥喂飯時,麻子依然習慣於端著碗,站在院子中,衝著前堂大叫:“六哥——”


    小六總是盡快地打發了病人,匆匆地跑回後院。


    大半年後,男子身上的傷漸漸康複,手上腳上的指甲還沒完全長好,但見水已經沒問題,於是小六不再幫他擦洗身體,而是準備了浴桶,讓他正兒八經地洗個澡。


    被小六精心照顧了大半年,男子雖然不像剛開始似的瘦得皮包骨頭,可依舊非常輕,小六抱起他時,念叨:“多吃點啊,都硌著我骨頭了。”


    男子閉著眼睛不說話。一直以來,他都是如此,每次小六接觸他身體時,他總是閉著眼睛,緊抿著唇。小六明白,經曆了那些身體上的折磨後,他本能地對肢體接觸有排斥,每一次,他都在努力克製。


    小六把麻布放在他手邊,輕言慢語地說:“你自己洗吧,指頭還沒長好,別太用力。”


    小六坐在一旁,一邊吃零食,一邊陪著他。


    也許因為身上猙獰的傷疤每一道都是屈辱,男子一直半仰著頭,漠然地閉著眼睛,沒有去看自己的身體,隻是拿著麻布搓洗著身子,從脖子到胸口,又從胸口慢慢地下滑到了腹部,漸漸地探入雙腿間。


    小六的視線一直隨著他的手動來動去,可看著看著突然扭過了頭,用力地啃著鴨脖子,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。


    男子睜開了眼睛,看向小六,陽光從窗戶透進,映照著小六,他臉頰發紅,在陽光下晶瑩剔透,好似帶著淡淡血暈的美玉。


    小六等男子洗完,抱了他出來,因為他的腿還沒好,往常都是小六幫他穿衣袍,可小六今日卻把他往榻上一放,立即就鬆了手。


    男子低垂著眼,一隻手按在榻上,支撐著身體,一隻手摁著腰上的浴袍,手指枯瘦,顯得非常長,新長出不久的指甲透著粉嫩嫩的白。


    小六低著頭,把衣衫放到他手旁,“那、那個……你自己試著穿,若不行再叫我。”小六匆匆走了出去,站在門外聽了一會兒,窸窸窣窣,好似一切正常,他才離開。


    串子在整理藥草,看到小六,問道:“這大半年一直沒聽到他說話,該不會是傻子吧?”


    麻子狠甩了串子一大掌,“不許胡說!”經過那麽殘酷的折磨,能活著已經讓人非常敬佩,那樣的堅韌,絕不可能是個傻子。


    麻子低聲問:“他的嗓子是不是有傷,已經無法說話了?”


    小六說:“我檢查過他的喉嚨,有一定的損傷,說話的聲音會變,但應該能說話。”


    麻子慶幸道:“那就好。”


    小六說:“關於他的傷,不管你們看沒看見,以後都不許再提。”


    串子舉起手,“我壓根兒不敢正眼看他,是真什麽都沒看見。”


    麻子說:“放心吧,老木已經叮囑過了。我記性不好,別說別人的事,就是自個兒的事情都記得稀裏糊塗。”


    門緩緩拉開,男子扶著牆,蹣跚學步般、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。以前都是太陽快落山時,小六把他抱出來,讓他透透氣,曬曬太陽,這是他第一次在白天走進院子。他靠著牆壁站著,仰著頭,沉默地望著遼闊的藍天白雲。


    麻子和串子都呆呆地看著男子,因為他身上可怖的傷給他們留下了很不愉快的經驗,讓他們總會下意識地回避去看他,串子甚至從不進他的屋。這是第一次,他們真正看清楚他的模樣。墨黑的長眉,清亮的眼眸,筆挺的鼻子,薄薄的嘴唇,簡單的粗麻衣衫,卻是華貴的姿態,清雅的風度,讓麻子和串子一瞬間自慚形穢,不由自主就生了敬畏。


    小六揉著甘草說:“如果腿腳疼得不厲害,盡量多動動,再過兩三個月應該可以離開了。”


    男子低頭,凝視著小六,“我、無處、可去。”大概幾年沒有說過話了,聲音喑啞,吐詞很是艱澀。


    小六蹺著二郎腿,嚼著甘草問:“無處可去,真的假的?”


    男子點了下頭。


    小六問:“你叫什麽名字?”


    男子搖了下頭。


    “不知道?忘記了?不想告訴我?”


    “你、救我。我、是、你的仆人。賜名。”


    小六呸的一口吐出了甘草渣,“我看你可不像個居人之下、聽人命令的人,我不想要你。”


    男子低垂著眼眸,“我、聽、你。”


    小六把一小截甘草丟進嘴裏,含含糊糊地說:“以後見了認識你的人,你也聽我的?”


