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者必有厚基。整個太上玄元燈樓高逾一百五十尺,即便都是竹製,整體重量仍舊十分可觀,必須得有一方厚實的地根拽住才成。所以毛順索性把這個燈樓的底層修成了一座寬大的飛簷玄觀,縱橫二十餘楹,屋簷皆呈雲狀,遠遠望去,有如祥雲托起燈樓,更見仙氣。


    他們從水力宮爬上來,正好進入這祥雲玄觀的後殿。此時殿中堆滿了馬車上卸載下來的麒麟臂,十幾個人在低頭忙碌著。他們一看蕭規進來,並不停手,繼續井然有序地埋頭做事。至於張小敬,他們連正眼都不看一下。


    外麵的龍武軍恐怕還不知道,蚍蜉已悄然控製了整個大燈樓。這不再是一個能給長安帶來榮耀的奇觀,而是一件前所未有的殺人利器。


    有觀必有鼎。在玄觀後殿正中,按八卦方位擺著八個小鼎。它們本來是用來裝飾的,結果現在被用來當作加熱器具。每一個鼎中,都擱著幾十根麒麟臂。鼎底燒著炭火,不斷有人拿起一枚小冰瓶,插進竹筒。


    不用介紹,張小敬也立刻猜出來,這就是他一直苦苦追尋的闕勒霍多,這裏正在做最後的加熱工序。那冰瓶其實是一個細頸琉璃瓶,狀如錐子,裏麵插著一根冰柱,瓶外有刻度。把它伸在竹筒裏頭,看冰柱融化的速度,便可推算石脂是否已達到要求的溫度。


    張小敬沒想到,他們連這種器物都準備出來了。蕭規注意到他的眼神:“這是道士們煉丹用的,被我偷學來了。猛火雷物性難馴,不把溫度控製好一點,一不留神就炸了。”他興致勃勃地又伸出手臂一指鼎底:“你可知這炭是從何而來?”


    張小敬看了一眼,那條炭呈雪白顏色,隻見火光,卻沒有煙氣。蕭規道:“這是南山上一個賣炭翁燒的。那老頭燒的炭雪白如銀,火力十足,且雜煙極少。他原本每年都會拉幾車來城裏賣,結果宮裏的采買經常拿半匹紅紗和一丈綾,強行換走一車——得有一千多斤哪。所以老頭聽說我們要做件大事,主動來幫我們燒製,錢都沒要。可見咱們要做的這件大事,實在是民心所向呀。”


    張小敬默然不語,隻是盯著那炭火入神。蕭規道:“好了,好了,我知道你一時半會兒心思還轉不過來。咱們先去探望一下李司丞吧。”


    他引著張小敬來到玄觀二樓,這裏分出了數間靈官殿閣,都是祈福應景之用,是以裏麵布設極簡陋。不斷有人把加熱達到要求的麒麟臂抱出來,經由這裏的通道攀入燈樓,進行最後的安裝。


    蕭規把其中一閣的門推開,張小敬一看,裏麵站著一人,直身劍眉,正是李泌。他也被偷偷運進了燈樓,看起來神情委頓不堪,但仍勉力維持著最後的尊嚴。


    “李司丞,看看這是誰來探望你了?”蕭規親切地喊道,摟住了張小敬的肩膀。


    李泌聞言,朝這邊一看,先是愕然,兩道眉毛登時一挑,連聲冷笑道:“好!好!”


