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快騷亂從橋底蔓延到橋上。上頭的百姓並不知道情形,有的想下去搶錢,有的想盡快離開,還有的隻是盲目地跟隨人流簇擁,茫然不知發生了什麽。整個橋上登時亂成了一鍋粥。不少人滾落橋下,壓在別人身上,發出巨大的叫喊聲。那三名守衛也被擠散開來,張洛被人群生生壓在了石雕橋欄,上半身彎出去,狼狽不堪。


    他拚命嗬斥,可無濟於事。就在這時候,一隻手從混亂中伸過來,張洛隻覺得有一股巧妙的力量推著自己折過橋欄,朝著橋下的水渠跌落下去。


    “撲通”一聲,水花濺起。可百姓們誰也沒留意這個意外,還在聲嘶力竭地擠著。三個護衛注意到長官掉下去了,他們很驚慌,但還沒到絕望驚駭的程度。龍首渠不算深,淹不死人,隻要他們盡快趕到河堤旁,把長官救起,最多是挨幾句罵罷了。


    隻有張洛自己知道,他再也不可能遊起來了。他的咽喉處不知何時多了一道傷口,身體隻能無奈地朝水中一直沉去,不知會隨渠流漂向何處。他的屍首遲早會被人打撈上來,也許明天,也許後日,屆時別人就會發現,這並非一起落橋意外。


    但不是今晚。


    “快!有傷者!”


    一聲焦慮的喊叫從靖安司裏傳來,在附近執勤的士兵紛紛看去,隻見一個波斯人攙扶著一位渾身焦黑的傷者,往外拖動。那人滿臉煙灰,身披一塊熏得不成樣子的火浣布。


    士兵們很驚訝,能逃出來的人,應該早就逃出來了,怎麽裏麵現在又有人?況且排胡令已下,怎麽又冒出一個波斯人?


    “我,監牢,出來,這人還活著。”伊斯用生疏的唐語邊比畫邊說。士兵們大概聽懂了,這家夥原本是在監牢裏,門是鎖的,所以費了些時間才逃出來,半路正好看到這個人還活著,就順手拖出來了。


    這些執勤士兵都是臨時抽調過來的,根本不知道靖安司監牢裏原本都關了誰,再說了,誰會專門跑進火場撒這樣的謊?加上伊斯相貌俊秀、言談誠懇,他們立刻就相信了。


    這個傷者裹著火浣布,可見是第一批衝進去救火的,士兵們看伊斯的眼神,多了幾分欽佩,這個波斯囚徒出逃還不忘救人,不愧久沐中原仁德之風。


    有兩個士兵主動站出來,幫著伊斯抬起這個傷者,朝京兆府的設廳而去。所有的傷者都在那兒進行治療。


    伊斯一邊走一邊默默祈求上帝寬恕他說謊話。剛才張小敬在花壇那裏,確實挨了一下砸,幸虧有麻搭支偏了一下,否則這根椽子就能要了他的命。不過椽頭的火焰,還是把他的背部燒了一片。這也是士兵們並沒懷疑作偽的原因。


    此時靖安司外的混亂已基本平息,救援人員基本就位,各司其職,隔火帶、急行道與通道也被劃分出來。傷者和伊斯很快就被送到了京兆府裏,有醫館的學徒負責做初步檢查,然後按照輕重緩急安置在設廳裏的特定區域,再呼喚醫師診治。


    今夜的傷者太多,學徒已經忙得腳不沾地,根本沒時間端詳病人的臉,更不會去留意京兆府的通緝令。所以他看到張小敬,隻是麵無表情地前後檢查了一遍,然後給他腳上係了一條褐色布條——意思是輕傷。至於伊斯,根本沒係布條。


    張小敬被攙扶進設廳,裏麵的榻案都被搬空,地板上橫七豎八躺了幾十名傷員,呻吟聲此起彼伏。十幾個披著青袍的醫師與同樣數量學徒穿梭其間,個個滿頭大汗。


    有一個醫師走過來,覺得這人很奇怪,除了背部燒傷,身上還有許多新鮮刀傷。他正待詳細詢問,卻突然厭惡地聳聳鼻子,聞到這人臉上一股尿臊味,立刻熄了追究的心思。他粗暴地讓張小敬趴在一處氈毯上,剪開上衫露出患者脊背,用生菜籽油澆到燙傷部位,又抹了點蒼術粉末,然後叮囑了一句“老實晾著!”,匆匆離去。


    伊斯因為沒受傷,隻分得了一杯蜜水潤潤喉嚨。


    菜油充分浸潤肌膚還要一段時間,張小敬隻得趴在氈毯上不動。伊斯好奇地東張西望,忽然注意到,在設廳一角,有兩扇鑲螺鈿的屏風,恰好擋出了一個小小的私密空間。在屏風外,還有兩個衛兵站著,似乎那裏躺著一個大人物,便走了過去。


