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真見到檀棋,大為驚喜。她在宮內日久,難得能看到昔日故交,執住檀棋的手:“可是好久沒見到妹妹了,近來可好?”


    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,子初。


    長安,長安縣,光德坊。


    元載再一次回到京兆府門口,略帶沮喪。


    他好不容易逮住聞染,沒想到卻被王韞秀撞見,更沒想到兩人是舊識,親熱得很。


    想劫持王韞秀的狼衛,錯劫了聞染;想劫持聞染的熊火幫,錯劫了王韞秀。陰錯陽差兩個誤會,讓這兩位女子遭遇了不同的恐慌和驚嚇。


    元載對這個原委很了解,所以很頭疼。如果強行要把聞染帶走,勢必要跟王韞秀解釋清楚。可這麽一解釋,所謂“張小敬綁架王韞秀”的說辭就會漏洞百出。


    要知道,聞染雖然是個普通女子,她的事卻能從熊火幫一路牽扯到永王。


    聞染不過是個添頭,王韞秀卻是核心利益所在,針對後者的計劃,可絕不能有失。左右權衡之下,元載隻能暫且放過聞染,讓王韞秀把她一起帶回王府。


    為了保證不再出什麽意外,元載也登上了王韞秀的馬車。聞染很害怕,王韞秀卻挺高興,她一句話,元載立刻就答應了,這說明她的意見在對方心中很重要。


    元載把她們一直送到王府門口,這才返回。他內心不無遺憾,這完美的一夜,終於還是出了一個小小的瑕疵,未竟全功。


    “接下來,隻剩下張小敬了。”


    他沉思著下了車,正琢磨著如何布置,才能抓住這個長安建城以後最凶殘的狂徒。迎麵有兩個人走出京兆府的大門,其中一人樣子有些奇怪。元載觀察向來仔細,他眯起眼睛,發現是一個波斯人,居然還穿了件青色的醫師袍。


    長安醫館,曆來都是唐人供職。胡人很少有從醫者,就算有,也隻是私人開診,斷不會穿著醫館青衫。再者說,吉司丞已經下了排胡令,他怎麽還能在這裏?


    “難道……他是混進京兆府的襲擊者?”


    元載想到這裏,陡然生警,繼續朝他看去。越看下來,疑慮越多。腰間怎麽沒有掛著診袋?為何穿的是一雙蒲靴而不是醫師慣用的皮履?最可疑的,是那青衫汙漬的位置。要知道,醫師做這類外傷救治,往往要彎腰施救,前襟最易沾滿穢物,而這人前襟幹淨,汙漬位置卻在偏靠胸下,幾乎是不可能的——除非,這袍衫本就不是他的,而是屬於一個身高更矮的人。


    元載再看向那個同行者,似是病人模樣,衣著並沒什麽怪異之處,隻是臉上沾滿了煙灰,髒兮兮的看不清麵孔。可他的步伐,卻讓元載很驚駭,幾乎每一步,距離都是一樣的,整個人很穩。


    隻有一種人會這麽走路,軍人。


    元載聯想起來,不止一個人說過,襲擊靖安司大殿的匪徒,似乎是軍旅出身——難道就是他們?


    他沒有聲張,這裏隻有區區兩個人,抓住也沒意義,不如放長線,看能不能釣到大魚。元載心裏一喜,今晚的運氣實在是好得過分,難不成連蚍蜉的老巢也能順便端了?


    元載悄悄叫來一個不良人,耳語幾句,秘授機宜。


    張小敬和伊斯一路走出京兆府,無人攔阻,心中頗為慶幸。


    走到外麵,伊斯問接下來如何。張小敬晃了晃那個裝滿碎竹片的口袋,說去找高手鑒看。聽到張小敬這麽一說,伊斯不服氣地一抬下巴:“誰還能比我眼力高明?”


