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上玄元燈樓高愈一百五十尺,待在它的頂端,可以俯瞰整個長安城。可惜此時是夜裏,四周煙霧繚繞,什麽都看不見。張小敬覺得挺遺憾,難得爬得這麽高,還是沒能最後看一眼這座自己竭盡全力想要保護的城市。


    四周煙火繚繞,濃煙密布,下方燈樓主體已經徹底淪為火海,灼熱的氣息翻騰不休。此時的燈樓頂端,算是僅有的還未被火焰徹底占領的淨土。張小敬把身子軟軟地靠著跨架下的撥片,歪著頭,內心卻一陣平靜。


    十九年前,他也是這麽靠在烽燧城的旗杆上,安靜地等著即將到來的結局。十九年後,命運再度輪回。隻是這次,不會再有什麽援軍了。


    張小敬這麽迷迷糊糊地想著,突然感覺到身下的燈樓,似乎微微顫動了一下,然後發出一聲低沉的轟鳴。


    興慶宮的龍池,在長安城中是一個極其特別的景致。


    早在武後臨朝之年,這裏隻是萬年縣中的普通一坊,叫作隆慶坊。隆慶坊裏有一口水井,突然無故噴湧,清水瘋漫不止,一夜之間淹沒了方圓數畝的土地,此處淪為一大片水澤。日出之時,往往有霧氣升騰,景色極美。長安城的望氣之士認為這是一個風水佳地,坊間更有私傳,說水泊升龍氣。於是李氏皇族的成員紛紛搬到這片水澤旁邊居住,其中就包括了當今聖上李隆基。


    後來天子踐祚,把隆慶池改名為龍池,以示龍興之兆。這一下子,龍池旁邊的宗親們都不敢久居,紛紛獻出宅邸。天子便以龍池為核心,兼並數坊,修起了興慶宮。而龍池因為沾了帝澤,多次擴建,形成了一片極寬闊的湖泊,煙波浩渺,可行長舟畫舫,沿岸亭閣無數,遍植牡丹、荷花、垂柳,還豢養了不少禽鳥。


    龍池湖畔,即是勤政務本樓、花萼相輝樓,彼此相距不過百十餘步。此時勤政務本樓上燈火輝煌,熱鬧無比,宴會正酣。反觀龍池,沿岸隻在沉香亭、龍亭等處懸起幾個燈籠,聊做點綴,大部分湖麵是一片黑暗的靜謐。


    一隻丹頂仙鶴立在湖中一座假山之上,把頭藏在翅膀裏,沉沉睡去。突然,它猛地抬起長長的脖頸,警惕地朝四周看去。四周一片黑暗,並沒有任何異狀。可鶴不安地抖了抖翎毛,還是一拍翅膀飛過水麵,遠遠離開。


    哢嗒。


    就在仙鶴剛才落腳之處,假山上的一塊石頭鬆動了一下。這些石頭都是終南山深處尋獲的奇石,造型各異,被工匠們以巧妙的角度堆砌在一塊,彼此之間連接並不牢固。過不多時,石頭又動了動,居然被硬生生推開。


    假山上露出一個黑洞,渾身濕漉漉的蕭規從洞裏貓著腰鑽出來,鷹鉤鼻兩側的眼神透著興奮。這裏可是興慶宮啊,是大唐的核心、長安的樞紐,能有幸進入這裏的人極為稀少,現在他卻置身其中。


    假山距離岸邊很近,蕭規謹慎地伏在山邊,環顧四周。這一帶沒有禁軍,龍武軍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勤政務本樓、南廣場與興慶宮殿的外圍警戒上,誰也不會特別留意龍池這種既寬闊又不重要的地方。


    蕭規確認安全後,對著黑洞學了一聲低沉的蟋蟀叫聲。很快從黑洞裏魚貫而出二十幾個精悍的軍漢。他們個個穿著緊身魚皮水靠,頭頂著一個油布包,渾身洋溢著凜凜的殺氣。


    毛順為了方便太上玄元燈樓的動力運轉,把水源從道政坊引到太上玄元燈樓之下,但是這麽大的水量,必須要找一個排泄的地方。單獨再修一條排水渠太過麻煩,直接排入龍池是最好的選擇。龍池既深且寬,容納這點水量不在話下。


    對天子來說,對於龍池水勢增厚,樂見其成,於是這件工程就這麽通過了。龍武軍雖然是資深宿衛,可他們形成了思維定式,眼睛隻盯著門廊旱處,卻完全想不到這深入大內的排水渠道,竟被蚍蜉所利用。


