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沒想到……這一切的背後,居然是賀監。他圖什麽?他憑什麽?”張小敬實在想不通。


    現在回想起來,賀知章在靖安司中,確實對李泌的行事有諸多阻撓。雖然每一次阻撓,都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,但從效果來看,確實極大地推遲了對突厥狼衛的追查。


    可是這裏,有一個說不過去的疑點。


    “我記得賀監明明已經……呃,重病昏迷了啊。”


    張小敬別有深意地看向李泌。


    十四日午正,李泌為了獲得靖安司的控製權,用焦遂之死把賀知章氣病回宅去休養。然後在申正時分——即張小敬被右驍衛抓走之後——李泌前往樂遊原拜訪賀知章,希望請他出麵去和右驍衛交涉,但遭到拒絕。


    接下來在那間寢室發生的事,就顯得撲朔迷離了。


    對外的說法是,賀知章聽說靖安司辦事遭到右驍衛阻撓,氣急攻心,昏迷不醒。李泌借此要挾甘守誠,救下張小敬。可張小敬知道,在李泌的敘述裏存在著許多疑點,賀知章絕不會為自己的安危這麽上心,他突然昏迷不醒,隻有一個原因——李泌。


    華山隻有一條路,巨石當道,想上去就得排除掉一切障礙。


    “你確定他真的昏迷了?”張小敬問。


    李泌注意到張小敬的眼神,冷冷道:“藥王的茵芋酒雖是奇方,可一次不宜飲用過多,否則反會誘發大風疾。”


    這算是間接肯定了張小敬的疑問。


    張小敬的腦海中,浮現出一幅驚人的畫麵。賀知章氣喘籲籲地躺倒在床,而李泌手持藥盞,麵無表情地把黃褐色的藥湯一點點灌進去,然後用枕頭捂住他的嘴,等著病情發作。賀知章的手開始還在拚命舞動,可後來慢慢沒了力氣……


    “你確定他不是偽裝騙你?”張小敬問。


    李泌十分肯定地點了點頭。他現在像是一尊臉色灰敗的翁仲石像,渾身一點活力也沒有。半晌,李泌方才緩緩開口道:“我記得你問過姚汝能一個問題:倘若舟行河中,突遇風暴,須殺一無辜之人祭河神,餘者才能活命,當如何抉擇?你的回答是殺——我的回答也一樣。”


    李泌這一番話,張小敬幾乎在一瞬間就聽明白了。


    為了拯救長安,張小敬出賣了小乙,在燈樓幾乎殺了李泌,而李泌也因為同樣的理由,對賀知章下手。為了達成一個更重要的目標,這兩個人都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悖德之路。可此時看到李泌的痛苦神情,張小敬才知道,他心中背負的內疚,不比自己輕多少。


    兩個人都清楚得很,這是一件應該做的錯事,可錯終究是錯。每一次迫不得已的抉擇,都會讓他們的魂魄黯上一分。


    “可是……”張小敬皺起了眉頭,“如果賀監確實重病,這此後的一切事情,又該如何解釋?


    一抹濃濃的自嘲浮現在李泌臉上:“也許是賀監的計劃太妥帖了,妥協到即使他中途昏迷不醒,計劃一樣會發動。他算到了所有的事,卻唯獨沒預料到,我會突然下這麽狠的手。”


    他說到這裏,不由得苦笑起來。


    焦遂之死,表麵上看是李泌故意氣跑了賀知章,其實是賀知章借機行事,找個理由退回樂遊原宅邸。他本打算坐鎮指揮接下來的計劃,可沒想到李泌會突然來訪,更沒想到他會膽大包天,對自己下手。


    兩個人連番的誤會,演變成了一個極其詭異的局麵。幕後主使者在計劃發動前就被幹掉,而計劃卻依然按部就班地執行起來。


    這真是一件諷刺的事。


    李泌和張小敬立在馬上,簡短地交流了一下。先前他們兩個人各有各的境遇,都隻摸到了黑幕一角。如今兩人再次相見,碎瓦終於可拚出整片浮雕的模樣。


    賀知章應該在長安城布下了三枚棋子,一枚是突厥狼衛,一枚是蚍蜉。前者用來轉移視線,後者用來執行真正的計劃。還有一枚,是靖安大殿的內鬼通傳,必要時刻來配合蚍蜉走出關鍵一步。


    以賀知章的地位和手段,悄無聲息地做出這一係列安排並不難。


    “賀監前一陣把京城的房產全都賣了,我們都以為他是致仕歸鄉,富貴養老,誰想到他是把錢通過守捉郎,投到蚍蜉這裏來了。”李泌道。也隻有如此,才能解釋為何蚍蜉的能量會大到了這般地步。


    “可是……”張小敬還是想不明白,“他為什麽要做這樣的事?”


    賀知章得享文名二十餘年,無論聖眷、聲望、職位都臻於完滿,又以極其隆重的方式致仕。一位風燭殘年的老者,為何要鋌而走險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呢?


