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隻獨眼在萬年縣太有名氣,誰都知道怎麽回事。張小敬看這哨頭的臉,並不認識,大概是自己入獄後新提上來的。哨頭獰笑道:“張大帥收拾過的小角色太多,怎麽會認識我呢?不過我知道一個人,您一定認識,而且他也一定很想見你。”


    張小敬一愣,難道他們要把自己抓回萬年衙門?他心中大急,此事涉及重大,豈能在這裏耽擱!


    哨頭也不答,招呼兩個人把張小敬架起來,朝著旁邊一條路走去。張小敬試圖掙紮,可那兩個巡哨各執一條胳膊,讓他無力反抗。


    若換了平時,這兩個人根本走不了一回合。張小敬先戰突厥狼衛,又阻止了蚍蜉,卻被這兩個小雜魚按得死死的,可謂是虎落平陽。


    這一行人走街串巷,很快來到一處宅邸。宅邸隻有一進,正中是個小庭院,修得非常精致,石燈楠閣、蒼鬆魚池一樣不缺,北邊坐落著一座淺黃色的閣樓,還散發著淡淡的香味。哨頭站在庭院門口等了一陣,很快出來一個淺青官袍的中年男子,他眼狹鼻鉤,看到張小敬被押在門口,眼睛不由得一亮。


    哨頭道:“知道您一直在找這人,我們一逮到,衙門都沒過,就先給您送來了。”那人遞給他幾吊實錢,哨頭歡天喜地走了。


    “張小敬,你今天做下的事情可真不小啊。真是小看你了。”這中年男子陰惻惻地說道,語氣裏帶著壓抑不住的痛快。張小敬抬頭一看,果然是熟人,原來是虞部主事、熊火幫的老大封大倫。


    封大倫對張小敬怕極了,他一直忐忑不安地待在移香閣裏,不等到這個凶徒徹底死亡的確切消息,他就不踏實。熊火幫自有他們的情報渠道,張小敬被全城通緝,很快通緝令又被撤銷,然後興慶宮發生爆炸,全城宵禁閉門,這一係列事件之間,隱約都和這位前不良帥有關聯。他甚至模模糊糊地打聽到,張小敬似乎已經叛變投靠蚍蜉。元載栽贓的那個罪名,居然成真了。


    沒想到,事情的進展太過離奇。不知怎麽回事,這家夥居然莫名其妙地被巡哨抓住,恰好這哨頭是熊火幫在衙門裏的內線之一,巴巴地將張小敬送到了自己麵前。


    看到這個昔日威風八麵的家夥,如今乖乖跪在階下,聽任宰割,封大倫忐忑了一天的心情終於大為暢懷。


    “當日你闖進我熊火幫,殺我幫眾,有沒有想過還有這麽一天?”封大倫伸出一隻腳,把張小敬的下巴抬起來。不料張小敬的獨眼一瞪,嚇得他習慣性地一哆嗦,整個人差點沒站穩,連忙扶住了旁邊的廊柱。


    封大倫惱羞成怒,一腳直踹到張小敬的心窩,讓他咕咚一下躺倒在地。封大倫猶嫌不夠,走過去又狠狠踢了幾腳,邊踢邊吼,像是瘋了似的。


    “你不是義薄雲天要為戰友報仇嗎?你不是舍了性命要把我熊火幫連根拔起嗎?你不是要護著聞染那個小娼婦嗎?”


    那一次屠殺,給封大倫留下的陰影實在太大了,一直到現在他都對張小敬這個名字無比畏懼。這壓抑太久的恐懼,現在化為淩虐的快感,全數傾瀉在張小敬身上。


    封大倫打得滿頭是汗,這才收了手。他蹲下身來,揪起張小敬的頭發:“天理循環,報應不爽。你今天落到我手裏,可見是天意昭然。別指望我會送你見官去明正典刑,不,那不夠,隻有我親手收了你的命,才能把噩夢驅除,為我死去的幫內弟兄們報仇!”


    他的表情激動到有些扭曲,現在終於可以親手將胸口的大石掀翻,封大倫的手在微微顫抖。


    張小敬麵無表情,可手指卻緊緊地攥起來,心急如焚。封大倫注意到了這個細節:“你怕了?你也會怕?哈哈哈哈,堂堂五尊閻羅居然怕了!”


    這時候遠方東邊的日頭正噴薄而出,天色大亮,整個移香閣開始彌漫起醉人的香味。封大倫把張小敬的頭發再一次揪得高高,強迫他仰起頭來麵對日出,咽喉挺起。那隻獨眼驟視強光,隻得勉強眯起來。封大倫卻伸出另外一隻手,強行把他的眼皮撐開,讓那金黃色的光芒刺入瞳孔,應激的淚水從眼眶流出。


    “哭吧,哭吧,你這惡鬼,最懼怕的就是人世的陽光吧?”封大倫發癲般叫道,渾然不覺一股奇怪的香味鑽入鼻孔。他的手越發用力,幾乎要把張小敬的頭皮揪開——不,已經揪開了,封大倫分明看到,隨著他把頭皮一寸寸撕開,裏麵露出一個赤黑色的猙獰鬼頭,尖頭重瞳,利牙高鼻,頭上還有兩隻牛角。


    “閻羅惡鬼!去死吧!”