    伊斯天生就有得人信賴的能力,幾句話下來,那些衛兵便放鬆了警惕。他們說這裏是一個靖安司的內奸,要嚴加看管。伊斯借著攀談的機會,從屏風縫隙看過去,裏麵確實躺著一個人。他沒有進一步動作,默默退回去,跟張小敬小聲描述了下他的相貌。


    “友德……”張小敬一聽是徐賓,鬆了口氣,至少他沒死。至於內奸的罪名,大概是被自己牽連了吧。他咬著牙要起身,卻被伊斯按住了。


    “都尉現在過去,可就身份昭然了。在下靈台倒生出一計……”


    伊斯和張小敬耳語幾句,悄悄走到設廳的另外一角。那裏有一群雜役,正忙著在一個長條木槽裏現搗菜籽油,木槽下麵用絲綢包裹,用以濾淨汁液,底下拿盆接著。旁邊還有三四個小灶,咕嘟咕嘟煮著開水。


    今晚受傷的人太多,即使是這種最簡陋的藥物和熱水,都供應不及。


    每個人都埋頭忙碌,沒人留意伊斯。他輕手輕腳走到廳外拐角的廊邊,輕舒手臂,借助廊柱與雕欄翻到偏梁上。伊斯從懷裏拿出一大包碎布條,這是剛才他偷偷搜集的廢棄包紮條。他把布條卷成一個圓球,在裏麵塞了一塊剛在小灶裏掏出的火炭,這才跳下地來。


    過不多時,一股濃重的黑煙從走廊飄進來。設廳裏的人剛經曆過大火,個個是驚弓之鳥,一見煙起,又不見明火來源,第一個反應是隔壁的火蔓延過來了。


    伊斯趁亂用純正的唐語大喊一聲:“走水了!”整個廳裏登時大亂,衛兵們紛紛朝走廊趕去,試圖尋找煙火的源頭。看守徐賓的兩個衛兵也待不住了,反正徐賓還昏迷著,不可能逃跑,便離開崗位去幫忙。


    伊斯在一旁偷偷窺視,一見機會來了,立刻閃身鑽進屏風。


    徐賓仍舊躺在榻上,閉目不語。伊斯過去,趴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一句:“福緣老友托我給您帶句話。”徐賓的眼珠陡然轉動,立刻產生了反應。


    福緣是徐賓和張小敬經常去的酒肆,隻有他們倆才知道。伊斯一說,徐賓立刻知道這是張小敬派來的人。伊斯道:“情況危急,都尉不便過來。他托我來問一下,昌明坊的遺落物件,哪裏還有存放?”


    徐賓睜開眼睛,茫然地看著他,似乎還沒反應過來。伊斯又重複了一遍:“長安累卵之危,隻在須臾之間。昌明坊的遺落物件,還在哪裏有?”


    徐賓沉默片刻,他雖不知伊斯是誰,可他信任張小敬:


    “左偏殿,證物間。”


    “除了那裏還有哪兒?”伊斯看看外頭,心中起急,衛兵們似乎已找到了濃煙的源頭,恐怕很快就要回轉。


    徐賓這次沉默的時間長了些:“京兆府……”


    伊斯眼睛一亮,這麽說昌明坊證物確實有另外存放的地點。他又追問:“京兆府哪裏?”徐賓道:“右廂推事廳。”


    京兆府統掌萬年、長安兩縣,一般並不直接審案。但兩縣不決的案子,往往會上報京兆府裁斷。所以在京兆府公廨裏,專門設有推事用的房廳。


    靖安司從昌明坊搜回來的證物太多,除了大部分放在證物間,還有一部分移交到了京兆府。一則反正他們正在放假,空有大量房間;二來也可以算是兩家聯合辦案,不至於讓京兆府覺得被架空。


    這些瑣碎的官僚製事,都是經過徐賓來處理的,連李泌都未必清楚。


    伊斯得了這消息,趕緊退出屏風,一轉身恰好撞見衛兵們回來。衛兵們一看剛才那波斯人居然又湊過來,都麵露疑色。伊斯連忙結結巴巴解釋:“起火,他不動,抬走避燒。”


    剛才那一聲“走水了”是正宗純熟的唐音,這個波斯和尚卻是單字蹦,是以衛兵們壓根沒懷疑那場混亂是他造成的,隻當他是好心要來救人,便揮手趕開。


    伊斯跟張小敬說了情況,張小敬強忍背部痛苦,翻身起來。雖然他很擔心徐賓的境況,可現在已經顧不得了,沒死就好。


    伊斯不知從哪裏搞來了一套沾滿汙液的醫師青衫,給自己套上,然後攙扶著張小敬朝設廳外走去。沿途的人看到,都以為是轉移病患,連問都沒問。


    如今京兆府的公廨,除了正堂與公庫封閉不允許進入之外,其他設施都已開放,提供給新靖安司作為辦公地點。各種書吏忙前忙後,彼此可能都不太熟悉,更別說辨認外人了。兩人在裏麵暢通無阻,很快便問到了推事廳的位置。


