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載一指張小敬:“炸樓的元凶,就是他。我們靖安司一直就在找他。”陳玄禮朝那邊掃了一眼,他之前聽過這個名字,似乎原來是靖安都尉,然後不知怎的被全城通緝過,很快通緝令又被取消了。


    不過這名字也隻是讓陳玄禮停了一霎,他對破案沒興趣,天子的安危才最重要。他正要繼續前進,元載又叫道:“這是重要的欽犯,將軍你可先去!這裏我來處置!”


    陳玄禮聽出來了,這家夥是在找借口不想走。不過這個借口冠冕堂皇,他也沒法反駁。炸樓的凶手,當然不能置之不理。他沒時間多做口舌之辯,隻好冷哼一聲,帶著其他人,匆匆衝向四樓。


    元載目送著陳玄禮他們離開,然後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到張小敬麵前。他低頭玩味地笑了笑,從腰間抽出一把刀來。


    這刀屬於一位在入口殉職的龍武衛兵,是陳玄禮親手撿起來交給元載。他不太習慣這種軍中利器的重量,反複掂量了幾下才拿穩。


    “你在晁分家囂張的時候,可沒想過報應來得這麽快吧?”元載晃著刀尖,對張小敬滿是怨毒地說。那一次尿褲子的經曆,簡直就是奇恥大辱,他簡直恨透了這頭狂暴的五尊閻羅。


    張小敬緊閉著眼睛,對元載的聲音毫無反應,生死不知。


    元載把刀尖對準張小敬,開始緩緩用力。他已經盤算妥當了,張小敬死在這勤政務本樓裏,是最好的結果。不光是出於仇怨,也是出於利益考慮。他今晚辛苦布的局,隻有張小敬一死,才算是徹底穩妥。


    元載現在深深體會到了封大倫的心情:這家夥太危險了,隻要活著,就是一個極大的變數,不死掉,實在是讓人無法安心。


    “你做的惡事,足可以讓朝廷把古法裏的淩遲之刑重新找回來。現在我殺你,也是為你好。”


    元載念叨著無關痛癢的廢話,把直刀慢慢伸過去。他從來沒殺過人,略有緊張,所以運力不是很精準。那刀尖先挑開外袍,對準心口,然後刺破了沾滿汙煙的粗糙皮膚,立刻有鮮血湧出。這讓元載嚇了一跳,不由自主地後撤了一點,然後再一次進刀。


    這一次刀尖很穩,隻消最後用一次力,便可以徹底紮入心髒。這時元載突然感到後腦勺一陣劇痛,眼前一黑,登時暈倒過去。


    “登徒子!”


    檀棋拋開手裏的銅燮牛燭台,踩過元載的身體,朝張小敬撲了過去。


    對於自己攀上燈樓頂端之後發生的事,張小敬的記憶有點模糊。


    他隱約記得,自己靠在狻猊跨架上,等著最後時刻的到來,眼前五光十色,絢麗無比。


    開始張小敬以為這是人死前產生的幻覺,可耳邊卻總有一個強烈的聲音在呐喊。他的理智雖然已經放棄逃生,可內心那一股桀驁堅忍的衝動,卻從未真正服輸,一直在努力尋找著求生的可能。


    他努力睜開獨眼去分辨,終於發現那是一大串五彩的薄紗。想必這也是出自毛順的設計,燈屋的燈火透過它們,可以呈現出更有層次感的光芒。此時燈樓熊熊燃燒著,火焰燎天,這些薄紗懸浮在半空,隨著上升氣流舞動不休。


    它們是怎麽固定在燈樓上的呢?