    男子抿著唇,纖弱的指緊緊地抓在窗台上,泛出青白,半晌不說話。小六正要笑,男子抬眸凝視著他:“聽!”清澈黑亮的眼眸好似兩團火焰,要把那個“聽”字烙印到小六心底。


    小六怔了下,說道:“那你留下吧。”


    男子唇角抿了抿,好似要笑,卻又完全看不出來。小六把一截甘草扔給他,“去一邊坐著,嚼著吃了。”


    男子乖乖地坐到了一邊的石階上,慢慢地撕開甘草,掰了一小截放進嘴裏。同樣是吃甘草,可他的動作偏偏很文雅清貴,讓人覺得他吃的不是甘草,而是神山上的靈果。


    “哎,那個叫花子……這是甘草,對嗓子好。”麻子抓抓頭,對小六說,“六哥,給起個名字吧,總不能還叫他叫花子。”


    小六說:“就叫甘草得了。”


    “不行!”麻子和串子全部反對,“起個好點的,別像我們的名字。”


    小六一人給了一巴掌,“我們的名字哪裏不好了?”


    “配我們成,配……他不行。”串子誠懇地說,麻子點頭附和。


    小六眨巴著眼睛,看看坐在石階上的叫花子,頭湊到串子、麻子的腦袋前,指著自己的鼻子,不能相信地小聲問:“我不如他?”


    串子小心地問:“六哥想聽真話還是假話?”


    麻子安慰道:“六哥,這有的人生來就是天上雲,有的人卻如地上泥,沒有可比性,咱們守著本分做我們的地上泥就行了。”


    小六怒了,“我要叫他地上泥。”


    麻子和串子異口同聲地說:“不行!”


    麻子為了叫花子將來不會因為名字怨恨他,哀求道:“六哥,好歹重新想一個吧。”


    串子也說:“是啊,是啊,重新想一個,想個和六哥的名字一樣好聽的。”


    小六這才高興起來,隨手從曬藥草的竹席子上揀了一株藥草,扔給麻子,“數數,有幾片葉子就叫他什麽。”


    “一、二、三……十七片。”


    小六轉頭,大聲說:“叫花子,從今天開始你就叫葉十七。”


    葉十七點了下頭,麻子和串子琢磨了下,覺得還不錯,也都笑嗬嗬地和十七打招呼。


    老木在前堂叫:“小六,有病人。”


    小六衝麻子和串子的屁股各踢了一腳,哼著小曲,跑出去看病人。


    ————


    晃晃悠悠又是半年多,十七的傷,能好的算是全好了,不能好的卻也是真的沒辦法好了,他小腿骨被敲斷的地方,雖然接了回去,可畢竟醫治得晚了,走路時,無可避免地有些一瘸一拐,至於別的暗處的傷究竟好得如何,連小六也不是很清楚。因為自從十七手腳能動,就不再讓小六幫他換藥。


    麻子偷偷摸摸地把自己的積蓄塞給十七:“我們這回春堂……嘿嘿……你也能看出來六哥的醫術其實不怎麽……嘿嘿……炎帝神農氏的醫術你聽說過吧……嘿嘿……你去鎮子東頭,那裏有家醫館,叫百草堂,裏麵的巫醫是神農炎帝的再傳再傳再傳弟子,醫術十分高明,也許能治好你的腿。”


    十七沉默地把錢還給麻子。


    麻子著急,“別啊!錢你慢慢還,腿可是大事,大不了你以後加倍還我。”


    十七低垂著眼睛說:“這樣、很好。”


    “這樣哪裏好了?你想一輩子做瘸子啊?”


    “他、不嫌棄。”


    “啊?誰不嫌棄?”麻子抓抓頭,“哦!你說六哥不嫌棄你就行?他不嫌棄你有什麽用啊?你看六哥那懶樣子,頭頓吃了飯的碗能接著吃第二頓,衣服和抹布一樣……”


    十七看向麻子身後,麻子還要再接再厲地勸十七,一巴掌拍到他腦袋上,嚇得麻子立即閉嘴。小六的腦袋湊了過來,從麻子手裏奪過錢袋,“咦,錢不少啊!今天晚上可以喝酒了!”


    小六見錢眼開,也顧不上問麻子鬼鬼祟祟在幹什麽,抓著錢袋就衝了出去,麻子哭嚎著追,“別啊,六哥,那是我存來娶媳婦的錢……要幹正經事情……”


    晚上大家大魚大肉大酒了一頓,小六和串子是不吃白不吃,吃得樂不可支;麻子是多吃一口少虧一點,吃得痛不欲生;老木邊喝酒邊瞅十七。


    吃完飯時,小六、串子、麻子都醉倒了。今日輪到小六洗碗,可不知從什麽時候起,回春堂的規矩就變成了十七的活是十七的活,小六的活也是十七的活。十七收拾好碗筷,用大木盆盛了水,蹲在院子裏,洗刷起來。


    老木站在他身後,問:“你是誰?”


    晚風中,喑啞的聲音:“我是,葉十七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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