    張小敬麵無表情,既不躲閃也不辯解,就這麽盯著他,一動不動。蕭規笑眯眯地說道:“這事可巧了,想不到靖安司的都尉,竟是我當年的老戰友。在烽燧堡的時候,是我們倆從死人堆裏滾出來的。”


    “嗯?”李泌一怔。


    “不錯。第八團一共活下來三個人,那時候我還叫蕭規。哦,對了,還有另外一個幸存者叫聞無忌。他到底在哪兒,我想司丞也知道。”


    憑李泌的才智,立刻猜出了前後因果。他看向張小敬的眼神,變得冰冷無比,可在那冰冷裏,又帶著那麽一點絕望的意味。


    一個出生入死的袍澤,和一個屢屢打壓懷疑的組織,張小敬會選哪邊,不言而喻。


    張小敬避開李泌的眼神,抬起手臂,手指在眼窩裏輕輕一撣。這不是下意識的習慣動作,而是為了不那麽尷尬。蕭規看看李泌,又看看張小敬,咧嘴笑道:“李司丞慧眼識珠,一眼就挑中了我這兄弟。若不是我有幾分僥幸,說不定真被他給攪黃!隻可惜你們蠢,不能一信到底。”


    李泌一言不發。蕭規把自己的弩機塞到張小敬的手裏,輕鬆道:“大頭,為了慶祝咱們重逢,插個茱萸唄?”


    “插茱萸?”張小敬聽到這個詞,臉色一變。這可不是民間重陽節佩茱萸的習俗,而是西域軍中習語。茱萸果成熟後呈紫紅色,插茱萸的意思,是見血。


    蕭規笑意盈盈,下巴朝李泌擺了擺。


    他的意思很明白。半個時辰之前,張小敬還是敵對的靖安都尉,現在轉變陣營,為了讓人信服,必須得納一個投名狀——靖安司丞李泌的人頭,再合適不過。


    殺死自己的上司,將徹底沒有回頭路可走,如此才會真正取得蚍蜉們的信任。


    蕭規盯著張小敬,臉上帶著笑容,眼神裏卻閃動著幾絲不善的光芒。這個生死相托的兄弟,到底能否值得繼續信任,就看這道題怎麽解了。他身旁的幾名護衛,虎視眈眈,隨時準備拔刀相向。


    靈官閣裏一時安靜下來。李泌仰起頭,就這麽盯著張小敬,既沒哀求,也沒訓斥。張小敬也沒動,他沉默地肅立於李泌對麵,那一隻獨眼微微眯著,旁人難以窺破他此時的內心活動。


    見他遲遲不動手,護衛們慢慢把手向腰間摸去。隻聽哢嚓一聲,張小敬抬起右臂,把弩機頂在了李泌的太陽穴上,手指緊緊鉤住懸刀。


    “李司丞,很抱歉,我也是不得已。”張小敬道,語調沉穩,不見任何波動。


    “大局為重,何罪之有。”李泌閉上眼睛。他心中苦笑,沒想到兩人在慈悲寺關於“殺一人,救百人”的一番對話,竟然幾個時辰後就成真了。更沒想到,他居然成了那位被推出來獻祭河神的無辜者。


    張小敬麵無表情,毫不猶豫地一扣懸刀。


    噗的一聲,李泌的腦袋仿佛被巨錘砸中似的,猛地朝反方向一擺,整個身軀以一個滑稽的姿勢仆倒在地,一動不動。


    靖安司的司丞,就這樣被靖安司都尉親手射殺在太上玄元燈樓裏。


    張小敬垂下弩機,閉上眼睛,知道從這一刻開始,他將再沒有回頭路可以走。為了拯救長安,他不後悔做出這個選擇,可這畢竟是錯的。每一次應該做的錯事,都會讓他心中的包袱沉重一分。


    屋子裏一時間安靜無比,張小敬突然睜開眼睛,覺得有些不對勁。


    不對,這並不是弩箭貫腦該有的反應。他看了看手裏的弩機,把視線投向躺倒在地的李泌,發現他的太陽穴有一圈紫黑色的瘀血。張小敬的視線朝地麵掃去,不由得瞳孔一縮。


    那支射出的弩箭,居然沒有箭頭。


    手弩的箭杆和弓箭杆不同,頂端要削圓,前寬後窄。因為手弩一般應用於狹窄、曲折的近戰場合,強調在顛簸環境下的威力。眼前這支弩箭,沒有尖鐵頭,隻剩一個橢圓的木杆頭。這玩意打在人身上會劇痛無比,但隻會造成鈍傷,不會致命。


    張小敬疑惑地看向蕭規。蕭規拍了拍巴掌,滿臉都洋溢著開心的笑容:“大頭,恭喜你,你通過了考驗。”


    “怎麽回事?”