    張小敬抬起頭,忽然發現在他的頭頂,十幾條麻繩皆固定於狻猊跨架之上,下端星散,分別牽向不同方向。各色薄紗,即懸掛在麻繩之上,密密麻麻地懸吊在燈樓四周,宛若春鈿——這個叫作牽春繩,不過張小敬並不知道,也不關心。


    他關心的,是繩子本身。經過短暫觀察,他發現其中有一根格外粗大的麻繩,繩子頭拴在狻猊的脖頸處,而麻繩的另外一端,則被斜扯到興慶宮的南城牆邊緣,與堞口固定在一起。遠遠看去,在城牆與樓頂之間,斜斜牽起了一根粗線。


    一個求生的念頭,就這樣莫名浮現上來。


    魚腸是個很精細的人,肯定早早預留好撤退的路線,以便在啟動最後的機關後,可以迅速離開。這條路線不會是往樓下走,時間必然來不及,他的撤退通道,隻能在上麵,那麽手段就隻剩一個:


    牽春繩。


    沿著這根牽春繩滑離燈樓,這是最快的撤退方式。


    接下來的事情,張小敬委實記不清楚了。他恍惚記得自己掙紮著起身,攀上跨架,全憑直覺抓住了最粗的那根繩子,然後用一根淩空飛舞的絹帶吊住雙手,身子一擺,一下子滑離了燈樓頂端。


    他的身子飛快滑過長安的夜空,離開燈樓,朝著興慶宮飛去。


    就在他即將抵達興慶宮南城牆時,燈樓驟然炸裂開來,強烈的衝擊波讓整條繩子劇烈擺動。緊接著,燈樓的上半截翻倒,砸向興慶宮,這個動作徹底改變了繩子的走向。張小敬本來雙腳已幾乎踏上城牆,結果又被忽地扯起到半空,伴隨著大量碎片滾進了第三層……


    ……張小敬緩緩睜開眼睛,看到了檀棋的麵孔。


    檀棋的烏黑長發東一縷西一條地散披在額前,臉頰上沾滿髒灰,那條水色短裙殘破不堪,有大大小小的灼洞,裸露出星星點點的白皙肌膚。


    可她此時沒有半點羞怯,身軀向前,抱住張小敬的腦袋,大聲呼喚著他的名字。張小敬嘴唇囁嚅,卻說不出話來。檀棋看看左右,從瓦礫中翻出一個執壺,把裏麵的幾滴殘酒滴進他的咽喉。張小敬拚命張開嘴,用舌頭承接,之前在燈樓裏,他整個人幾乎快被烤幹了,這時有水滴入口,如飲甘露。


    張小敬慢慢地恢複了清醒,問她怎麽跑這裏來了。


    檀棋自己也沒想到會在這裏跟張小敬重逢。之前她惹惱了太子,被護衛從上元春宴拖離,暫時關在了第三層邀風堂的一處庫房。


    這一層沒有牆壁,所以庫房的設計是半沉到二層。當燈樓爆炸時,灼熱的烈風席卷了整個邀風堂,整個這一層都被蹂躪得極慘,唯獨這個庫房勉強逃過一劫。檀棋聽到庫房外那一片混亂,意識到這是闕勒霍多爆發,內心絕望到了極點。


    待得外麵聲音小了些,她推開已經扭曲變形的房門,在煙塵彌漫中跌跌撞撞,卻不知該去何處。


    恰好就在這時,檀棋看到元載正準備舉刀殺人。她不認識元載,但立刻認出了張小敬的臉。情急之下,她舉起一根沉重的銅燮牛高腳燭台,狠狠地對元載砸去,這才救下張小敬的性命。


    聽完檀棋的講述,張小敬轉動脖頸,麵露不解:“你不是在平康裏嗎?為何會出現在勤政務本樓?”


    他不問還好,一問,檀棋一直強行靠意誌繃緊的情緒堅壁,終於四散崩塌。她撲在他的胸膛之上,放聲大哭,口中不斷重複著:“對不起,對不起,對不起……”她覺得自己真是什麽用都沒有,什麽事情都沒做好,終究還是讓闕勒霍多爆發了,枉費了公子和登徒子的一番信任。


    “不要哭,到底怎麽回事?”張小敬的語調僵硬。


    檀棋啜泣著,把自己借太真之手驚動天子的事講了一遍。張小敬欣慰道:“若非你在禦前這麽一鬧,讓他們撤掉全城通緝,隻怕我在晁分門前,已經被這個家夥射殺——所以你的努力,並沒有白費。”


