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泌勉強殺出重圍,來到宣平坊的東南隅。這裏宅院不多,但門楣上一水全釘著四個門簪,可見宅主個個出身都不凡。賀知章家很好認,門前栽種了一大片柳樹。他徑直走到綠林後的一處宅院,敲開角門。裏麵仆役認出他的身份,不敢怠慢,一路引到後院去。


    賀知章的一個兒子正在院中盤點藥材。這是個木訥的中年人,名叫賀東,他並非賀知章的親嗣,而是養子,身上隻有一個虞部員外郎的頭銜。不過賀東名聲很好,在賀知章親子賀曾參軍之後,他留在賀府,一心侍奉養父,外界都讚其純孝。


    賀東認出是李泌,他不知父親和李泌之間的齟齬,熱情地迎了上去。李泌略帶尷尬地詢問病情,賀東麵色微變,露出擔憂神色,說父親神誌尚算清醒,隻是暈眩未消,隻得臥床休養,言語上有些艱難——看賀東的態度,賀知章應該沒有把靖安司的事跟家裏人說。


    “在下有要事欲要拜見賀監,不知可否?”李泌又追了一句,“是朝廷之事。”


    賀東猶豫了一下,點了一下頭,在前頭帶路。兩人一直走到賀知章的寢屋前,賀東先進去詢問了一句,然後出來點點頭,請李泌進去。


    李泌踏進寢屋,定了定神,深施一揖:“李泌拜見賀監。”他看到老人在榻上懨懨斜靠著一塊獸皮描金的圓枕,白眉低垂,不由得升起一股愧疚之心。


    賀知章雙目渾濁,勉強抬手比了個手勢。賀東彎腰告退,還把內門關緊。待得屋子裏隻剩兩個人,賀知章開口,從喉嚨裏滾出一串含混的痰音,李泌好不容易才聽明白:


    “長源,如何?”


    賀知章苦於頭眩,隻能言簡意賅。李泌連忙把情況約略一說,賀知章靜靜地聽完,卻未予置評。李泌摸不清他到底什麽想法,趨前至榻邊:“賀監,如今局勢不靖,隻好請您強起病軀,去與右驍衛交涉救出張小敬,否則長安不靖,太子難安。”


    賀知章的雙眼擠在一層層的皺紋裏,連是不是睡著了都不知道。李泌等了許久,不見回應,伸手過去搖搖他身子。賀知章這才蠕動嘴唇,又輕輕吐出幾個字:“不可,右相。”然後手掌在榻框上一磕。


    李泌大急。賀知章這個回答,還是朝爭的思路,怕救張小敬會給李林甫更多攻擊的口實,要靖安司與這個死囚犯切割——繞了一圈,還是回到兩人原來的矛盾:李泌要做事,得不擇手段掃平障礙;賀知章要防人,須滴水不漏和光同塵。


    外麵的水漏一滴一滴地落在桶中。李泌不由得提高聲調,強調說如今時辰已所剩無幾,尚有大量猛火雷下落不明,長安危如累卵。可賀知章卻不為所動,仍是一下一下用手掌磕著榻邊。


    他的意思很明確,事情要做,但不可用張小敬。


    李泌在來之前,就預料到事情不會輕易解決。他沒有半分猶豫,一托襴袍,半跪在地上:“賀監若耿耿於懷,在下願……負荊請罪,任憑處置。但時不待我,還望賀監……以大局為重。”


    他借焦遂之死,故意氣退賀知章,確實有錯在前。為了能讓賀知章重新出山,這點臉麵李泌可以不要。他保持著卑微的認罪姿態,長眉緊皺,白皙的麵孔微微漲紅。這種屈辱的難堪,幾乎讓李泌喘不過來氣,可他一直咬牙在堅持著。


    賀知章垂著白眉,置若罔聞,仍是一下下磕著手掌。肉掌撞擊木榻的啪啪聲,在室內回蕩。這是諒解的姿態,這也是拒絕的手勢。老人不會挾私怨報複,但你的辦法不好,不能通融。


    見到這個回應,李泌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,心中一陣冰涼。若隻是利益之爭,他可以讓利;若隻是私人恩怨,他可以低頭。可賀知章純粹出於公心,隻是兩人理念不同——這讓他怎麽退讓?