    張小敬仰起頭,看著大殿上升起的黑煙,感慨道:“靖安司大殿裏,曾有一座長安的縮微沙盤,那可真是精致入微,鬼斧神工。我要找的,就是製作這座沙盤的工匠。”


    張小敬曾聽檀棋約略講過。李泌在組建靖安司時,要求建起一個符合長安風貌的殿中大沙盤。這是個難度極高的任務,不少名匠都為之卻步,最後一個叫晁分的匠人完成了這件傑作。


    有意思的是,晁分並非中原人士,他本是日本出雲人,跟隨遣唐使來長安學習大唐技藝。這人極有天分,在長安待了十幾年,技藝已磨煉得爐火純青。他的主人,即是大名鼎鼎的衛尉少卿晁衡——也是一位日本人。


    晁分住在殖業坊內,距離這裏並不算遠。這長安城裏若有人能看出這竹器的端倪,隻能是晁分了。


    兩人離開光德坊,重新投入波濤洶湧的人海之中,不一會兒便趕到殖業坊中。這裏緊靠朱雀大道西側,也是甲第並列的上等地段,門口燈架鱗次櫛比,熱鬧非凡。


    不知為何,這裏的花燈造型,比別處要多出一番靈動。比如金龍燈的片片鱗甲,風吹過來時,會微微掀開,看上去那龍如同活了一般;壽星手托壽桃,那桃葉還會上下擺動,栩栩如生。比起尋常花燈,這些改動其實都不大,但極見巧思,有畫龍點睛之妙。


    所以殖業坊附近的觀燈之人,也格外地多。伊斯憂心忡忡:“看這些花燈,想必都是出自那位巧匠之手。他這時候怎可能安坐家中,必然是敝帚自珍,四處去欣賞了。”


    張小敬已經放棄指摘他亂用成語的努力,皺著眉頭道:“盡人事,聽天命。”


    兩人分開人群,進入坊中。坊內也擺了許多小花燈,一串串掛滿街道兩旁,分外可愛。晁分在這坊裏算是名人,稍微一打聽,便打聽出他的住所。


    那是一處位於十字街東北角的尋常門戶,門口樸實無華。若不是掛著一個寫著“晁府”的燈籠,根本沒人敢相信這是那位捏出了長安城沙盤的巧匠的住所。


    張小敬上前敲了敲門環,很快一個學徒模樣的人開了門,說老師在屋裏。他們進去之後,不由得為之一怔。


    整個院子裏,扔滿了各種竹、木、石、泥料,幾乎沒地方下腳。各種半成品的銅盞木俑、鐵壺瓷枕,堆成一座座小山。院子旁立起一座黃磚爐窯,正熊熊燃燒,一個虎背熊腰的小矮子正全神貫注地盯著窯口。那古銅色的緊實肌肉上沁著汗水,在爐火照映下熠熠生輝。


    伊斯大為驚訝,今天可是上元節啊,這家夥不出去玩玩,居然還貓在自家宅院幹活,這也太異類了吧?


    張小敬走近一步,咳嗽了一聲。那矮子卻置若罔聞,頭也不回。旁邊學徒低聲解釋道:“老師一盯爐子,會一連幾天不眠不休,也不理人……”


    張小敬哪裏有這個閑心,他上前一步:“我是靖安司都尉張小敬,今夜前來,是有一樣東西請先生鑒定一二。”


    聽到“靖安司”三字,晁分終於轉過頭來,漠然道:“鑒定什麽?”


    “碎竹頭。”張小敬捏住袋子,在眼前晃了晃。


    “沒興趣,請回吧。”晁分拒絕得很幹脆。學徒又悄聲解釋道:“老師就是這樣,他最近迷上燒瓷,對瓷器以外的東西,連看都懶得看。”


    張小敬道:“這關係到長安城的安危,事急如火,請務必過目。這不是請求,這是命令!”


    沒想到把長安城搬出來,晁分還是漠然處之。他的眼神一直盯著爐口,似乎天地萬物都沒有這爐中燒的東西重要。


    若在平時,少不得會稱讚他一句匠人之心,可如今時間寶貴,不容這家夥如此任性。張小敬伸手過去要拽,不料晁分反手一甩,居然把他的手掌生生抽開。張小敬自負手勁了得,在晁分麵前卻走不過一回合。


    在長安這麽多年,他專注於工匠手藝,早鍛煉出了兩條鐵臂膀。


    伊斯一看也急了:“靖安司遭遇強襲,死傷泰半,司丞被擄,大殿被焚,這是唯一的線索……”聽到這裏,晁分突然轉動肥厚的脖頸,一對虎目朝這邊瞪過來:“你再說一遍!”


