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人叫作龍波,來自龜茲,開元二十年來京落為市籍,同年拜入祆教,就住在懷遠坊內,一直單身。供奉記錄顯示他最近半年來,給祆祠的供奉陡增,為此還特受褒獎。天寶二載底市籍有過一次清冊重造,但龍波的戶口仍是開元二十年。有一位戶部老吏敏銳地注意到這個小紕漏。戶籍上要寫清相貌,若是舊冊不造,則有可能冒名頂替。


    姚汝能此時還在祆祠附近,李泌讓望樓通知,讓他立刻前往龍波的住所搜查。


    靖安司內,忽然陷入空閑狀態。這時李泌忽然想起來了:“嗯?那個叫岑參的臭小子呢?”那個家夥關鍵時刻壞了靖安司的事,他到底是不是受雇於突厥人,不審問清楚可不成。


    崔器在旁邊立刻答道:“身份已經審清楚了,是仙州鄉貢士子,籍貫南陽,來京城準備開春參加進士科。”他又補充了一句:“岑家祖上,曾三代為相。睿宗時家族受株連流徙。父親岑植,曾做過仙、晉二州刺史。應該和突厥人沒關係,單純……比較愣吧?”


    一個破落官宦子弟,難怪在騎囊裏放了那麽多詩文,這是打算在開科前投獻邀名呢。


    李泌現在滿腹心思都在狼衛上,一聽岑參是這來曆,袍袖一拂:“哼,壞了這麽大的事,別想逃責,先關一陣再說。”周圍人心裏清楚,倘若突厥人真幹出什麽大事,這就是現成的替罪羊。這個來京城赴考的可憐士子,這次別說中進士了,隻怕性命都未必能保住。


    張小敬念叨了一句“那小子身手倒還不錯”,也就不說了。現在時間越發緊迫,這些無關的事暫且都放了放。兩人同時趨向沙盤,看著盤中那標記著“懷遠坊”的模型。


    此時在真正的懷遠坊內,姚汝能一腳狠狠地踹開木門,闖進屋去,舉弩轉了一圈,發現空無一人。


    龍波的住所是個無院直廂,進門後隻有一間正廳和一側廂房,不良人一擁而入,霎時把屋子擠得滿滿。此人獨居,家具不多。靖安司沒費多大力氣,就從床下搜出一批突厥風格濃鬱的小物件,有金銀器物,有羊皮紙,還有幾盒馬油膏。


    看來龍波與突厥人有勾結,當無疑問。隻可惜其人不在屋中,不知去向。姚汝能派人去附近詢問鄰居,鄰居們紛紛表示,龍波很少與旁人來往,不知道他以何為營生、常去哪裏。


    姚汝能不甘心,回轉屋裏又兜了幾圈,忽然發現一個可疑之處。正廳裏有個灶台,灶台上方貼著一張灶君神像。祆教奉火為神,信眾要一日三次在家祭灶火,怎麽可能會貼個漢地灶君在上頭?他湊過去,看到紙麵幹淨平滑,少有煙火痕跡,伸手一摸,發現紙頭的牆壁有些凹陷。姚汝能心中一動,把神像扯下去,裏麵露出一個磚槽,擱著一塊方形木牌。


    這塊木牌有巴掌大小,四角刻著牡丹和芭蕉紋形,皆是陰刻粉描。正麵刻著“平康裏”三字楷書,背麵刻著“一曲”字樣。


    姚汝能一愣。平康裏在長安城東邊,是一等一的煙花銷金之地,在京城無人不知,無人不曉。此木牌叫“思恩客”,隻有熟客才會頒出,憑此可直入簾中。這位龍波別看生活清苦,在那裏可真是投入不少呢。


    龍波以信眾身份潛伏,平日謹小慎微,心中難免壓抑空虛。唯有去平康裏消磨時光。那裏客來客往,皆是虛情假意,可以暫時放鬆一下,很符合一個暗樁的心態。


    不過平康裏的姑娘太多,皆有假母管著。這牌子是哪一位假母發放的,尚需調查。


    姚汝能迅速把消息傳回靖安司,李泌對張小敬道:“平康裏在萬年縣界,那是你原來的轄區。舊地重遊,辦起事來應該輕車熟路。”