    他抽出腰間的匕首,朝著張小敬挺起的咽喉狠狠割去,眼前頓時鮮血飛濺。


    李泌踏回到京兆府的第一步,便開口問道:“內鬼關在哪裏?”趙參軍躬身道:“已經妥善地關起來了,沒和任何人接觸,隻等司丞返回。”


    李泌詢問了一下拘捕細節,連禮都不回,鐵青著臉匆匆朝著關押的牢房而去。


    他一接到趙參軍的口信,便立刻離開了那個宅邸。李林甫還留在那裏,但是外麵布滿了旅賁軍的士兵。反正李泌現在已經豁出去了,不介意多得罪一次這位朝廷重臣。


    來到牢房門口,李泌隔著欄杆朝裏麵看了一眼,確實是靖安司大殿的通傳。他頓時覺得麵皮發燙,這家夥居然在自己眼皮底下來回奔走了整整一天,這對任何一位長官來說都是莫大的恥辱。


    可是他有點想不通。靖安司裏每一個人的注色經曆,都要經過詳細審查,大殿通傳自然不會例外。這家夥到底是怎麽躲過這麽嚴格的檢查,混入殿中的?


    李泌不相信突厥狼衛或者蚍蜉能做到這一點,這不同於殺人放火,操作者對官僚體係必須十分了解,且有著深厚根底,才能擺平方方麵麵,把一個人送入靖安司內。


    可惜所有的卷宗檔案,都隨著大殿付之一炬,現在想去查底也不可能了。


    現在回想起來,之前把安業坊宅邸的地址告知李泌的,正是這位通傳。當時他說消息來自一位主事,李泌根本沒顧上去查證。很明顯,這是幕後黑手的撥弄之計,先把李林甫誘騙過去,再把李泌引去,這樣一來,興慶宮的災難便有了一個指使者,和一個證人。


    這個幕後黑手,手段果然精妙。隻是輕輕傳上幾句話,便把局麵推到這地步。


    太子確實是最大的受益者,可他真的能玩出這種手段嗎?李泌一直拒絕相信,他太了解李亨了,那樣一個忠厚又帶點怯懦的人,實在不符合這個陰暗風格。


    本來李泌想立刻趕去東宮藥圃,與太子再次對質。可是他考慮再三,還是先處理內鬼的事。要知道,如今興慶宮亂局未定,天子生死未卜。若是他龍馭賓天,也還罷了;若是僥幸沒死,他老人家事後追查,發現太子居然提前離席,那才是大難臨頭。


    李泌就算自己敢賭,也不敢拿太子的前途去賭。他能做的,就是盡快審問內鬼,揪出真正的幕後黑手——如果真不是太子的話。


    這些思忖,隻是一閃而過。李泌推開牢房,邁步進去。內鬼已經恢複了清醒,但是全身被五花大綁,嘴裏也收著布條。


    “把他的布條摘了。”李泌吩咐道。


    趙參軍有些擔心地說他如果要咬舌自盡可怎麽辦?李泌冷笑道:“為了不暴露自己身份,他先後要殺徐賓和姚汝能,這麽怕死,怎麽會自盡?”


    於是有士兵過去,把布條取走。內鬼奄奄一息地抬起頭,看向李泌,一言不發。


    “今天一天,你帶給我無數的消息,有好的,有壞的。現在我希望你能再通報一則消息給我——是誰把你派來靖安司?”


    內鬼吐出兩個字:“蚍蜉。”


    “可笑!”李泌提高了聲音,“光靠蚍蜉,可做不到這一點。”他走近兩步,語帶威脅,“別以為來氏八法已經失傳!說!是誰把你派來靖安司的?”


    來俊臣傳下來氏八法,是拷問刑求的八種苛烈手段,不過這些手段隻在刑吏獄卒之間流傳,讀書人向來不屑提及的。李泌連這個威脅都說出口,可見是真急了。


    通傳不為所動:“李司丞,你剛才說,我為了保全自己不惜殺害兩人滅口,是怕死之人。但你有沒有想過,還有另外一個可能?”


    李泌眼神一閃。


    “所有知情的人都得死。”通傳咧開大嘴,露出一個瘮人的笑容,連舌頭都伸了出來。


    李泌立刻反應過來,急忙伸手去攔。可通傳雙頜一合,一下子就把自己舌頭咬斷,然後拚命吞了下去。那半截舌頭滑入咽喉,卻因為太過肥厚而塞在喉管裏。監獄裏的人急忙過去拍打其背部,可通傳緊閉著嘴,任憑鮮血從齒縫流瀉而出。沒過多久,他痛苦萬分地掙紮了幾下,活活被噎死了。


    是的,所有知情的人都得死,包括他自己在內。


    監牢內外的人都一陣啞然,可摘下布條是李泌親自下的命令,他們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。李泌麵無表情地轉過頭:“查一下,平日裏誰和這個通傳私下有來往,隻要還活著,全給我帶來!”


