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一連串變化說著長,其實隻在瞬息之間。黑影著實狠辣,為了爭取一個先機,竟連胳膊也舍掉一條。他一跳上牆,回頭看向張小敬,一個如風吹過瓦礫的沙啞聲音傳來:“張小敬,我魚腸一定會取你性命。”


    說完他一晃身子,消失在夜色裏。


    張小敬沒去管躺在地上打滾的隊正,他把沾在袖子上的綠液放到鼻前聞了聞,分辨出這是綠礬油,乃是道門煉丹的材料。這東西有虎性,觸及紙、木、肌膚,皆能速蝕。不少刺客會在袖口藏著一個袖囊,裏麵灌有綠礬油,危急時可以有奇效。


    “這個自稱魚腸的家夥到底是什麽來頭……”張小敬暗暗心驚,臉上的憂色濃鬱到無以複加。


    他已經竭盡所能,在如此艱難的局麵下拚命抓到一線希望,可到頭來,還是讓魚腸逃掉了。魚腸不會再上當,最後一條線索,就此斷絕。


    希望一斷絕,無窮的壓力便從四麵八方湧過來。以張小敬的堅毅心性,終於也心力交瘁。他開始懷疑,大概天意如此,就像是去年那一場廝殺似的,竭盡所能又如何,孤軍奮戰終究逆轉不了大局,亦不能救回戰友性命。一個人,到底沒辦法對抗一個組織。


    何況現在的他,是被大唐朝廷和闕勒霍多兩個龐然大物前後夾擊。


    所有的努力,從付出時起就已然是無用之功。葛老之言,如同心魔一樣在意識裏一遍遍地循環著——你顧念大唐,大唐顧念你嗎?


    張小敬勉強睜開獨眼,眼前的視線已開始模糊。武侯們急匆匆地衝入小巷,揮舞著鎖鏈和鐵尺,正要對他來個甕中捉鱉。守捉郎們攙扶著受傷隊正,全數退開,葛老也已悄然離開。他們都絕不會出手相救。


    真真正正的絕境,內外都是絕境。


    “汝能啊,對不起,我沒辦法遵守不退的承諾了。”張小敬頹唐地垂下肩膀,背靠土牆,一瞬間衰老了許多。


    突然,他的耳朵一動,急忙抬起頭來,黑影又一次從旁邊不遠處的屋簷直撲下來,衝著這邊飛來。張小敬沒想到這家夥去而複返,習慣性地回肘一頂。不料那黑影根本沒防住,被一肘砸中鼻子,哎呀一聲躺倒在地。


    張小敬一聽聲音不對,定睛一看,卻是失蹤已久的伊斯。這家夥自從在朱雀大街走散以後,就再沒出現過,張小敬本以為他被甩掉了,想不到居然在這裏出現。那對波斯貓似的雙眼,滿盈著酸鼻的淚水。


    “你怎麽……”


    “莫多言,跟上我的腳步!”伊斯顧不得多解釋,轉身又朝牆上爬去。


    張小敬發現,牆上簷下那些凹坑、椽子頭、瓦邊、裂隙,看似雜亂無章,可在伊斯腳下,卻如同一條隱形的樓梯。隻要按照特定順序和節奏,很輕鬆就能登上去。他如法炮製,果然沒費多大力氣就攀上牆頭。


    伊斯帶著張小敬一會兒越梁,一會兒翻簷,在諸多房屋之間施展著巧妙步伐,飛簷走壁,如履平地。一會兒工夫,他們就遠遠地甩開那些追兵,跳進一個無人的僻靜院子裏。


    還沒等張小敬發問,伊斯就哇啦哇啦自顧說了起來。


    原來他在朱雀大街上並不是走散,而是起了爭勝之心,想先張小敬一步立功。於是伊斯施展跑窟之術,先翻進平康裏。不料他身手雖好,卻不辨方向,稀裏糊塗,竟誤入一家青樓,耽誤了好些時間。等到他擺脫糾纏,回到大街上時,正好目睹了魚腸襲擊關押劉十七的馬車。


    伊斯大驚失色,連忙悄悄綴了上去。他依靠跑窟的技巧,竟一直沒有跟丟,也沒被發現,就這麽隨著魚腸來到了小巷盡頭的書肆。


    接下來的連番起伏變化,讓伊斯一下反應不過來。他看到魚腸逃跑,本想去追,可又見到張小敬眼看要被武侯抓走,兩邊必須選一邊,最終伊斯一咬牙,還是選擇了先救張小敬。


    “憾甚!憾甚!”伊斯遺憾地抓抓頭。


    張小敬沒有廢話,直接問道:“你跟了他那麽久,他身份有露出過什麽線索嗎?——說人話!”