    “輕車熟路嘛……”張小敬嗬嗬笑了一聲,周圍官吏們都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。檀棋厭惡地看了他一眼,覺得天底下男人都是一個德行,看到平康裏的那些女人就邁不開腿。相比之下,公子潔身自好,可比他們強太多了。


    張小敬叫上姚汝能,轉身欲走。李泌忽然又把他叫住:“嗯……之前的事,希望你不要心存芥蒂。如今賀監已放權,我的承諾依然不變。”對他來說,這算是委婉的道歉。


    “現在我可沒有接受道歉的時間。”


    張小敬簡短地回了一句,匆匆離去。


    李泌望著張小敬的背影,大為感慨。這個人行事大膽,心思卻很縝密,接手調查時明明所有的線索都斷掉了,竟被他無中生有,硬生生劈出一條路來。更可怕的是,祆教的抗議本是一場大禍,結果卻被他信手一翻,一石三鳥,既平息了薩寶怒火,又獲得了新的線索,還堵住了賀知章的嘴。


    十年西域兵,九年長安帥,果然名不虛傳。


    李泌內心忽然湧現出微妙的不安感。這樣的一個人,真的心甘情願為自己所用嗎?闔城性命這麽一個大義名分,真的能束縛住他嗎?


    李泌自度,如果他與張小敬異地而處,對剛才的事情一定心懷怨懣。辛辛苦苦奔走效力,居然還要被人猜疑和羞辱,誰還會盡心辦事?一想到他始終掛在嘴角的那抹淡淡嘲諷,李泌便有些頭疼,這種失去控製的感覺可真不好。


    看來賀監所說,也不無道理,對這個人,是要提前留份心思才對。姚汝能畢竟太稚嫩,而崔器又太粗疏,這兩個人未必應付得了。


    不過在那之前,還有另外一件更棘手的事情,急需解決。


    李泌想到這裏,不覺有幾分疲憊湧上心頭。他把拂塵往胳膊上一搭,高聲道:


    “檀棋,跟我來!”


    李泌叫了一聲,帶著她來到殿後退室裏去,特地關上房門。確認四周無人之後,李泌道:“我要離開一下。”


    “咦?您去哪兒?去多久?”


    檀棋有點迷惑,情況已是十萬火急,這個時候離開?李泌抬手捏了捏鼻梁:“賀監離任,許多事情得重新布局,我必須得去跟宮裏那位交代一下,大約半個時辰就回來。你對外就說我在退室休息,不許任何人進來。”


    檀棋想到那一封蹊蹺的訊報,不由得脫口而出:“賀監……原來是公子你……”她話一出口就後悔了,公子做事,一定有他的道理,何必點破?


    李泌卻沒有動怒,反而長歎一口氣:“此事我並不後悔,隻是賀監位高名重,牽扯太多,我必須跟那一位坦承前因後果,以免他被動。”


    “可……公子若不說,誰會知道?”


    李泌搖搖頭,嗓音變得深沉:“我李泌絕不會對他說謊。”


    張小敬縱馬一路疾馳,直奔平康坊而去,中途姚汝能也匆匆趕上來。


    一直到這會兒,姚汝能才有機會跟張小敬講。他抵達遠來商棧後,還沒進門,就聽見旁邊馬廄裏一陣嘶鳴,緊接著就有十幾匹健馬蜂擁而出。他躲閃不及,被打頭的一匹撞翻在地,磕傷了額頭。等他爬起來亮出身份,商棧裏的夥計說他是假冒的,一來二去就打起來了,他不得不燃煙求援。


    張小敬問道:“馬廄在商棧什麽位置?”


    姚汝能道:“這家商棧不做零賣,所以沒有鋪麵。馬廄就在店右側,有一條斜馬道與店內相連。”


    “馬廄的門當時是開著還是關著?”


    姚汝能回憶了一下:“應該是虛掩著,我記得上麵有銅鎖,但隻是掛在閂上。”


    “我記得我看到兩道煙,一黑一黃,黑煙哪兒來的?何時燃起?”