    靖安司檔案已毀,如今通傳又自盡而死,想挖他的底,就隻能寄希望於他平時流露出的蛛絲馬跡了。


    既不幸也幸運的是,那一場大火之後,靖安司剩下的人不算多,且多集中在京兆府養傷。所以趙參軍沒費多大力氣,就召集到了平時跟通傳有來往的十來個人。李泌掃視了一眼:“怎麽都是唐人?他就沒和胡人來往過?”


    趙參軍說,吉溫之前把胡人官吏都驅走了,說是為了防止有突厥內應。李泌眼睛一瞪:“瞎胡鬧,趕緊把他們找回來!”趙參軍趕緊出去布置,李泌則留在監牢裏,先問這十幾個人。


    這些人戰戰兢兢,以為要被嚴刑拷問。不料李泌態度還算好,隻是讓他們說說平日裏對通傳的了解,越詳細越好。於是眾人你一言、我一語,把知道的都和盤托出。


    原來這個通傳姓陸,行三,是越州人,別看在大殿內是個大嗓門,平日卻是個寡言性子。眾人隻知道他是單身,一直未有娶妻,在京城這邊也沒什麽親戚。至於陸三怎麽從越州來到京城,又是如何被選入靖安司,卻幾乎沒人知道。隻有一個人提及,陸三之前似乎在軍中待過。


    李泌反複問了好幾遍,並沒得到什麽有價值的答案。他有些氣惱地背著手,讓他們繼續想。正在逼問時,門被推開,又有幾個胡人小吏忐忑不安地被帶進來。他們就住在光德坊附近,所以第一時間被找回來了。


    李泌讓他們也回憶,可惜這些小吏回憶的內容,跟前麵差別不大。陸三對唐、胡之人的態度,沒有明顯的傾向。大家的評價都很一致,這人沉穩知禮,性格和善,與同僚尋常來往也都挺多,但全是泛泛之交,沒一個交往特別親密的。同僚有個大病小災婚喪嫁娶,從來不會缺了他的隨份,偶爾誰有個拆借應急,他也肯出力幫忙,是個恩必報、債必償的人。陸三自己倒沒什麽特別的愛好,偶爾喝點酒,打打雙陸,也就這樣了。


    李泌站在一旁,忽然喊:“停!”眾人正說得熱鬧,被強行中止,都是一陣愕然。李泌掃視一圈,問剛才一句話誰說的?一個唐人小吏戰戰兢兢舉起手來。


    李泌搖搖頭:“再上一句,恩必報、債必償那句。”眾人麵麵相覷,一個五十多歲的粟特老胡站起身來,麵色有些惶恐不安。


    “偶爾誰有個拆借應急,他也肯出力幫忙,是個恩必報、債必償的人——這是你說的吧?”


    “是,是在下說的……在下曾經找陸三借過錢。”他的唐語說得生硬,應該是成年後學的。


    “借了多少?”


    “三千錢,兩匹絹,借了兩個月,已經還清了。”


    李泌道:“剛才你說他是個恩必報、債必償的人,這是你的評價,還是他自己說的?”粟特老胡對這個問題有點迷糊,抬起頭來,李泌道:“咱們一般人都說有恩必報,有債必償,你為何說恩必報、債必償?”


    老胡不太明白長官為何糾結在這些細微用字上,還不就是隨口一說嘛,哪有什麽為何不為何?他訕訕不知該怎麽答。李泌道:“你下意識這麽說,是不是受到了陸三的影響?”


    成年後學異國語言,很容易被旁人影響,往往自己都不自知。經過李泌這麽一啟發,老胡一下子想起來了:“對,對,陸三老愛說這話,我這不知不覺就順嘴學了。”


    李泌若有所思,轉過臉去對趙參軍道:“把他們解散吧。”


    “啊?問出什麽了?”趙參軍一頭霧水。李泌答非所問,隨口誦出一段歌謠來:“守捉郎,守捉郎,恩必報、債必償。”一邊說著,表情越發陰沉。


    “有恩必報,有債必償”,這本是市井俗語,流傳甚廣。守捉郎為了和自己名號的三個字湊齊,特意截去“有”字,隻剩下“恩必報、債必償”。全天下隻有他們會這麽說。


    李泌一甩袖子,聲音轉而嚴厲:“調一個百人騎隊,隨我去平康裏!”


    封大倫的移香閣,位於東城靖安坊——很諷刺的是,和靖安司同名——這裏算是萬年縣的一個分界線,靖安坊以北,盡是富庶繁華之地;以南不是荒地就是遊園別墅,居民很少,多是幫會浮浪子在其間活動。他把移香閣修在這裏,既體麵,也可以遙控指揮熊火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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