    可當他們朝那邊走去時,卻有兩名麵色冷煞的親兵擋住去路。親兵喝問他們去哪裏,伊斯連忙解釋說帶病人去施救。親兵麵無表情一指,說設廳在那邊,這裏不允許靠近。伊斯故作不解,說剛才門口的官員明明讓我來這裏啊,還要往裏蹭。親兵見他死纏,便喝道:“這裏是靖安司治所,擅入者格殺勿論!”


    原來吉溫把靖安司設在京兆府之後,第一件事就要找一個舒適的單間辦公。他在禦史台隻是個殿中侍禦史,跟七八個同僚同在一室,早不耐煩了。可京兆府公廨裏,正堂封閉,退室太小,挑來選去,隻有推事廳既寬闊,又體麵,是最好的選擇。


    他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,可卻給張小敬和伊斯帶來莫大的麻煩。


    兩人暫時先退開到一處轉角。伊斯對張小敬道:“在下適才仔細觀覘,隔壁庭院中有假山若許,從那裏翻上屋簷,再從推事廳倒吊下來,或可潛入。”


    張小敬卻搖搖頭。這裏是京兆府,不比別處,屋簷上肯定也安排了弓手和弩手。伊斯想在這裏跑窟,隻怕會被射成刺蝟。


    這時一個人走過他們旁邊,偶爾瞥了一眼,突然“咦”了一聲,視線停留在張小敬的臉上,久久不移開。伊斯見狀不妙,趕緊擋在前頭。可這時那人已失聲叫出來:“張、張小敬?”


    張小敬如餓虎一樣猛撲過去,按住他的嘴,把他硬生生推到角落裏去。那人驚恐地拚命掙紮,張小敬惡狠狠地低聲道:“再動就殺了你!”


    “唔唔……是我……”


    張小敬眉頭一皺,很快認出這張臉來,竟然是右驍衛的趙參軍。兩個時辰之前,檀棋和姚汝能劫持趙參軍,把張小敬劫出了右驍衛。臨走之前,趙參軍主動要求把自己打暈,以逃避罪責,沒想到他們這麽快又見麵了。


    “你怎麽在這裏?”


    趙參軍歎道:“蚍蜉襲擊靖安司後,人手五不存一。吉司丞正在從各處行署調人,下官是來補缺的。”


    張小敬之失,實是因趙參軍所起。縱然甘守誠不言,趙參軍也知道上峰必定不悅,故主動申請來靖安司幫忙,一來將功補過,二來也算避禍——沒想到又撞見這個煞星。


    “現在你可是全城通緝,怎麽還敢回來?”趙參軍盯著張小敬,後腦勺不由得隱隱作痛。張小敬不想跟他解釋,便反問道:“我現在需要設法進入推事廳,你有什麽辦法?”


    “這可難了!吉司丞正在推事廳辦公,戒備森嚴,你要刺殺他,可不太容易。”


    “誰說我要刺殺他了?!”張小敬低吼。


    趙參軍驚奇地瞪著眼睛:“不是嗎?他都通緝你了,你還不起殺心?這可不像你啊!”張小敬一把揪住他衣襟:“聽著,我去推事廳一不為人命,二不為財貨,隻為拿點微不足道的東西。你既然現在靖安司有身份,不妨幫我一下。”


    趙參軍一哆嗦,嚇得臉都白了:“不成,不成,下官的腦袋可隻有一個。”張小敬冷冷道:“沒錯,你的腦袋隻有一個,要麽我現在取走,要麽一會兒被吉溫取走。”趙參軍驚恐萬狀,擺著肥胖的雙手,反複強調才疏學淺,演技不佳。


    他說著說著,忽然眼睛一亮,想到一個絕妙的借口:“我也沒什麽把柄在您手裏,一離開,肯定第一時間上報長官,您也麻煩。要不咱們還是依循舊例,在我腦袋這兒來一下,我暈我的,您忙您去,都不耽誤工夫。”


    饒是心事重重,張小敬還是忍不住笑了笑,這位說話倒真是坦誠。這時伊斯在其旁邊耳語了幾句,張小敬點點頭,對趙參軍道:“這樣,你不必替我們去偷,隻要隨便找件什麽事,把吉溫的注意力吸過去,一炷香長短就夠。”


    “我一進推事廳,肯定大呼示警,於您不利呀。”趙參軍賠著笑,寧可再暈一次,也不願過去。張小敬一指伊斯:“你可知他是誰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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