    姚汝能道:“驚馬衝過來之後,才起的黑煙。火頭我沒看到,但應該是從馬廄後頭燃起來的,許是馬匹踢翻了火盆吧?”


    張小敬聽了嗬嗬一笑,馬廄裏堆著草料,怎麽會在附近放火盆?遠來商棧慣做牲畜買賣,不可能有這種疏忽。他欲言又止,末了還是搖搖頭,嘟囔了一句:“算了,這種事,還是讓李司丞去頭疼吧。”姚汝能心中好奇,可也不好去追問。


    平康坊在萬年縣內。他們從光德坊出發,得向東一口氣跑過五個路口,前後花了將近兩刻時間,才抵達那個京城最繁盛的銷魂之處。


    還未入坊,兩人已能聽見絲竹之聲隱隱傳來。靡麗曲調此起彼伏,諸色樂器齊響,雜以歌聲繚繞其間。未見其景,一番華麗繁盛的景象已浮現心中。此時方是正午,已是如此熱鬧,若是入夜時分,隻怕更勝十倍。


    平康坊雖然稱坊,內裏布局卻與尋常坊內截然不同。張小敬一行從北門進入,向左一轉,前方共有北、中、南三條曲巷,三處圓月拱門分列而立,綾羅掛邊,粉簷白壁,分別繪著牡丹、桃花和柳枝。


    說是曲巷,其實路麵相當寬敞,可以容兩輛雙轅輜車通行。此時車馬出入極多,車上多載有盛裝麗人,各色花冠巾帔讓人眼花繚亂,就連被車輪碾過的塵土都帶著淡淡的脂粉香氣——上元節酒宴甚多,大家都想選個體麵女伴,觀燈一遊,所以都早早來此邀約。


    姚汝能搜出來的這個木牌,寫的是一曲。平康裏三巷之中,南曲、中曲皆是優妓,來往多是官宦士人、王公貴族;靠近坊牆的北曲,也叫一曲,來的多是尋常百姓、小富商人或赴京的窮舉子、選人之類,環境等而下之。從布局便看得出來:南曲多是霄台林立;中曲多是獨院別所,還有一條曲水蜿蜒其中;隻有北曲這裏分成幾十棟高高低低的彩樓,排列紛亂。三曲涇渭分明,一目了然。


    張小敬站在入口處仰望一陣,對姚汝能道:“進得這裏,可不要妄動了。”姚汝能頗覺意外,他之前在西市蠻橫無忌,怎麽來這裏卻突然收斂了?張小敬指了指對街遠處一處巨宅:“你知道那頭的宅子是誰?”姚汝能搖搖頭,他是長安縣人,對東邊不是很熟。


    張小敬嘿嘿一笑:“那裏原來是李衛公的宅邸,如今住的卻是右相。”


    “李林甫?”年輕人心中一寒,再看那宅邸上的脊獸,陡然也多了幾分陰森氣質。一朝之重臣,居然住得離平康裏這麽近,日夜欣賞鶯紅柳綠,可也算是一樁奇聞了。


    他們舉步邁入一曲,張小敬目不斜視,輕車熟路地直往前去。兩側樓上響來幾聲稀稀落落的吆喝,就再沒動靜了。姑娘們都有眼力,這兩個人步履穩健,表情嚴肅,一看就不是來玩樂的。


    兩人七轉八彎,來到一曲中段。張小敬腳下一偏,轉入旁邊一處小巷內。兩側隻有些簡陋的木質棚屋,黑壓壓的連接成一片,屋隙堆滿雜物垃圾。


    平康裏的街路兩側皆修有溝渠,青瓦覆上,便於排水以及衝刷路麵——除了這裏,長安城隻有六條主街有這待遇——這些溝渠都引到這條低窪巷子裏來,排入坊外水道。所以這小巷內汙水縱橫,異味不小。


    姚汝能心中納罕,心想為何不去追查木牌來曆,反而來這種醃臢的地方。可看張小敬的步伐毫不遲疑,絕非臨時起意,顯然已有成算,隻得默默跟著。


    張小敬走到一處棚屋前,敲了三下。一個人探頭探腦打開門,一看張小敬,像是被蠍子蜇了一下似的,下意識要關門。張小敬伸出胳膊啪地攔住門框:“別擔心,小乙,今日不是來查你的案子。”那被喚作小乙的人畏畏縮縮退後一步,不敢阻攔。