    他試圖伸手去摸她的發髻,不過一動胳膊,牽動肌肉一陣生疼。


    “可是,闕勒霍多還是炸了……”檀棋的眼淚把髒臉衝出兩道溝壑。剛才那一場混亂,給她的衝擊實在太大。靖安司同人奔走這麽久,卻終究未能阻止這次襲擊。強烈的挫敗感,讓檀棋陷入自我懷疑的流沙之中,難以拔出。


    張小敬虛弱地解釋道:“剛才那場爆炸,本來會死更多的人,多虧有你在啊——我早說過,你能做比端茶送水更有意義的事,多少男子都不及你。”


    檀棋勉強一笑,隻當是張小敬在哄騙自己。他的身軀上血跡斑斑,衣衫破爛不堪,她簡直難以想象,在自己被囚在勤政務本樓的這段時間,他獨自一人要麵對何等艱難的局麵。


    就算闕勒霍多真的被削弱了,那也一定是這個男人前後奔走的功勞吧?


    張小敬掙紮著要起來,檀棋連忙攙扶著他半坐在柱子旁。這時元載也悠悠醒轉過來,他揉著劇痛的後腦勺,抬起頭來,發現砸自己的是個婢女,不由得惱怒:“大膽賤婢,竟敢襲擊靖安司丞?”


    其實真正的靖安司丞是吉溫,元載這麽說,是想習慣性地扯張虎皮。誰知這觸動了檀棋的逆鱗,她杏眼一瞪:“你這夯貨,也配冒充靖安司丞?”拿起銅燭台,又狠狠地砸了一下。這次力度比剛才更重,砸中大腿,元載不由得發出一聲慘叫,又一次跌倒在地板上。


    “檀棋……”張小敬叫住她,無奈道,“他確實是靖安司的人。”


    一聽這話,檀棋扔開燭台,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。這種人都進了靖安司,豈不是說公子已然無幸?元載一見求生有戲,急忙高聲道:“在下與張都尉之間,或有誤會!”


    張小敬盯著這個寬闊額頭的官僚,自己的窘迫處境,有一半都是拜他所賜。他沉著臉道:“我之前提醒你興慶宮有事,如今可應驗了?”元載忙不迭地點了點頭。剛剛被這瘋婆娘砸得生疼,他不敢再端起官架子。


    “既然如此,那你為何還要殺我?”


    元載心思轉得極快,知道叩頭求饒沒用,索性一抬脖子:“那麽多人,都親眼看到都尉你準備炸掉燈樓,縱然我一人相信,也沒法服眾。”


    這句話很含糊,也很巧妙,既表示自己並無敵意,又暗示動手是形勢所迫,還隱隱反過來質疑張小敬的作為。張小敬知道他是誤會了,可是這個解釋起來太費唇舌。如今局勢緊迫,他沒時間辯白,直接問道:“外麵現在到底什麽情況?”


    元載隻得一邊揉著大腿,一邊簡單扼要地講了講勤政務本樓遭人入侵,陳玄禮帶隊赴援。張小敬緊皺著眉頭,久久未能作聲。他知道除了闕勒霍多之外,蕭規還有另外一手計劃。沒想到的是,這個計劃比他想象得還要大膽凶狠,居然一口氣殺到了禦前。


    這家夥的實力,雖然在大唐的對手裏根本排不上號,可無疑是最接近成功的敵人。


    “我得上去!”


    張小敬掙紮著要起身,可他的身子一歪,差點沒站住。剛才那一連串劇鬥和逃離,讓他的體力和意誌力都消耗殆盡,渾身傷痛,狀態極差。


    檀棋睜大了眼睛,連忙扶住張小敬的胳膊,顫聲道:“登徒子,你已經做得夠多了,不要再勉強自己了……”張小敬搖搖頭,歎了口氣:“援軍趕到,至少還得一百彈指之後,可蕭規殺人,隻要動一動指頭。”


    “不是還有陳玄禮將軍在嗎?他總比你現在這樣子強吧?”檀棋道。不知為何,她不想看到這個男人再一次去搏命,一點也不想。哪怕樓上的天子危在旦夕,她也隻希望他能老老實實躺在這裏。


