姚汝能表情有點僵硬,李司丞這是把自己當成了誘餌。如果趙參軍晚上半步,內鬼固然暴露,自己也不免身死。趙參軍拍了拍他肩膀,說先看看獵物吧。


    姚汝能勉強打起精神,朝畜欄那邊望去。牲畜們都被趕開,可以看到一個黑影正俯臥在肮髒的汙泥之中,手弩丟在一旁。他的背部中了兩箭,不過從微微抽搐的脊背線條可以知道,他還活著。


    活著就好,這家夥打開了靖安司後院的水渠,害死了包括徐賓在內的半個靖安司班底,間接促成了闕勒霍多的爆發,真要計較起來,他可是今晚最大的罪人之一,可不能這麽簡單地死掉。


    姚汝能上前一步,踏進畜欄,腳下濺起腥臭的泥水。他伸手把這個內鬼翻過身來。這時天色已蒙蒙發亮,在微茫的光線映照之下,姚汝能看到他臉上五官,不禁大驚。


    “怎麽……是你?!”


    這內鬼趁著姚汝能一愣怔的瞬間,一下子從泥中躍起,雙手一甩,把髒汙飛濺進姚汝能的眼睛裏,然後帶著箭傷,轉頭朝反方向跑去。


    趙參軍倒不是很著急,這一帶他都安排好了人手。這家夥中了箭,根本不可能跑掉。他招呼手下從四麵八方圍過去,排成一條綿密的防線,逐漸向畜欄收攏。


    可收攏到一個很小的範圍後,他們發現,人不見了!


    趙參軍氣急敗壞,下令徹底搜查。很快就有了結果,原來這個畜欄下方有一個排汙的陶製管道,斜斜下去,直通下方暗渠。平日裏清理畜欄,牲畜糞便汙物就從這裏排掉,順水衝走。


    管道的蓋子被掀開丟在一旁,裏麵內徑頗寬,很顯然,內鬼就是順著這裏逃了出去。


    趙參軍喝令快追,可士兵們看到管道內外沾滿了黑褐色的汙物,還散發著漚爛的腥臭味道,無不猶豫,動作慢了一拍。


    隻有一個人是例外。


    姚汝能率先衝了過去,義無反顧地鑽入管道。


    長安外郭的城牆高約四丈,用上好的黃土兩次夯成,堅固程度堪比當年赫連勃勃的統萬城。其四角與十二座城門附近,還特意用包磚加強過。在外郭城牆的根部,還圍有一圈寬三丈、深二丈的護城河。


    護城河的河水來自廣通、永安、龍首三大渠,冬季水枯,但始終能保持一丈多高的水位。長安人閑來無事,會跑來河邊釣個魚什麽的。守軍對此並不禁止,隻是不許洗澡或洗衣服,防止被外藩使者看到,有礙觀瞻。


    此時遠遠望去,整條護城河好似一條玄色衣帶,上頭綴著無數金黃色的閃動星點,那是擺在冰麵上的幾百盞水燈。


    這些水燈構造非常簡單,用木板或油紙為船,上支一根蠟燭——這本是中元節渡鬼的習俗,可老百姓覺得上元節也不能忘了過世的親人,多少都得放點。不過這畢竟是祭鬼的陰儀,擱到城內不吉利,於是大家都跑來城外的護城河附近放,反正城門通宵不關。唯一不便的是水麵結冰,燈不能漂,隻能在原地閃耀。


    此時在金光閃閃的河麵上方,一團黑影正在急速下墜。那些隨時會熄滅的冰麵微火,和晨曦一起映亮了兩個絕望的輪廓。


    張小敬抱住蕭規,連同那一麵號旗一起,在半空中死死糾纏成一團,當年在烽燧堡前的那一幕,再度重演,隻是這次兩人的關係截然不同。蕭規惡狠狠地瞪著張小敬,而張小敬則把獨眼緊緊閉住,不做任何交流。


    下降的速度太快,他們沒有開口的餘裕。隨著風從耳邊嗖嗖吹過,身體迅速接近地麵。先是嘎吱一聲,薄冰裂開,掀翻了一大堆小水燈;然後是嘩啦一聲,水花濺起,四周渡鬼的燭光頓滅,兩個人直通通地砸入護城河內,激起一陣高高的浪頭。


