麻格兒立刻認出了這個屢次給他們找麻煩的人,他用突厥語吼了一句:“早該殺了你!”張小敬冷冷一笑,什麽都沒說,但那孤狼一般的凶悍獨眼,讓麻格兒一陣心悸。


    兩個人在馬車上不要命地鬥起來。張小敬隻要把麻格兒拉開半尺,就足以讓其他士兵上來助陣;麻格兒隻要能爭取半個彈指的時間,就能把火炬深入木桶。兩個人就像是站在一條深崖之間的繩子上,一點點不慎,就會粉身碎骨。


    這次交鋒,隻經過了短短的幾個瞬間。先是張小敬的拳頭狠狠地砸在麻格兒的右眼上,指縫裏夾的碎鐵片直接紮瞎了狼衛的眼睛,然後麻格兒用額頭撞向張小敬的鼻梁,致其鮮血迸流。兩個人打得全無章法,卻又無比凶狠,如同兩隻嗜血的傷狼。


    麻格兒的手腕被縛索纏住,行動受限,張小敬趁機猛攻他的頭部。不料麻格兒不閃不避,強忍著頭部被重擊的劇痛,伸出手指摳在了張小敬腋下的傷口。這個傷口,恰恰是麻格兒在修政坊給張小敬留下的。這一下,疼得張小敬眼前一黑,動作為之一僵。


    麻格兒沒有乘勝追擊,這毫無意義。他飛快地拿起火炬,掃了一眼從四麵爬上來的士兵,喃喃了一句突厥語,然後把火炬丟進木桶。張小敬大叫一聲,撲過去把麻格兒一腳砸下車去,可這一切已經太晚了。


    桶口迅速冒出硫黃味道,輕煙嫋嫋。


    本來像螞蟻一樣攀上來的士兵,又嚇得紛紛潮水般退開。高台上的李泌沮喪地閉上眼睛,終究還是不成嗎?


    “公子,快看!”檀棋驚道。李泌“唰”地又睜開了眼睛,眼前的一切,讓他失態地朝前走了兩步,差點從高台上掉下去。


    隻見張小敬跳到車夫的位子上,抽打轅馬,還向前方士兵拚命做手勢讓開,向北駛去。


    “張都尉這是何意?”靖安司的一個主事叫道。


    “莫非他想要把馬車趕到安全地帶?這哪裏來得及?”


    “就算來得及,方向也不對,這還是向北啊!”


    “那和突厥人要幹的事不是一樣嗎?”


    張小敬現在如果選擇退開,沒有人會指責他。可他卻冒著被烈焰吞噬的危險,把馬車向北方趕去——那邊皆是繁華之地,可沒有任何能讓這五桶猛火雷安全引爆的空地啊。


    在七嘴八舌的議論中,一個奇怪的猜想浮現在大家心中。這個人,可是曾經公然表示對朝廷不滿,他不會是想順水推舟,駕著馬車去宮城實施報複吧?


    弓箭隊的隊正忍不住叫了一聲:“李司丞,馬車就快離開射程了!”李泌眼神閃動,終於發出了一個命令:“撤箭。”隊正瞪圓了眼睛,以為自己聽錯了,李泌又重複了一次:“撤箭。”語氣不容置疑。


    二十名弓手隻得放下弓,莫名其妙。主事們一起看向李泌,李司丞一貫以大膽決斷而著稱,可這一次未免太大膽了。


    此時李泌的內心也在激烈地交戰著。他想起張小敬對他說的那句話:“人是你選的,路是我挑的,咱們都得對自己的選擇負責。”既然在這個死囚犯身上押了巨注,幹脆就一賭到底。


    他相信張小敬那麽做,一定有他的道理。可是以李泌的聰明,也想不出這一局該如何破解。


    張小敬駕著馬車,在西市和光德坊之間的寬闊街道瘋狂奔馳。身後木桶正冒出黑煙。猛火雷並沒有在第一時間響起,這是不幸中的萬幸,但火頭已起,石脂起燃,隨時有可能爆發出來。


    張小敬忽然彎下腰,用縛索抽了一下轅馬的左耳,整個馬車開始向左偏移、轉向。


    “輪距!”李泌突然反應過來,隨即徐賓也叫起來:“輪距!”他看其他主事茫然未解,多說了兩個字:“西市,輪距!”