    啪,手掌又一下狠拍木榻。這次勁道十足,態度堅決,絕無轉圜餘地。


    李泌偏過頭去,看了一眼窗外已開始變暗的天色,呼吸急促起來。明明路就在前方,可老人的執拗,如一塊巨岩橫亙在李泌麵前,把路堵得密不透風。


    他遽然起身。不能再拖了,必須當機立斷!


    華山從來隻有一條路,縱然粉身碎骨也隻能走下去。


    右驍衛的官署位於皇城之內,坐落於承天門和朱雀門之間,由十八間懸山頂屋殿組成。皇城內的其他官署都是大門外敞,右驍衛卻與眾不同,在屋殿四周多修了一圈灰紅色的尖脊牆垣。從外頭看過去,隻能勉強看到屋頂和幾杆旗幡,顯得頗為神秘。


    這是因為右驍衛負責把守皇城南側諸門,常年駐屯著大批豹騎。兵者,凶器,所以要用一道牆垣擋住煞氣,以免影響到皇城的祥和氣氛。


    檀棋站在右驍衛重門前的立馬柵欄旁,保持著優雅的站姿。她頭戴帷帽,帽簷有一圈薄絹垂下,擋住了她的表情。一旁的姚汝能很焦躁,不時轉動脖頸,朝著皇城之外的一個方向看去。


    他們已在此等候多時,卻還沒有進去,似乎還在等著什麽。


    此時夕陽西沉,再過一個時辰,長安一年中最熱鬧的上元燈會就要開始舉燭了。皇城諸多官署的人已經走了大半,偶爾有幾個輪值晚走的,也是步履匆匆,生怕耽誤了遊玩。這兩個人閑立在禦道之上,顯得十分突兀。


    忽然,遠處傳來一陣鼓聲。姚汝能連忙打起精神,借著夕陽餘暉去看旗語。這次的旗語不長,隻傳來一個字。姚汝能麵色沉重,轉頭對檀棋道:“乙!”


    帷帽輕輕晃動了一下。這一個字,意味著公子在樂遊原的努力已經失敗,必須要啟用備選的乙號計劃。


    檀棋默默地把所有的細節都檢查了一遍,深吸了一口氣,心髒依然跳得厲害。這是一個大膽、危險而且後患無窮的計劃,隻有徹底走投無路時才會這麽做。隻要有一步不慎,所有人都會萬劫不複。不過她並不後悔,因為這是公子的要求。


    如果說公子一心為太子的話,那麽她一心隻為了公子。她願意為他去做任何事,包括去死。


    “檀棋姑娘,照計劃執行?”姚汝能問道。


    “你再仔細想想,確實沒什麽疏漏了嗎?”檀棋不太放心。這個計劃是李泌首肯,具體策劃卻是姚汝能。對這個愣頭青,檀棋並不像對公子那麽有信心。


    姚汝能一拍胸膛,表示不必擔心。


    “好,我們走吧。”檀棋強壓下不安,在姚汝能的伴隨下,走入右驍衛的重門。


    守衛沒想到這會兒還有訪客,警惕地斜過長戟。姚汝能上前一步,手裏的腰牌一揚:“我們是來衛裏辦事的。”就要往裏邁。守衛連忙持戟擋住:“本署關防緊要,無交魚袋者不得入內,還請恕罪。”那腰牌銀光閃閃,守衛不明底細,所以說話很客氣。


    姚汝能道:“我們已經與趙參軍約好了,有要事相談。”


    “請問貴客名諱?”