    “靖安司遭遇強襲,死傷泰半,司丞被擄……”


    “下麵一句!”


    “大殿被焚。”


    晁分雙手猛然抓住伊斯,伊斯頓覺如同被一對鐵鉗夾住,根本動彈不得。晁分沉聲道:“大殿被焚,那麽我的沙盤呢?”


    “自然也被焚燒成灰。”


    張小敬說。他已經號住了這個人的脈。晁分是個癡人,除了手中器物,一無興趣,想觸動他,必須得戳到讓他最心痛的地方。


    果然,晁分一聽沙盤被毀,兩團虯眉擰在一起,竟比聽見真長安城遭遇危險還痛惜。他忽然低吼了一聲,兩條鐵臂鬆開伊斯,在旁邊木板上重重一撞,“哢嚓”一聲,上好的柏木板居然斷成兩截。


    “那是我借給靖安司的!以後要帶著它返回日本,再造一個長安出來!就這麽毀了?誰,是誰下的手?”


    張小敬不失時機道:“這些竹頭,是抓住凶手的重要線索。”晁分把覆滿老繭的大手伸出來,眼睛血紅:“拿來!”


    伊斯把口袋交過去,晁分把碎竹頭盡數倒出,逐一辨認,學徒連忙把燭光剪得再亮一點。晁分的手指雖然短粗,卻靈巧得緊,那些細碎的竹屑在他手指之間流轉,卻一片都沒掉下去。晁分又拿來一塊磨平的透明玉石,眯起一隻眼睛觀察。


    “這些碎片,出自十二名不同的匠人之手。他們的手勁各不相同,這竹片上的砍痕亦深淺不一。”


    伊斯聽得咂舌,他自負雙眼犀利,可也沒晁分這麽厲害。晁分又道:“這削竹的手法,不是出自長安的流派,應該更北一點。北竹細瘦,刀法內收,而且不少碎片邊緣有兩層斷痕,這是切不得法,隻得再補一刀的緣故,大概是朔方一帶的匠人所為。”


    他不愧是名匠,一眼就讀透了這些碎片。可是張小敬略感失望,這些消息對闕勒霍多沒什麽幫助。


    “那麽這個呢?”他把魚腸掉落的那枚竹片也遞過去。


    他略看一眼,便立刻侃侃而談:“外有八角,內有凹槽,你看,竹形扁狹,還有火灼痕跡,這是嶺南方氏的典型手法,又吸收了川中林氏的小細處理……”整個大唐的工匠地域特點,晁分都精心揣摩過,這些東西在他麵前無從遁形。


    “這個和那些碎竹頭,有什麽聯係嗎?”


    “我隻能說,跟那些散碎竹片結合來看,它們都是做某種大器切削下來的遺料。”


    “能看出是誰切削的嗎?”張小敬覺得這事有戲。


    晁分看了他一眼:“長安工匠數萬,我又不是算命的,怎麽看出來?”張小敬一噎,知道自己這個要求確實過分了。他若真能一眼而知手筆,幹脆當神仙算了。


    晁分緩緩開口道:“不過我倒能告訴你,這是幹嗎用的。”


    他吩咐學徒取來兩截原竹,隨手拿起一柄造型怪異的長刀,哢嚓哢嚓運刀如風。張小敬和伊斯看去,落在地上的碎竹片,和帶來的碎竹形狀差不多。過不多時,晁分手裏,多了一個造型怪異的竹筒,兩頭皆切削成了鋸齒狀,可以與另外一個竹筒彼此嵌合,甚至還能轉動。


    僅僅隻是看了幾片竹片邊角料,晁分就能倒推出製造的東西,真是驚為天人。


    “這能幹什麽用?”