    “直接去問他就是!”


    李泌陡然揚鞭,狠狠地抽打了馬屁股。坐騎驚得一躍而起,朝著樂遊原疾馳而去。張小敬早預料到了他會有這樣的反應,也抖動韁繩跟了上去。


    賀知章一直留在樂遊原的宅邸裏,不曾離開。這一天發生的事太多了,無論他是否真的昏迷,這兩個人都需要當麵去跟他了結。


    昨晚有許多達官貴人登上樂遊原賞燈,原上道路兩側全是被隨手丟棄的食物殘骸和散碎彩綢。八個馬蹄交錯踢踏在這些垃圾上,掀起一團團塵土。兩騎毫無停滯,直奔東北角的宣平坊而去。一路上,張小敬順便把移香閣的事情說了一下,李泌卻未發表任何評論。


    宣平坊很好找,隻要望著柳樹最密之處去便是。那裏是全城柳樹最多的地方,有一個別號叫作柳京。兩人奔跑了一段,遠遠看到一片繁茂的柳林。在綠柳掩映之中,可以看到一座黑瓦白牆的精致宅邸。


    這附近的地勢不太平坦,按說馬匹走到這裏,應該要減速才對。可李泌像是瘋了一樣,不停抽打馬匹,讓速度提升,直撲那座宅院。


    就在這時,那座宅院的大門徐徐開啟,一個人從裏麵走了出來。他似乎早預料這兩騎會到來,恭敬地立在門楣之下,叉手迎候。


    兩騎越來越接近宅邸,這時張小敬卻突然覺得哪裏不對,他抬起頭來,嗅到了一絲令人不安的氣味。


    “李司丞,慢下來!”


    張小敬高聲喊道,可李泌卻充耳不聞,揚鞭瘋馳,轉瞬間便已穿過柳樹林,直奔宅邸而去。張小敬一看追趕不及,手掌焦慮地往下一擺,無意中碰到一件硬器。他低頭一看,居然是一把掛在馬肚子側麵的短弩。


    檀棋是從龍武軍隨行的馬隊裏給張小敬弄到的坐騎,馬身上的轡頭武裝都還未卸掉。張小敬毫不猶豫,摘下短弩,哢嚓一下弩箭上弦,對著前方扣動懸刀。


    咻的一聲,弩箭飛了出去,在一個彈指內跨越了十幾步,釘在了李泌坐騎的右側。坐騎發出一聲哀鳴,前蹄垮塌。李泌一下子從馬背上被甩下去,在地上狼狽地打了幾個滾。


    李泌還未明白發生什麽,張小敬已飛馳而至,直接從馬上跳下來,抱住李泌朝著旁邊的一處土坑滾去。而他的坐騎因為強烈的慣性繼續向前,轟地撞在一棵柳樹上,筋裂骨斷。


    在下一個瞬間,柳林中的那座恬靜宅邸一下子爆裂開來,赤紅色的猛火從內裏綻放,向四麵八方噴射出亮火與瓦礫,一時間飛沙走石,牆傾柳摧,在樂遊原頂掀起一陣劇烈的火焰暴風。


    沒想到,這宅邸裏,居然還藏著一枚威力巨大的猛火雷。


    張小敬拚命把李泌的頭壓下去,盡量緊貼坑地,避開橫掃而來的衝擊波。頭頂撲簌簌地沙土飛揚,很快兩個人都被蓋在厚厚的一層土裏。


    等到一切都恢複平靜,張小敬這才抬起頭,把腦袋頂上的土抖落。眼前的景色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:柳林倒伏,石山狼藉,那原本雅靜的原上宅邸變成了一片斷垣殘壁,嫋嫋的黑煙直升天際。至於門前守候之人,自然也被那火獸徹底吞噬,粉身碎骨。


    “哈哈哈哈……”


    張小敬聽到一陣詭異的笑聲。這笑聲是從身下傳來,開始很小聲,然後越來越大聲,到最後幾近瘋狂。李泌躺在坑底,臉上蓋滿了泥土,在大笑聲中肌肉不住地顫抖著,讓灰土變化成各種形狀,神情詭異。


    “閉嘴!”


    張小敬惡狠狠地吼了一聲,伏低身子,謹慎地朝四周望去。他萬萬沒想到,賀知章居然連自己的宅邸都安排了猛火雷,如果敵人安排了什麽後手,現在就該出來了。李泌卻搖搖頭:“不會有埋伏了,不會有了。我已經想明白了,想明白了……”


    “為什麽?你又發現了什麽嗎?”他問。


    李泌的笑聲漸低,可卻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:“張小敬,你可知道,我一個修道之人,為什麽重回俗世,接掌靖安司?”


    “為了太子?”


    李泌輕輕點了一下頭:“不錯,為了太子,我可以犧牲一切。”然後他停頓了一下,語氣變得奇妙:“賀監也是。”


    “啊?”張小敬聞言一驚,這是什麽意思?難道賀知章還是個忠臣不成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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