    “居平康。”


    守衛回身去翻檢廊下掛著的一串門籍竹片,嘩啦嘩啦找了一通,回複道:“這裏並沒有貴客的門籍。”姚汝能麵露困惑:“不會吧,趙參軍明明已經跟我們約好,你再找找?”守衛耐著性子又翻了一遍,還是沒有。


    姚汝能臉色一沉:“這麽重要的事,怎麽連門籍都沒事先準備好?你是怎麽做的事!”守衛有些緊張:“這裏隻負責關防,每日更換門籍是倉曹的人。”姚汝能怒道:“我不管你們右驍衛內部什麽折騰,別耽誤我們的時間!”說完就要往裏硬闖。


    幾名守衛一下都緊張起來,橫戟的橫戟,拔刀的拔刀。檀棋忽然發聲道:“莫亂來。”姚汝能這才悻悻停住腳步,退到重門之外,扔過來一片名刺:“好,好,我們不進去,你把趙參軍叫出來。”


    守衛暗自鬆了口氣,倉曹的黑鍋他們可不願意背。對方肯鬆口再好不過,趕緊把話傳進去別給自己惹事。於是他撿起名刺,跑進去回稟,過不多時,匆匆趕出來一位胖胖的青衫官員。


    這位官員一臉莫名其妙,不知哪兒來了這麽兩位客人。不過他到了重門口這麽一打量,連忙拱手唱一個喏,態度客客氣氣。


    前麵這個年輕護衛也就罷了,他身後那個女人,帷帽薄紗,還披著一件寬大的玄色錦袍。雖然如今天氣,還穿這麽厚的錦袍有些怪異,但這身裝扮價值可不菲。


    趙參軍想得很明白,有資格進這皇城的人,非富即貴;敢站在右驍衛門口點名要參軍出迎的人,更是手眼通天。他區區一個八品官,可不能輕易得罪權貴。


    “華燈將上,兩位到此有何貴幹?”


    檀棋沒有揭開帷帽,而是直接遞過去一塊玉佩。趙參軍先是一愣,趕緊接住。這玉佩有巴掌大小,雕成一簇李花形狀。李花色白,白玉剔透,兩者結合得渾然天成,簡直巧奪天工。


    玉質上乘,更難得的是這手藝。趙參軍握著這李花玉佩,一時不知所措。檀棋道:“趙七郎,我家主人是想來接走一個人。”


    趙參軍聽這個年輕女人,居然一口叫出自己排行,再低頭看那塊李花玉佩和“居平康”的名刺,眼神忽然激動起來:“尊駕……莫非來自平康坊?”帷帽上的薄紗一顫,卻未作聲。趙參軍登時會意,把玉佩還回去,然後畢恭畢敬地把兩人迎入署內。


    守衛正要遞上門簿做登記,趙參軍大手一揮,把他趕開。


    他們穿過長長的廊道,來到一處待客用的靜室。趙參軍把門關好,方才回身笑道:“沒想到下官賤名,也能入尊主人法眼。”


    “嗬嗬,主人說過,趙七郎的《棠棣集》中有風骨,惜乎不顯。”


    趙參軍的臉上都樂出花了,他曾經附庸風雅,刊了一本詩集,不過隻有親友之間送送,沒想到那一位居然也讀過。他受寵若驚,連忙抖擻精神:“不知右相……”


    “嗯?”


    薄紗後的檀棋發出一聲不滿,趙參軍連忙改了口:“尊主,尊主。不知尊主此番遣貴使到此,要接誰走?”檀棋道:“張小敬。”趙參軍一怔,姚汝能補充道:“就是半個時辰前你們抓來的那個人。”


    西市那一場混亂,趙參軍聽說了,也知道抓回來一個人。可他沒想到,這事居然連右相也驚動了。


    “這,可是朝廷要犯呀……”趙參軍雖不明白這背後的複雜情勢,可至少知道這人幹係重大。檀棋道:“此人叫張小敬,本就是我家主人與你們右驍衛安排的。要不然,怎麽會給靖安司的知會文牘上連名字也不留?”