    “這是麒麟臂,可以銜梁接柱,驅輪挈架,功用無窮。據我所知,整個長安隻有一個人的設計,需要這麽精密的部件。”晁分手撫竹筒,感慨道,“也是我唯一還未超越的人。”


    “誰?”


    “毛婆羅的兒子,毛順。”


    毛婆羅乃是武周之時的一位高人,擅丹青,精雕琢,在朝中擔任尚方丞一職。梁王武三思為巴結武後,和四夷酋長一起上書,請鑄銅鐵天樞,立於端門之前。而這天樞,便是毛婆羅所鑄。


    毛婆羅的兒子毛順,比乃父技藝更加精妙,在長安匠界地位極高。隻看晁分的讚歎,便知這人水準如何。


    張小敬也聽過這名字,心中飛速思索起來。之前他一直困惑的是,蚍蜉打算拿失蹤的石脂做什麽用。現在聽晁分這麽一說,恐怕這個用處,與毛順的某個設計密不可分。隻要抓住毛順,用意也便昭然若揭。他連忙問道:“大師覺得,這是用在毛順的什麽設計上?”


    晁分道:“毛順得天眷顧,兼有資材,深得聖人讚賞。今年上元,他進獻了一座太上玄元大燈樓,用作拔燈之禮。這樓高逾一百五十尺,廣二十四間,外敷彩縵,內置燈俑,構造極複雜,一俟點燃,能輪轉不休,光耀數裏,是曠古未有之奇景。聖人十分讚賞,敕許他主持營造——如今隻待舉燭了。”


    言語之間,晁分十分羨慕,誰不想自己的心血化為實物呢?他沒注意到,張小敬麵色已變了數變。


    “麒麟臂,正是用在這個燈樓中的嗎?”張小敬顫聲道。


    “不錯。那個太上玄元大燈樓上有二十四個燈房,每間皆有不同的燈俑布景。倘若要這些燈俑自行活動,非得用麒麟臂銜接不可。”


    張小敬接過晁分手裏的麒麟臂,仔細端詳,發現內中是空心的。晁分解釋道:“太上玄元大燈樓太高,木石料皆太重,隻有空心毛竹最適合搭建。”


    “可是這樣一來,麒麟臂不是容易損壞嗎?”


    “竹質很輕,可以隨時更換。況且燈樓隻用三日,問題不大。”


    張小敬腦中豁亮,他縱然不懂技術,也大致能猜出蚍蜉是什麽打算。他們先把竹筒切削成麒麟臂的模樣,再灌滿了石脂,就是一枚枚小號的猛火雷。屆時那些蚍蜉以工匠模樣混入燈樓,借口檢修,在眾目睽睽之下更換成“麒麟臂”。


    這樣一來,整個太上玄元燈樓便成了一枚極其巨大的猛火雷,一旦起爆,方圓數裏隻怕都會一片糜爛。


    “燈樓建在何處?”


    “興慶宮南,勤政務本樓前的廣場。”


    今夜醜正,天子將在勤政務本樓行拔燈之禮,身邊文武百官都在樓中,還有萬國前來朝覲的使臣。而勤政務本樓,距離太上玄元燈樓,隻有三十步之隔。


    蚍蜉的野心,昭然若揭。他們竟是打算把大唐朝廷一網打盡,讓拔燈之禮變成一場國喪浩劫。


    張小敬震驚之餘,忽又轉念一想。猛火雷有一個特性,用時須先加熱,不可能預裝上燈樓。蚍蜉若想達到目的,必須在拔燈前一個時辰去現場更換麒麟臂。醜正拔燈,現在是子初,還有不到一個半時辰。


    那些蚍蜉,恐怕現在正在燈樓裏安裝!


    張小敬猛然跳起來,顧不得跟晁分再多說什麽,他甚至顧不上對伊斯解釋,發足朝門口奔去。這是最後的機會,再不趕過去,可就徹底來不及了。


    可他即將奔到門口時,大門卻“砰”地被推開了。大批旅賁軍士兵高呼“伏低不殺”,擁入院中,登時把這裏圍了一個水泄不通。


    元載遠遠站在士兵身後,滿臉得色地看著“蚍蜉”即將歸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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