    西市一共有兩個出入口,一東一西,分別設置了一道過龍檻。過龍檻是橫在門下的一道石製門檻,門檻上有兩個槽口,兩槽之間相距五尺三寸。換句話說,隻有輪距五尺三寸的馬車,才能進入西市。過寬,過窄,都進不去。而長安城其他諸坊的過龍檻,兩個缺口之間相距則隻有四尺,隻容窄車通行。


    這樣一來,運送大宗貨物的寬距馬車,隻能進入東、西市,去不了其他坊市;而長安城內日常所用的窄距小車,可以在諸坊之間通行無阻,卻唯獨進不得兩市。大車小車、貨客分流,既避免擁堵,又方便市署和京兆府管理。


    蘇記車馬行一向隻運送大宗貨物,自然也會按照五尺三寸的標準來製備車輛。張小敬如果想讓馬車盡快脫離主街,進入西市是唯一的選擇。


    西市的東門,此時恰好位於馬車左前方大約六十步,以馬車的速度瞬息可至——可是!西市也是長安重鎮,裏麵商家無數、貨貲山積,還有各國雲集而來的豪商使者。若在那裏麵炸了,一樣損失慘重。


    張小敬的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,李泌完全不知道。他現在沒什麽可以做的,隻能用目光跟隨那死囚犯,一條路走到黑。


    在眾目睽睽之下,張小敬展現出了極高明的馭車之術。他以縛索替代馬鞭,讓轅馬向西一點點地轉向,車輪在黃土路上壓出兩條近乎完美的弧線。當車身向西完全掉轉過來時,兩匹轅馬的蹄子恰好越過西市東門的過龍檻。


    那兩個飛轉的木車輪,準確地切入過龍檻上的兩個槽口,嚴絲合縫。整輛馬車的速度,絲毫未因轉向而受到影響,呼嘯而入西市。


    他一進西市,並沒有沿著大路前行到十字街,而是一頭紮進旁邊的民居院子裏。先“嘩啦”一聲撞開十幾個堆疊一處的燒酒大甕,然後又踏倒數道籬笆和半座木屋,順著一個傾斜的土坡一頭直衝而下。


    那五個木桶是什麽狀況,張小敬不用回頭也知道。經過這麽多次碰撞,那硫黃味越發濃鬱,已經無限接近極限。事實上,猛火雷能堅持到現在沒炸,已經是滿天神佛保佑的奇跡了。


    死亡臨近,可他的獨眼裏並沒顯出驚慌或絕望,隻有沉靜,那種如石般的沉靜。


    土坡的底部,是一條寬約六丈的水渠,渠麵結著一層厚厚的冰。這條叫作廣通渠,從金光門入城,沿居德、群賢二坊流入西市。為了方便秦嶺木材的漕運,廣通渠在天寶二載剛剛被拓寬過一次,渠深水寬,可行五百石的大船。


    三個時辰之前,曹破延就是在這裏跳河,甩脫追捕。冰麵上尚還有一片開裂的窟窿,正是崔器落水砸出的痕跡。


    張小敬麵無表情地把鬥篷裹緊,最後一次用力抽打轅馬。那道斜坡帶來的去勢,加上轅馬負痛瘋狂地奔跑,讓馬車達到了一個極高的速度。它唰地掠過黃土夯成的梯狀渠堤,義無反顧地朝寬闊的冰麵落去。


    沉重的馬車在半空飛過,重重砸向薄冰。隨著一聲巨大的聲響,冰麵毫無意外地被砸塌了,冰冷的浪花化為無數隻手把馬車拽入深深的水底。與此同時,車廂中的猛火雷終於爆裂開來,一連串火雲半在水麵,半在水下,發出悶響,圈圈漣漪向外麵急速擴展。


    廣通渠如同一條受了驚的巨蛇,陡然瘋狂地翻滾起來。水花與火花同時綻放,無數細碎的冰塊高高濺起,伴隨著濃煙直衝天際。若此時讓遊走於京城的詩人們站在岸邊看到這一奇景,一定會吟出不少名句吧。


    爆炸過後沒多久,靖安司和右驍衛的大批精銳衝到渠堤兩岸。此時這一段的冰麵已全部崩碎,水麵上隻浮著半個殘缺不全的車輪,通體焦黑。


    整件事情從這裏的冰麵開始,也從這裏的水下結束,仿佛是佛家的輪回具現。


    經過初步清點,這一帶的渠堤被震出了一道大裂隙,水門歪斜,臨渠的一個城隍小廟被震塌了半邊,還有一些臨近的岸邊樹木與小舟被毀,幾個扛夫斷了腿——這就是全部損失。


    那五桶猛火雷到底爆炸了幾個,已經無可查證。但有一點很清楚,如果沒有張小敬把馬車送入廣通渠裏以水克火,無論它們在哪裏引爆,損失都將是現在的幾十倍。


    危機終於順利解除,所有人心裏都長長地鬆了一口氣。到現在,他們才明白張小敬的用心——在那種危急情況之下,西市的廣通渠是唯一的解決之道,真難為他能想到這個辦法,更難為他竟敢去親身實行。


    靖安司的人陸陸續續趕到,準備著手清理現場。徐賓比所有人都跑得快,他一馬當先衝到渠旁,焦慮地望向河麵,努力尋找好友的蹤跡。他來回搜尋了幾遍沒看到人影,嘴唇不由得哆嗦起來。是他把張小敬引薦到靖安司來的,若因此番反害了他的性命,那真是要愧疚一輩子了。


    徐賓急得一把抓住旁邊姚汝能的胳膊:“我眼神不太好,你看得準,找到他了沒有?對了,西市署在廣通渠內配有六隻蚱蜢舟,趕緊調過來去河心找找!”