    棚屋之後別有洞天,居然是一個賭鋪。這裏可真是挖空心思,外表看隻是幾間破爛棚子,裏麵卻打通成了一間頗寬敞的大通鋪,有案有席,隻是光線昏暗。


    此時幾十個賭徒趴在三張高案邊上,正興高采烈地圍看三個莊家扔骰子,四周滿布銅錢。張小敬一進去,所有的視線都投向他。賭鋪裏先瞬間安靜了一下,然後人群當即炸開,一半人開始往窗外逃,另外一半往案底下鑽,還有幾隻手不忘了去劃拉錢,場麵混亂而滑稽。


    一個乞頭氣勢洶洶地跑來,想看誰在鬧事。他看到張小敬站在那裏,像是看到惡鬼一般,張大了嘴巴,一時間連安撫賭徒都忘了。


    “張……張頭兒?”


    張小敬不動聲色道:“你跑這裏來了?”乞頭麵露愧色,不敢言語。張小敬道:“帶我去見你們囊家。”乞頭猶豫了一下,卻終究沒敢說出口。他回身進屋,請示了一下,然後引著他們往後走去。


    乞頭、囊家雲雲,都是見不得光的習語。姚汝能觀察此人行走方式,和張小敬頗為相似,估計原本也是公門中人,不知為何淪落至此。


    這一片棚屋連成一片,裏麵被無數房間與土牆區隔,暗無天日,像是鑽隧道迷宮一般。行走其間,隱約還能聽到哭泣聲和悲鳴,似乎有什麽人被囚禁於此。


    姚汝能心中一陣凜然,知道自己已經觸及了另外一座長安城。這座長安城見不得光,裏麵充斥著血腥與貪欲,沒有律法,也沒有道義,混亂凶殘如佛家的修羅之獄,能在這裏生存的,都是大奸大惡之人。即便是官府,也不敢輕易深入這一重世界。


    他的喉嚨發幹,心跳有些加速,不由得朝前望去,發現前麵的張小敬步履穩健,沒有任何不適。那個人的背影輪廓模糊不清,似乎和黯淡的背景融為一體。


    這位前不良帥應該沒少深入虎穴,沒少跟惡勢力做鬥爭。隻要跟隨著他,一定不會有錯。再者說,惡人與捕吏是天然的對頭,倘若自己連看一眼這裏都膽戰心驚,以後怎麽與之爭鬥?想到這裏,姚汝能重新鼓起了勇氣,攥緊拳頭,目光灼灼。


    他忽然有點遺憾,張小敬若不是死囚犯的話,說不定現在是他的上司。這人雖然江湖了一點,可真能學到不少東西。


    他們走了半天,眼前一亮,裏麵別有洞天,居然是一處磚石小院。院子不大,頗為整潔,院子正中灶上擱著一把漆黑藥壺,彌漫著一股藥味。一個裹著猩紅大裘的人在灶邊盤腿坐著,懷裏還抱著一隻小黃貓。


    張小敬道:“葛老,別來無恙。”


    大裘一動,一個蒼老的聲音從中傳來:“張老弟?我沒想到會再見到你。”語氣平淡,不是疑問,而是在陳述一個事實。


    “我也沒想到。”張小敬無意解釋。


    “你這一回來,就驚得我的賭鋪雞飛狗跳,真是虎死骨立,殺威猶存啊——你來找我,什麽事?”老人問。


    大裘往下滑落,姚汝能這才發現,裏麵裹的是個瘦小幹枯的老人,他皮膚黑若墨炭,一頭鬈發,嘴唇扁厚,不是中原人士,赫然是個老昆侖奴!這昆侖奴眼神亮而凶狠,說的一口流利官話,絲毫聽不出口音。聽對話,兩人早就是舊識,不過顯然關係不會太好。

章節目錄

閱讀記錄

長安十二時辰(全集)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,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馬伯庸的小說進行宣傳。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馬伯庸並收藏長安十二時辰(全集)最新章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