    蕭規帶著這二十幾個人進入湖中,高舉著油布包遊了十幾步,便踏上了鵝卵石砌成的岸邊。那些鵝卵石都是一般大小,挑揀起來可是要費一番工夫。蕭規嘖嘖了兩聲,在幾株柳樹和灌木叢之間找了處隱秘的空地。


    二十幾人紛紛脫下水靠,打開油布包,取出裏麵的弩機零件與利刃。靜謐的柳林中,響起嘁裏哢嚓的組裝之聲,卻始終未有一人說話。


    蕭規最先組裝完,他抬起弩機,對準前方柳樹試射了一下,弩箭直直釘入樹幹,隻剩下翼尾在外。蕭規滿意地點點頭,看來機簧並未浸水失效。馬上他們將見到天子,若是弩機出了差錯,可就太失禮了。


    他準備停當,走到灌木叢邊緣,掀開柳枝朝南邊看去。視線越過城牆,可以看到那棟高聳的燈樓已經變成巨大的火炬,熊熊烈焰正從它每一處肌體躥升。那二十四團火球,仍在兀自轉動。毛順大師的手筆,就是經久耐用,不同凡響。


    計劃進展得很順利,相信魚腸也已經被炸死了。可惜不知道張小敬如今在何處,是不是已經安全撤到了水力宮。不過這個念頭,隻在蕭規腦海裏停留了一刹那。現在他已身在興慶宮內,馬上要去做一件從來沒有人做過的大事,必須要專注,要把所有的顧慮都拋在腦後。


    “大頭啊,讓你看看,我是怎麽為聞無忌報仇的。”蕭規暗自呢喃了一句。


    這時太上玄元燈樓發出一聲低沉的轟鳴,似乎有什麽東西從內部爆裂。“開始了!”蕭規瞪大了眼睛,滿懷期待地望去。身邊的部下們,也簇擁在空地旁邊,屏住呼吸朝遠處望去。


    幾個彈指之後,隻見一團比周圍火焰耀眼十倍的光球,從燈樓中段爆裂開來。暴怒的闕勒霍多從內部伸展肢體,伸出巨手,整個燈樓瞬間被攔腰撕扯成了兩截,巨大的身軀在半空扭成一個觸目驚心的形狀,隱約可見骨架崩裂。興慶宮的上空,登時風起雲湧。霹靂之聲,橫掃四周,龍池湖麵霎時響起無數驚禽的鳴叫,無數眠鳥騰空而起。


    可在這時候,沒人會把眼神投到它們身上。在燈樓的斷裂之處,翻滾的赤焰與煙雲向四周瘋狂地放射,豔若牡丹初綻,耀如朱雀臨世。隻一瞬間,便把毗鄰的勤政務本樓、花萼相輝樓和南廣場吞沒。


    長安城在這一刻,從喧囂一下子變為死寂。無論是延壽坊的觀燈百姓、樂遊原上聚餐的貴族、諸祠中做法事的僧道信士、東市歡飲歌舞的胡商,還是在光德坊裏忙碌的靖安司官吏們,都在一瞬間抬起頭來。原本漆黑的夜空,被一道突如其來的光芒刺中。然後整個城市仿佛被邪魔攫住了魂魄,每一處燈火都同時為之一黯。


    蕭規緊緊抓住柳梢,激動得渾身發抖。苦心孤詣這麽久,蚍蜉們終於撼動了參天大樹。當年他承受的那些痛苦,也該輪到那些家夥品嚐一下了。


    可是他忽然發現,似乎不太對勁!太上玄元燈樓的天樞真真切切地炸開了,可是爆炸的威力,卻遠比蕭規預期的要小。


    要知道,闕勒霍多最重要的殺傷手段,不是火,而是瞬間爆裂開來的衝擊力,它無形無質,卻足以摧毀最堅固的城垣。按照之前的計算,那些石脂的裝量,會讓燈樓上下齊裂,產生的衝擊足以把鄰近的勤政務本樓夷為平地。可現在,太上玄元燈樓僅僅隻是被攔腰炸斷。看似煙火滾滾,聲勢煊赫,殺傷力卻大打折扣。


    這種炸法,說明天樞爆炸並不完全,隻引爆了中間一段。蕭規睜大了眼睛,看到在煙霧繚繞中,勤政務本樓的挺拔身影還在。它被炸得不輕,但主體結構卻巋然不動。


    “該死,難道算錯了?”蕭規咬著牙,把手裏的柳枝狠狠折斷。


    過不多時,燈樓的上半截結構,發出一聲被壓迫到極限的悲鳴,從變形的底座完全脫離,斜斜地朝興慶宮內倒來。這半截熊熊燃燒的高樓有七十多尺高,帶著無與倫比的壓迫感,就這樣從高處呼嘯著傾倒下來,與泰山壓頂相比不遑多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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