    姚汝能此刻百感交集,這位死囚犯已經讓他徹底折服。原來張小敬沒有吹牛,他真的為了這座城市出生入死。現在回想起來,除了殺小乙之外,張小敬在這幾個時辰內的作為真是無可指摘。姚汝能更加羞愧,他居然一直在懷疑這樣一位英雄。


    不過他認為,在那麽劇烈的爆炸下,不太可能會有幸存者。姚汝能不太忍心告訴徐賓這個判斷,於是一直站在河邊保持著沉默,凝目肅立。


    如果張小敬就這麽死了,他和他的那些經曆,將會成為一個永久的謎。


    一陣腳步聲傳來,他回頭一看,發現李司丞也親自趕來了,遠遠站在土坡上觀望,看不清表情。那個美貌侍女就站在旁邊,鵝黃色的錦襖分外醒目。姚汝能心想,當初李司丞力排眾議任用張小敬,甚至為此和賀監鬧翻,不知他現在麵對這個結局,會是什麽心情。


    就在這時,河渠對麵的岸上,有不良人揮舞著手,激動地大叫起來。姚汝能連忙收起思緒,和徐賓同時朝那邊看去。


    他們看到,幾個不良人正攙扶著一個身影從河邊往岸上走。那身影披著一件鬥篷,看起來十分虛弱,但至少還能動。在他們身後,是一尊高大的蓮瓣九層石經幢。


    大唐信佛蔚然成風,廣通渠這樣的要地,自然也需要立起經幢,請菩薩伽藍加持,兼有測定渠水深淺的功效。剛才那身影應該正好躺倒在石經幢下麵,所以才沒被第一拔搜尋的人發現。


    徐賓激動地跳起來,差點想直接遊過去了。他催促姚汝能,連聲問是不是張小敬。姚汝能強抑住狂跳的心髒,極目遠眺。他的目力極好,一眼就看到那件灰褐色的鬥篷,上頭有好幾個漆黑的大洞。


    沒錯,那是火浣布鬥篷。


    這麽說,張小敬還活著?!


    估計他是趕在爆炸前的一瞬間主動跳了車,就是被爆炸的衝擊波拋到石經幢這邊。鬥篷讓他避開了烈焰的第一波燒灼,而石經幢的八棱造型適合攀抓,讓他不至於沉入水底。這還真是神佛保佑!


    徐賓和姚汝能像孩子一樣歡呼起來,喜色溢於言表。姚汝能大大地出了一口氣,這樣的結局,再完滿不過了。他在心裏開始構思一會兒見麵的說辭,是先祝賀他赦免死刑好呢,還是再道一次歉更好。


    張小敬並不知道河對岸有兩個人為他的生還歡呼。他現在頭還是暈的,身子虛弱得很,被攙著走了幾步就不得不原地坐下。剛才雖然極其幸運地避開了爆炸,可先被火燒又被冰泡的滋味可真不好受。斷指、腋下和背部的傷口,又開始滲出血來。


    幾個不良人殷勤地為他把濕漉漉的破鬥篷和外袍拿開,給他披了一件幹燥的厚襖。“張都尉,托您的福,如今已是一切平安啦。”其中一個不良人討好地說道,遞過去一條布巾。


    張小敬接過布巾,將眼窩裏的水漬擦了擦,交還給不良人,臉色卻絲毫沒有大事底定的輕鬆。


    狼衛確實是死光了,可他總覺得整件事還沒結束。猛火雷的數量不是太多,而是太少了,區區十五桶,最多炸掉幾個坊,距離焚盡長安還遠遠不夠。突厥人寄予厚望的“闕勒霍多”,真的會這麽簡單嗎?


    真這麽簡單,直接駕車衝撞便是,要什麽坊圖指引啊。


    更何況聞染的下落目前還是不明,無論是貨棧還是剛才那三輛馬車裏,都沒見到任何女子的蹤跡。


    這件事的疑問太多。張小敬正想著如何跟李泌說這事,忽然聽到鏗鏘的腳步聲由遠及近,抬眼一看,原來是崔器。崔器負責河渠這邊的搜索,所以最先趕到。


    “崔旅帥,事情還沒結束,立刻帶我去見李司丞。”張小敬高聲說道。


    可是崔器卻僵著一張臉,殊無笑意。他走到張小敬麵前,一抬手,兩個旅賁軍士兵如狼似虎地撲過去,死死按住了張小敬的雙臂。


    “帶走。”崔器壓根不去接觸他的視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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