    一丈多深的河水,不足以徹底抵消下降帶來的壓力。兩人直接沉入最深處,重重撞在河底,泥塵亂飛,登時一片渾濁。


    張小敬隻覺得眼前金星亂舞,整個人像被一隻大手狠狠捶中背心。五髒六腑在一瞬間凝結成團,又霎時向四方分散。這一拉一扯帶來的強烈震撼,幾乎把三魂七魄都震出軀殼。有那麽一會兒工夫,張小敬確實看到了自己的後背,而且還看到它在逐漸遠離。與此同時,有大量冰涼的水湧入肺中,讓他痛苦地嗆咳起來。


    若換作全盛時期,張小敬可以迅速收斂心神,努力自救。可他如今太虛弱了,整整一天的奔走搏殺,榨光了骨頭裏的每一分力氣。張小敬緩緩攤開四肢,放鬆肌肉,心裏最後一個念頭是,就這樣死了也挺好。


    可他的耳邊,突然傳來劇烈的翻騰聲,身子不由得向上一浮。張小敬歪過臉去,看到蕭規正用雙臂努力掙紮著,朝著河麵上撲騰。諷刺的是,那麵號旗已被浸卷成了一條,一端纏在蕭規的腳脖子上,一端繞在張小敬的腰間。號旗濕緊,沒法輕易解開,所以看起來就像是蕭規拽著繩子,把張小敬拚命往上拉。


    張小敬不知道蕭規是真想救人,還是單純來不及解旗,不過他已沒力氣深思,任憑對方折騰。蕭規的力量,可比張小敬要強多了,掙紮了十幾下,兩個人的腦袋同時露出水麵,發出呼哧呼哧的喘息聲。


    在護城河的岸邊,傳來幾聲驚慌的叫喊:“哎!這邊好像有人落水了!”然後有腳步聲傳來。


    這些人應該是在附近放水燈的老百姓,個個穿著白衫,手提燈籠。他們看到護城河的冰麵裂開了一大片窟窿,裏麵浮著兩個人頭,都嚇了一跳,再定睛一看,其中一個還在撲騰。幾個燈籠高舉,把河岸照得一片通明,幾個膽大的後生踏上薄冰,戰戰兢兢地朝他們靠近。


    有人帶了幾根放燈用的長竹竿,一邊一根架在蕭規腋窩。幾個人使勁一抬,一氣把他們倆都給架出水麵,七手八腳拖到了岸邊。


    張小敬視線模糊,迷迷糊糊感覺自己的雙頰被狠狠拍打,然後一根手指伸到自己鼻下,一個聲音高聲道:“這個也還有氣!”


    “也還有氣?這麽說蕭規也還活著?”張小敬的意識現在根本不連貫,隻能斷斷續續地思考。他感覺脖頸之下幾乎沒有知覺,連痛、冷、酸等感覺都消失了,木木鈍鈍的,就像把腦袋接到一尊石像之上。


    一會兒,又一個憨厚的聲音傳入耳朵:“這,這不是張帥嗎?”


    這聲音聽起來略耳熟,張小敬勉強睜開眼睛,看到一張獅鼻厚唇的忠厚麵孔。他有點想起來了,這是阿羅約,是個在東市養駱駝的林邑人,最大的夢想就是培養出最優良的“風腳野駝”。阿羅約曾經被一個小吏欺負,硬被說辛苦養的駱駝是偷的,最後還是張小敬主持公道,這才使他保住心血。


    阿羅約發現居然是恩公,露出欣喜表情:“真的是張帥!”他俯身把手按在張小敬的胸膛,發力按摩。那一雙粗糙的大手格外有力,張小敬張開口,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堆水,身子總算有了點知覺。


    周圍幾個腦袋湊過來,也紛紛辨出他的身份,響起一片“張帥”“張閻羅”“張小敬”的呼聲。這些人張小敬也記得,都是萬年縣的居民,或多或少都與他打過交道。


    他想提醒這些人,抬頭朝城牆上看看。那裏懸著一個藤筐,裏麵裝著昏倒的太真,附近還躺著一位昏迷不醒的當今天子。可是張小敬張了張嘴,發現聲帶完全發不出聲音。


    大概是落水時受到了刺激,一時麻痹,可能得緩上一陣才能恢複。


    阿羅約見張小敬有了反應,大為高興。他想到旁邊還躺著一位,應該是張小敬的朋友吧,便走過去也按摩了一陣。這時他的同伴忽然說:“你聽見鼓聲了沒?”