    “我對大頭你並不懷疑,不過總得給手下人一個交代。”蕭規俯身把箭杆撿起來,“我本以為,你會猶豫,沒想到你殺上司真是毫不手軟,佩服,佩服。”


    他對張小敬的最後一點疑惑,終於消失了。一個人是否真的起了殺心,可瞞不過他的眼睛。剛才張小敬扣動懸刀時的眼神,絕對是殺意盎然。


    張小敬輕輕地喘著氣,他的右手在顫抖著:“你給我弩機之前,就把箭頭給去掉了?”蕭規笑道:“你能扣動懸刀,就足以說明用心,不必真取了李司丞的狗命。他另外還有用,暫時不能死在這裏。”


    這時李泌咳咳地試圖把身體直起來,可是剛才那一下實在太疼了,他的腦袋還暈乎乎的,神情痛苦萬分,有鮮血從鼻孔裏流出來。蕭規拎起他的頭發:“李司丞,謝謝你為我找回一位好兄弟。”


    “張小敬!”


    一聲大喝響徹整個靈官閣。李泌拖著鼻血,從來沒這麽憤怒過:“我還是不是靖安司的司丞?你還是不是都尉?”


    “是。”張小敬恭敬地回答。


    “我給你的命令,是製止蚍蜉的陰謀!從來沒說過要保全長官性命!對不對?”


    “是。”


    “你殺本官沒關係,但你要拯救這長安城!元凶就在旁邊,為何不動手?”


    蕭規從鼻孔裏發出嗤笑,李泌這腦袋是被打糊塗了?這時候還打什麽官腔!張小敬緩步走過去,掏出腰間那枚銅牌,恭恭敬敬插回到李泌腰間:


    “李司丞,我現在向你請辭都尉之職。在你麵前的,不再是靖安司的張都尉,而是第八團浴血奮戰的張大頭,是悍殺縣尉、被打入死牢的不良帥,是被右驍衛捉拿的奸細,是被全城通緝的死囚犯,是要向長安討個公道的一個老兵!”


    他每報出一個身份,聲音就會大上一分,說到最後,幾乎是吼出來的。


    李泌的臉色鐵青,張小敬入獄的原因,以及在這幾個時辰裏的遭遇,他全都一清二楚,更了解其中要承受著何等的壓力和委屈。現在張小敬積蓄已久的怨氣終於爆發出來,那滔天的凶蠻氣勢洶湧撲來,讓李泌幾乎睜不開眼。


    偏偏他沒辦法反駁。


    吐出這些話後,張小敬雙肩一墜,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。蕭規在一旁欣慰地笑了。在他看來,張小敬之前的行為,純屬自找別扭,明明對朝廷滿腹怨恨,偏偏要為了一個虛名大義而奔走,太糾結。


    現在張大頭把之前的顧慮一吐為快,又真真切切對上司動過了殺心,蕭規終於放下心來。他握緊右拳,在左肩上用力一捶,張小敬也同樣動作,兩人異口同聲:“九死無悔。”


    那一瞬間,第八團的盛況似乎回到兩人眼前。蕭規的眼眶裏,泛起一點濕潤。


    這時李泌勉強開口道:“張小敬,你承諾過我擒賊,莫非要食言嗎?”