    她的語氣從容,平淡卻中帶著一絲高門上府的矜持與自傲。


    趙參軍一聽這話,思忖片刻,右手輕輕一捶左手手心,表情恍然:“原來……竟是如此!”檀棋和姚汝能兩人心中同時一鬆:“成了。”


    這個乙計劃,是讓檀棋冒充李林甫的家養婢,混入右驍衛接走張小敬。整個計劃的核心,乃是在那一封右驍衛發給靖安司的文書。


    拘捕張小敬,是李林甫暗中授意右驍衛所為,所以文書中隻說“拘拿相關人等徹查”等字眼,不寫名字。這樣李相可以不露痕跡地把人帶走,靖安司想上門討要,右驍衛隨便換另外一個人便可搪塞過去——我們隻拘拿了相關人等,可從來沒說過拘拿的是你找的那一位嘛。


    李泌深諳這些文牘上的文字遊戲,便反過來設法利用。既然你們隻能偷偷提人,不欲聲張,我就先行一步,冒充你們把人劫走。


    那一塊玉佩,其實是李亨送給李泌的禮物。李花寓意宗室李姓。恰好這三個人都姓李,用來冒充李林甫的信物,全無破綻,實得瞞天過海之妙。


    所以檀棋一亮出李花玉佩和“居平康”的化名,趙參軍便先入為主,認為來人是李相所遣。再加上對方一口道出靖安司的文書細節,趙參軍更不虞有他,立刻“想通”了:哦,原來李相和本衛有著秘密合作,這是來提人啦。


    這一連串暗示看似僥幸,實在是靖安司“大案牘術”殫精竭慮的成果。


    檀棋見時機成熟,便催促道:“眼看燈會將至,還請參軍盡快帶我們去提人。”趙參軍一想到能和李相搭上關係,身子骨都飄了,忙不迭地答應。


    趙參軍帶著兩人往衛署深處走。這裏廂廊、內室、廳庫之間環環相套,四通八達,若沒人帶一定會迷路。走過一個轉角,迎麵走來一隊軍士。趙參軍突然停住腳步,輕輕“哎”了一聲。檀棋和姚汝能的心跳登時漏跳半拍,以為出了什麽紕漏。姚汝能把手探向腰間,那裏藏著一把鐵尺。


    不料趙參軍諂媚道:“再往前頭走,路暗簷低,怕貴使的帷帽有妨礙,還請多加小心。”檀棋鬆了一口氣,隔著一層薄紗,在這麽窄的通道裏走路確實不方便。她把帷帽的薄紗掀下來,露出一張絕色容顏。


    趙參軍驚訝於她的容貌,又不敢多看,連忙轉過身去。傳說李相沉溺聲色,姬侍盈房,連這麽一個家養的奴婢都如此漂亮。他心中既存了來人是李相使者的定見,什麽細節都會往上聯想,越發篤定無疑。


    他們一直走到一處小院,方才停住。這裏說是院子,其實和室內也差不多,四周皆被臨近大屋的寬簷所遮,顯得逼仄昏暗。在院子盡頭是兩扇箍鐵大門,五六名守衛站在院子入口處。


    據趙參軍介紹,右驍衛本身並無專門的監牢。這箍鐵大門後頭是個庫房,平時儲物,此時安排了守衛,顯然是臨時充作牢房,用來羈押要犯。


    趙參軍先走過去,隔著柵欄跟衛兵嘀咕了幾句,還不時回頭朝這邊看過來。


    姚汝能注意到檀棋的袖口微微發抖,讓一個弱女子來劫獄,畢竟還是太勉強了。這個計劃到底是倉促之間的急就章,中間尚有許多不確定環節,要靠一點運氣。


    “被發現也不打緊。大不了直接打進去,把張都尉搶出來。”姚汝能眼望前方,手握鐵尺,語氣裏多了一分張小敬式的凶狠。


    檀棋為了擺脫緊張,壓低聲音問道:“你為何對那個登徒子如此上心?”


    檀棋對張小敬並無好感,來這裏純粹是因為公子,所以她不太理解,姚汝能為何主動請纓蹈此險地。姚汝能道:“他是英雄,不該被如此對待。劫獄這件事是違反法度的,但這是一件正確的事。”


    “他真的是為闔城百姓著想?沒打算趁機逃走?”檀棋好奇地反問。


    姚汝能似是受到侮辱般皺起眉頭:“張都尉若想脫走,這長安城裏可沒人能攔住他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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