    阿羅約一愣,停步靜聽,果然有最熟悉不過的街鼓在城內響起,不禁有些奇怪:“這都快日出了,敲哪門子街鼓?”


    “哎呀,你再聽!”同伴急了。


    阿羅約再聽,發現還有另外一種鼓聲從南北兩個方向傳過來。這鼓聲尖亢急促,與街鼓的悠長風格迥異。他臉色變了,這是城樓閉門鼓,意味著北邊春名門和南邊延興門的城門即將關閉。


    按例,上元節時,坊門與城門都通宵不閉。所以他們這些人才會先在城裏逛一晚上燈會,快近辰時才出城在護城河放水燈。現在這是怎麽了?怎麽快天亮了,反倒要封閉城門?難道跟之前興慶宮前那場爆炸有關?


    阿羅約他們沒去興慶宮前看熱鬧,不清楚那邊出的事有多大。不過他們知道,城樓守軍的閉門鼓有多麽嚴厲。如果鼓絕之前沒進城的話,就別想再進去了。他們什麽吃的和銅錢都沒帶,關在城外可會很麻煩。


    “趕緊走吧!”同伴一扯他的袖子,催促道。


    “可是張帥他們,總不能放任不管哪……”阿羅約語氣猶豫。他看了眼遠方的魚肚白,又看了眼延興門城樓上的燈籠,一咬牙,“你們走吧!我留下。”


    “啊?”


    “反正城門又不會一直不開,大不了我在外頭待一天。張帥於我有恩,我不能見死不救。”阿羅約下了決心,又叮囑了一句,“你們記得幫我喂駱駝啊。”同伴們答應了一聲,紛紛朝著城門跑去。


    阿羅約體格健壯,輕而易舉就把張小敬扛起來,朝外走去。在距城牆兩百步開外的官道旁邊,有一座小小的祖道廟,長安人踐行送別時,總會來此拜上一拜。阿羅約把張小敬擱在廟裏,身下墊個蒲席,然後出去把蕭規也扛過來,兩人肩並肩躺在一起。


    之前為了放水燈,這夥人在岸邊留存了火種。阿羅約把火種取來,用廟裏的破甕燒了點熱水,給兩人灌下。過不多時,這兩個人都悠悠恢複神誌。阿羅約頗為高興,說我出去弄點吃的,然後拿著竹竿出去了,廟裏隻剩下張小敬和蕭規兩人。


    張小敬緩緩側過頭去,發現蕭規受的傷比他要重得多,胸口塌陷下去很大一塊,嘴角泛著血沫。顯然在落水時,他先俯麵著地,替張小敬擋掉了大部分衝擊。


    看到這種狀況,張小敬知道他基本上是沒救了。一股強烈的悲痛如閃電一樣,劈入張小敬石頭般僵硬的身體。上一次他有類似體驗,還是聽到聞無忌去世。


    這時蕭規睜開了眼睛。


    “為什麽?”這三個字裏蘊含著無數疑問和憤怒。


    張小敬張了張嘴,仍舊無法發出聲音。


    “為什麽偏偏是你,要背叛我?”蕭規似乎變得激動起來,嘴角的血沫又多了一些。他大概也知道自己不行了,絲毫不顧及胸口傷勢,邊說邊咳,“不對!咳咳……你從一開始,就沒有真心幫我,對不對?”


    張小敬無言地點了點頭。


    “沒想到啊,你為了騙到我的信任,居然真對李泌下了殺手。張大頭啊張大頭,該說你夠狠辣還是夠陰險?咳咳!”