    “不,我當時的回答是,人是你選的,路是我挑的,咱們都得對自己的選擇負責。”


    李泌聽到這句話,不由得苦笑起來:“你說得不錯,我看走了眼,應該為自己的愚蠢承擔後果。”


    張小敬道:“您不適合靖安司丞這個職位,還不如回去修道。拜拜三清,求求十一曜,推推八卦命盤,訪訪四山五嶽,什麽都比在靖安司好——不過若司丞想找我報仇,恐怕得去十八層地獄了。”


    蕭規大笑:“說得好,我們這樣的人,死後一定得下地獄才合適。大頭你五尊閻羅的名頭,不知到時候管用與否。”


    “言盡於此,請李郎君仔細斟酌。”張小敬拱手。


    稱之為“郎君”,意味著張小敬徹底放棄了靖安司的身份,長安之事,與他再無關係。聽到這一聲稱呼,李泌終於放棄了說服的努力,垂頭不語。


    蕭規吩咐把李泌從柱子上解下來,讓兩個護衛在後頭押送,然後招呼張小敬朝燈樓上頭去。


    “怎麽他也去?”張小敬頗有些不自在。


    蕭規道:“剛才我不是說了嘛,他另外有用處。”


    張小敬這才想起來,之前就有一個疑點。蚍蜉們襲擊靖安司大殿,為何不辭辛苦地劫持李泌?讓他活著,一定有用處,但這個用處到底是什麽?


    蕭規看出張小敬的疑惑,哈哈一笑,說走,我帶你去看個東西就明白了。


    一隊人魚貫走出靈官閣。張小敬剛邁出門檻,蕭規突然臉色一變,飛起一腳踢向張小敬腰眼。張小敬沒想到他會猝然對自己出手,登時倒地。就在倒地的瞬間,一道寒光擦著他頭皮堪堪掃過。


    元載現在正陷入巨大的矛盾。他半靠在一棵槐樹旁,盯著那扇鮮血淋漓的大門,久久沒能作聲。


    那個殺神在眼皮子底下溜走了,還把自己嚇得屁滾尿流。可是他臨走前說的那句話,卻讓元載很在意。


    “若你們還有半點明白,就盡快趕去興慶宮前,蚍蜉全聚在那兒呢。”


    這是個圈套,還是一句實話?元載不知道。若說是假的,可張小敬撒這個謊毫無必要;可若說是實話,張小敬會這麽好心?主動給追捕他的人提供線索?元載可不相信。


    一貫以目光敏銳而自豪的他,麵對張小敬這個謎,竟然不知所措。他真想幹脆找一朵菊花算了,一瓣一瓣地揪下來,讓老天爺來決定。


    這時他身邊的旅賁軍伍長湊過來,悄聲道:“我們要不要衝進去抓人?”


    他們剛才抓住一個從院子裏跑出來的學徒,已經問清楚了這家主人的底細,叫作晁分,背後是日本人晁衡。院子裏麵似乎還有一個受了重傷的波斯人。張小敬特意跑來這裏,肯定跟他們有勾結,抓起來總沒錯。


    旅賁軍在這院子裏起碼躺倒了十幾個人,簡直是前所未有的大虧,他們急於報仇。


    對這個建議,元載搖搖頭。他不關心旅賁軍的臉麵,也不怕晁衡,他隻是覺得,這件事沒想象中那麽簡單。


    部下不知道,元載心裏可最清楚不過:張小敬並不是內奸,這個罪名隻是為了方便有人背黑鍋而捏造出來的。用它來整人沒問題,但如果真相信這個結論去推斷查案,可就南轅北轍了。


    南轅北轍?


    元載忽地猛拍了一下槐樹樹幹,雙眼一亮,霎時做出了決斷。


    “整隊,去興慶宮!”


    旅賁軍的伍長一愣,以為聽錯了命令。


    “去興慶宮!”元載又重複了一遍,語氣斬釘截鐵。


    他不知道張小敬的話是否真實,不過與生俱來的直覺告訴元載,興慶宮那邊的變數更大。


    變數大意味著風險,風險意味著機遇。


    元載相信,今晚的幸運還未徹底離開他,值得賭一賭。


    張小敬倒地的一瞬間,蕭規發出了一聲怒吼:“魚腸!你在幹嗎?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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