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泌忽然問道:“我給你如此之大的權柄,若你不告而逃該怎麽辦?”


    “沒有保證。”張小敬毫不猶豫地回答,“人是你選的,路是我挑的,咱們都得對自己的選擇負責。”


    談話就這麽結束了。李泌搖動案上鈴鐺,叫來兩位婢女。她們把張小敬帶去附近廂房,讓其脫下灰囚衣,換了一套便於活動的小襖加褐棉袴。收拾停當後,李泌親自把張小敬帶到靖安司的大殿。


    這裏是整個靖安司的中樞所在,集結各部精英,匯總各處軍情,並加以推演;廂房裏有一個龐大的庫房,裏麵堆積著長安從六部到兩市各個方麵的卷宗,可以隨時調閱。徐賓就是因為在這方麵有專長,才被抽調過來。


    讓張小敬印象最深的,是靖安司的望樓。


    整個長安,每一坊都設有二到三棟望樓,平日用來監測盜匪火警。在李泌的部署下,如今望樓多了個功能,設了專門的執旗武侯,他們可以用約定的旗語進行交流。白天用旗,晚上用燈籠明暗。


    這樣一來,長安城任何一棟望樓看到的情況,都可以迅速地傳到靖安司中樞。同樣,靖安司中樞也可以對任何一處迅速發出命令。


    這套玩意顯然是學自邊疆烽燧,但比烽燧更為便當。望樓彼此之間相距不過半裏,軍情瞬息可橫跨整個長安城。張小敬一眼就看出這東西的實用之處:這意味著,無論他身在長安何處,都可以通過望樓與靖安司保持聯絡,無形中多了一隻俯瞰長安的巨眼。


    不過這套望樓體係耗費極巨,隻有靖安司這樣的怪胎才用得起。


    此時崔器也在殿內,正在與負責沙盤推演的婢女低聲交談。李泌喊他的名字,崔器連忙跑過來,單膝跪倒,他可還沒忘自己是戴罪之身。


    李泌平靜道:“崔旅帥,六郎之死,源自清場不慎之失。令自我處,本官也負有責任。”崔器猛然抬起頭來,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他一沒料到,阿兄的死居然是因為這麽一個小小的疏失;二沒料到,這位長官居然自承其錯,難道……這是收買人心之術?


    李泌對此撇了撇嘴,他現在可沒時間玩弄權術,隻是高傲到不屑諉過於人罷了。他一指張小敬:“正是這位張都尉破解此疑。他接下來會接替你阿兄,追查狼衛。”


    崔器打量了一眼張小敬,眼中既有感激,也有疑惑。


    他知道張小敬是個死囚,不明白為何李泌會把寶押在他身上。不過軍人以服從為天職,他行了一個軍中禮節,振聲道:“我麾下有三百旅賁軍,步騎均可,兩刻之內,可以抵達長安任何一處——希望張先生可以給我個機會手刃仇敵,為我阿兄報仇!”


    張小敬注意到,他說的是張先生,不是張都尉,李泌交給他的這一把利劍,似乎沒那麽容易操控。


    時間太緊迫了。接下來的安排緊張而密集,張小敬記下了望樓旗語和一些必要的聯絡方式,然後走到大沙盤前聽取關於突厥人的簡略介紹。


    負責解說的是那位手持月杖的娉婷婢女。她麵對沙盤時推時講,聲音明朗清越,還帶著一絲輕微的胡音。張小敬略顯無禮地多看了她一眼,這個叫檀棋的姑娘,有著高聳的鼻梁和盤髻黑發,應該是漢胡混血。


    “重點是,突厥狼衛打算怎麽動手?”張小敬問。


    檀棋道:“目前還不知道。唯一的一份情報,來自朔方留後院。有一個部族的突厥首領曾聲稱,整個長安城即將變成闕勒霍多——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吧?”


    張小敬點點頭。闕勒是個突厥名詞,近似於九幽血獄,而霍多則是化為塵土之意。整個詞既是一句詛咒,也是一種傳說中的凶獸。“闕勒霍多”這四字,即使不懂突厥語的,也能感受到其中滔天的殺意。


    長安城即將變成闕勒霍多,這也許是一句誇張的修辭,也許是什麽東西的比喻,沒人知道。


    檀棋知道時間緊急,語速很快:“……這是我們在丙六客棧搜撿到的一塊殘布,上麵勾勒了半個長安城外郭。很可能曹破延想要的,是整個長安的詳盡坊圖。”


    一聽是長安坊圖,張小敬的兩道蠶眉糾到了一起。李泌注意到他的神色變得嚴峻,問道:“依你之見,突厥人要這坊圖做什麽——嗯,讓我換個問法,如果坊圖在手,他們能做些什麽?”


    “順渠下毒、連坊縱火、乘夜殺良、散播妖讖、闌入皇城……若是上元燈會,隻消在崇仁坊、延壽坊、興慶宮、曲江池幾處觀燈繁盛之處拋灑幾枚銅錢,都能鬧出大亂子。有坊圖指引,這長安城他們就能來去自如,可幹的事情隻怕太多。”


    張小敬掰著手指,侃侃而談,每說一句,周圍人的臉色就寒上一分。


    李泌麵色嚴峻,他已把形勢估計得足夠嚴重,可沒想到還有這些匪夷所思的險惡招數。靖安司的人畢竟是官麵上的,這些方麵的見識遠不如這位見慣了鬼蜮伎倆的前任不良帥。


    “依你之見,倘若不能公開搜捕,接下來該如何著手?”李泌問。


    張小敬答道:“私藏皇城坊圖,是要殺頭的大罪。除了官府,一般人家不會有。曹破延既然無法從崔六郎那裏獲得,要麽去皇城裏偷,要麽……”他的視線移到了沙盤上,身體朝檀棋挪了挪,幾乎與她肩碰肩:“望樓最後一次看到曹破延,是在哪裏?”