    蕭規此時終於覺察,這個完美的計劃之所以功虧一簣,正是因為這位老戰友的緣故。自己對張小敬的無限信任,反成了砍向自己的利刃。


    “我不明白,你為什麽會背叛一個生死與共的老戰友?為什麽會幫官家?我想不出理由啊,一個理由都想不出來。”蕭規拚命抓住張小敬的手,眼神裏充滿疑惑。


    他沒有痛心疾首,也沒有狂怒,他現在隻帶著深深的不解。一個備受折磨和欺辱的老戰友,無論如何,都應該站在他這邊才對,可張小敬卻偏偏沒有,反而為折磨他的那些人出生入死,不惜性命。


    可惜張小敬這時發不出聲音,蕭規盯著他的嘴唇:“你不認同我的做法?”


    張小敬點頭。


    “你對那個天子就那麽忠誠?”


    張小敬搖搖頭。


    蕭規一拳砸向小廟旁邊的細柱,幾乎吼出來:“那你到底為什麽?既然不忠於那個天子,為什麽要保護他!為什麽不認同我的做法!你這麽做,對得起那些死難的弟兄嗎?”


    張小敬無聲地迎上他的目光。蕭規突然想起來,在勤政務本樓的樓頂,他們有過一番關於“衡量人命”的爭論,張小敬似乎對這件事很有意見,堅持說人命豈能如此衡量。


    “你覺得我做錯了?你覺得我不擇手段濫殺無辜?你覺得我不該為了幹掉皇帝搞出這麽多犧牲者?”


    這次張小敬點頭點得十分堅決。


    蕭規氣極反笑:“經曆了這麽多,你還是這麽軟弱,這麽幼稚……咳咳……你想維護的到底是誰?是讓我姐姐全家遇難的官吏,是害死聞無忌的永王,還是把你投入死牢幾次折磨的朝廷?”


    這次張小敬沒有回答,他一臉凝重地把視線投向廟外,此時晨曦已逐漸驅走了黑暗,長安城的城牆輪廓已慢慢變得清晰起來,今天又是個好天氣。


    蕭規隨著張小敬的視線看過去,他們到底是曾出生入死的搭檔,彼此的心思一個眼神就夠了:“十年西域兵,九年長安帥,你不會真把自己當成這長安城的守護者了吧?”


    張小敬勉強抬起右臂,刮了刮眼窩裏的水漬,那一隻獨眼異常肅穆。


    蕭規眼角一抽,幾乎不敢相信:“大頭,你果然是第八團裏最天真最愚蠢的家夥。”張小敬拚盡全力抬起右臂,在左肩上重重捶了一下。這是第八團的呼號禮,意即“九死無悔”。


    蕭規見狀,先是沉默片刻,然後發出一陣大笑:“好吧!好吧!人總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,我信任了你,你背叛了我,這都是活該。也好,讓我死在自己兄弟手裏,也不算虧。反正長安我也鬧了,燈樓也炸了,宮殿也砸了,皇上也挾持過了,從古至今有幾個反賊如我一般風光!”


    他的笑聲淒厲而尖銳,更多的鮮血從嘴角流出來。


    張小敬勉強側過身子,想伸手去幫他擦掉。蕭規把他的手毫不客氣地打掉:“滾開!等到了地府,再讓第八團的兄弟們決定,我們到底誰錯了!咳咳咳咳……”


    一陣激烈的咳嗽之後,聲音戛然而止,祖道廟陷入一片死寂。張小敬以為他已死,正要湊過去細看。不料蕭規突然又直起身來,眼神裏發出回光返照般的熾熱光芒:


    “雖然他們逃過一劫,可我也不會讓長安城太平。咳咳,大頭,我來告訴你一個秘密。”


    張小敬皺著眉頭,沒有靠近,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。蕭規的臉上掛滿嘲諷的笑意:“你難道不想知道,我們蚍蜉何以能在長安城搞出這麽大動靜?”


    聽到這句,張小敬心中猛然一抽緊。他早就在懷疑,蚍蜉這個計劃太過宏大,對諸多環節的要求都極高,光靠蕭規那一批退伍老兵,不可能做到這地步,他們的背後,一定還有勢力在支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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