    “陳玄禮是個好軍人,可他不是蕭規的對手。能阻止他的,隻能是我。”張小敬道。他再一次狠咬牙關,勉力支撐,先是半跪,然後用力一踏,終於重新站立起來。臉上的神情疲憊至極,隻有獨眼依舊透著凶悍的光芒。


    元載像是在看一個怪物,這家夥都傷成什麽樣子了,還要上樓去阻止那夥窮凶極惡的蚍蜉?他怎麽計算,也算不出這個舉動的價值何在。


    檀棋也不明白。


    “路是我選的,我會走到底。”一個嘶啞的聲音在邀風堂裏響起。


    在廢墟和躍動的火中,張小敬晃晃悠悠地朝著樓上走去。他的身影異常虛弱,卻也異常堅毅。直到這一刻,檀棋才徹底明白為何公子當初會選他來做靖安都尉,公子的眼光,從來不會錯。


    一想到李泌,檀棋心中一痛,忍不住又發出一聲啜泣。這個細微的聲音,立刻被張小敬捕捉到了。他停下腳步,背對著她道:“哦,對了,告訴你一個好消息。你家公子,還活著——嗯,應該說至少我見到時,還活著。”


    檀棋雙目一閃,心中湧出一線驚喜。不知為何,她強烈地感覺到,公子一定是被他所救。可她知道現在不是追問細節之時,便猶豫地伸出手臂,從背後環抱住張小敬,一股幽香悄然鑽入張小敬的鼻孔,讓他不由自主想起在景教告解室裏的那片刻曖昧。


    “謝謝你。”檀棋低聲道,把臉貼在那滿是灼傷的脊背,感到那裏的肌肉有一瞬間的緊繃。


    李泌幾乎創造了一個奇跡。


    他從升平坊趕到光德坊,橫穿六坊,北上四坊,居然隻用了不到兩刻的時間。以上元節的交通狀況,這簡直是一樁不可能完成的任務。至少有十幾個人被飛馳的駿馬撞飛,他甚至沒時間停下查看。


    太上玄元燈樓的意外爆炸,在西邊的萬年縣產生了極大的混亂。可在更遠處,不知就裏的老百姓隻當它是個漂亮的噱頭。尤其是到了東邊長安縣,大家該逛花燈還逛,該去找吃食還吃,完全沒意識到一場大災正在悄然發生。


    按道理,這時京兆府應該發布緊急命令,敲響街鼓中止觀燈,讓百姓各自歸坊,諸城門落鑰。可整個朝廷中樞也困在勤政務本樓裏,一時間連居中指揮的人都沒有。承平日久,整個長安城的警惕心和效率都被已被磨蝕一空。


    隻有興慶宮附近的諸多望樓,依然堅守崗位。武侯們瘋狂地發著救援信號,可是缺少了大望樓的支撐,根本沒人留意這些消息。那些紫色燈籠,隻能一遍遍徒勞地閃動著。


    李泌一口氣衝到光德坊門口,遠遠便看到坊中有餘煙嫋嫋,那是來自靖安司大殿的殘骸,至今未熄。他顧不得感慨,縱馬就要衝入坊內。


    坊門口的衛兵一看驚馬突至,正要舉起叉杆阻攔,可聽到騎士一聲斷喝,動作戛然停止。這不是……這不是李司丞嗎?被賊人擄走的李司丞,居然自己回來了?


    衛兵這一愣神,李泌一躍而入,直奔京兆府而去。


    京兆府內外,仍在有條不紊地處理著靖安司被焚的善後事情,還沒人意識到遙遠的那一聲驚雷意味著什麽——靖安司居然遲鈍到了這地步。


    李泌衝到府前,跳下馬來一甩韁繩,徑直闖入大門。一個捧著卷宗的小吏正要出門,抬頭一看,霎時驚呆,“啪”的一聲,十幾枚書卷滾落在地。他旁邊有一個燒傷的輕傷員,正拄著拐往門口挪。那傷員瞥到李泌,不由得失聲叫了一聲:“李司丞!”然後跪倒在地大哭起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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