    檀棋對他的大膽有些吃驚,遲疑了一下才回答道:“曹破延翻過水門的速度太快,望樓來不及監視。不過據我們推測,他可能在延壽坊、布政坊一帶上岸。這兩處都是人流繁盛之地,利於隱藏。我們已經派人去搜索了。”


    張小敬道:“我猜他不會走遠,最終還是得回到這裏來。”說完一指沙盤。


    “西市?”崔器有些驚訝。李泌卻微微點頭,和張小敬異口同聲:“胡商!”


    胡商多聚集於西市,其中不乏身家巨萬的巨賈。長安坊圖對生意大有裨益,他們暗中收藏一份並不奇怪。張小敬對他們的秉性再熟悉不過,這些人天生就是逐利之徒,膽子比駱駝還大。


    崔六郎敗露之後,曹破延不敢再接觸唐人。若想在最短時間內拿到坊圖,他別無選擇,隻能打胡人的主意。


    “可你知道去找哪個商人嗎?”李泌皺眉問。西市胡商的數量太多,不可能一個一個排查。


    張小敬捏了捏拳頭,淡淡答道:“非常之時,自有非常之法。”李泌略顯緊張,可話到嘴邊還是咽下去了。


    這家夥說的“非常之法”,恐怕會是一些不合仁道的手段。不過現在可沒時間奢談刑律和良心。殿角銅漏,水仍在一滴滴敲擊著時筒。每一滴,都可能意味著數百條人命的散失。


    “張都尉,朝廷之國運、闔城民眾之安危,都托付給你了。”李泌大袖一拂,鄭重地雙手抱拳,肅容一拜。他身後的官吏們見狀,也一並起身,齊齊拱手。


    張小敬沒有回禮,隻是用手撣了撣左眼窩裏的灰塵,淡然道:“我是為了長安百姓,其他的可不關心。諸位莫要會錯了意。”


    眾人霎時臉色全變了,這是什麽話?雖然私底下大家對朝廷都有怨念,可怎麽能堂而皇之說出來?


    張小敬咧開嘴笑了笑,轉身走出殿去。靖安司的一幹屬員心驚膽戰,都看向李泌。李泌麵色如常,拂塵搭在手臂上,似乎全不為意。


    這家夥這是在向自己暗示,他不願受任何控製。


    在門口,崔器已經備好了一整套裝備:精煉障刀、貼身軟甲、煙丸、牛筋縛索,等等,還有一把擘張手弩。張小敬嫻熟地把這些東西披掛起來,又蹲下身子,用兩截麻繩把褲腳紮緊。穿戴妥當後,一股精悍殺氣撲麵而來。


    張小敬把那柄手弩拿起來,反複拉動空弦,又用耳朵聽了聽,對崔器道:“拆掉望山,鉤心再調緊兩分。”崔器聞言一怔,望山是輔助瞄準用的,比較累贅,有準頭的人不愛裝,鉤心調節的是弩箭飛速,越快威力越大,但準頭不易控製——看來這位是個用弩的高手啊。


    他連忙拿著弩箭去找工匠調整,張小敬趁機把徐賓叫到一邊,壓低聲音道:


    “麻煩友德你派人去敦義坊西南隅,那兒有個聞記香鋪,給掌櫃的送個口信:立刻離開長安,一刻也不要耽擱。最好你也勸家裏人盡快出城,絕對不要去參加燈會。”


    徐賓瞪大了眼睛,不明白他的用意。


    張小敬語氣無比嚴厲:“我在長安城待了這麽多年,比任何人都知道這座城市有多麽脆弱。若李司丞所言不虛,我估計——”說到這裏他難得地猶豫了一下,然後加重了語氣:


    “這次長安在劫難逃。”


    曹破延此時正站在某一坊的大門口。此時他頭上多了一頂鬥笠,不掀開的話,完全看不到麵孔。


    此時坊門大開,無數攤販擺攤在坊牆之下,吆喝聲四起。十來個閑漢在一處空地抓著粗繩兩端,牽鉤做戲,圍觀鼓勁的人更有十倍之多。在坊門旁邊,立著一具高逾五丈的挑竹大燈輪。燈輪上每一角都垂著五彩綢穗,隻待黃昏後舉燭。


    曹破延拉低鬥笠,從裏衛身邊朝坊內走去。靖安司已經傳來了一通文告,讓諸坊裏衛留意一個連髯胡人,隻是事起倉促,沒有附上圖影。裏衛們正忙著為牽鉤喝彩,他們一看曹破延衣著不是胡袍,連打量都懶得打量,任其進入。


    曹破延走到十字街口附近一處僻靜角落,從懷裏掏出一截小紙卷,看了眼,然後攔住一個跑過的小孩,詢問李記竹器鋪在哪裏。小孩見他相貌凶惡,連忙說就在背街寬巷盡頭的宅子裏。


    曹破延順著指點走去,這裏果然有一個竹器作坊,過道和門前堆滿了還未糊紙的燈籠架子和竹篾子,有鸞鳳,有雲龍,還有各色神仙與吉祥物件。看來這裏生意不錯,到了上元節當日還在忙碌。


    他敲了敲門,三下長,一下短,然後再兩下長。屋裏沉默片刻,一個高鼻深目的枯瘦竹匠探出頭來,一把削竹尖刀提在胸口。


    “白氈金帳設在王庭何處?”他用突厥語忽然發問。


    “草原的雄鷹不懼狂風。”曹破延掀開鬥笠,也用突厥語回答。


    對方打開一條小縫,讓他閃身入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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