    “呃……這家夥肯定是西域人,至少在西域待過一陣,那一身跑窟的功夫,和在下的實力在伯仲之間。”伊斯很謙虛地表示。


    “那他的行蹤呢?是否有藏身處?”


    “沒有,他一直在平康坊的房頂上轉悠,靈巧如貓。不過在下窺得……”伊斯從懷裏掏啊掏啊,掏出一個小玩意。


    這是半枚竹片,有指甲蓋那麽大,狀如八角。


    伊斯說,魚腸為了方便騰躍,腳上穿了一雙特製的魚骨鞋,鞋底有許多棱,狀如魚骨。這半枚竹片,恰好嵌在棱線之間。伊斯眼睛尖,在追蹤途中發現魚腸在一處屋頂起跳時,鞋底掉下一塊東西,便隨手撿起來了。


    “早跟您說過,長安城裏,可沒有能瞞住我眼睛的。”


    張小敬拿起這竹片仔細審視,沒看出所以然。虧他的內心剛才還燃起了一線希望,原來又是個虛像。他搖搖頭,對伊斯頹然道:“謝謝你,不過我們已經沒辦法阻止闕勒霍多了,你還是盡快回寺裏,通知僧眾盡快出城避難吧。”


    伊斯大驚:“這不是有線索了嗎?”


    “一片隨處可見的竹子,又能說明什麽?”張小敬意興闌珊地回答。


    伊斯把臉湊近,不太高興:“隨處可見?你是在懷疑我的眼力嗎?隨處可見的竹片,我會特意撿起來嗎?你看,這個八角形,應該是被精心切削過,中間還有一截凹槽呢。這在長安可不是隨處可見……”


    聽著伊斯的話,張小敬原本頹喪的神情,似乎被注入了一絲活力。


    他說得沒錯,這個竹片的切削方式,太少見了——不是說削不出,而是不經濟。它的刀功太細致,沒人會在一個不值錢的小竹片上花這麽大功夫,除非,它屬於更大的一片部件。


    張小敬的眼神漸漸嚴肅起來,猛然想起了一件事。


    昌明坊爆炸之後,靖安司那邊在現場搜集了大量碎片,帶回去研究。他曾經仔細看過一遍,找回了曹破延的項鏈。現在回憶起來,碎片中似乎還有不少碎竹頭,徐賓還曾抱怨說紮手。


    可那時他隻是草草一瞥,不記得具體細節了,不知那些碎竹頭,和手裏這個竹片有無關係。張小敬心想,如果他想搞清楚,必須得回靖安司才成——可是,那些證據應該已經付之一炬了吧?


    想到這裏,他又是一陣失望的疲憊。這時伊斯忽然握住張小敬的手,把胸前的十字架塞到他手裏,急切道:“張都尉,道心唯堅,放棄尚早。你看,我都沒灰心呢。”


    那一雙寶石般的雙眼,似乎有著一種天真的力量。張小敬忍不住笑了一下,精神稍微振作了一點:“這件事本與你無關,幹嗎這麽上心?”


    伊斯正色道:“波斯寺能否正名為景,全操之於都尉之手,在下自然得全力以赴。”


    張小敬苦笑道:“我如今自保都難,隻怕你要失望了。”伊斯卻道:“我教講究禱以恒切,盼以喜樂,苦以堅忍,必有所得。張都尉你與別人氣質迥異,能酬注於一道,是要成大事的,必是我教的貴人。”


    張小敬奇道:“若說為了財帛名利,也還罷了。一個名字而已,真值得你冒這麽大風險?”


    “是的。名不正則言不順。”伊斯答得極認真,仿佛天底下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。他見張小敬還不是很信服,指了指自己的雙眼:“都尉可知道,我這一雙美目,是什麽來曆?”


    “波斯?”


    “唯有正統波斯王室,才有這等剔透的琉璃碧眼。”伊斯口氣頗為自豪,旋即又歎了口氣,“可惜太宗、高宗之時,大食逼迫,波斯竟致覆國。先王卑路斯舉族遷徙,投奔大唐,官拜右威衛將軍,王族子嗣散居在西域諸城。我一生下來,便是亡國之民,備受歧見,若非遇見我主,隻怕屍骸早湮沒在沙漠之中。”


    張小敬“嗯”了一聲,難怪他有時自稱波斯王子,還以為是戲謔,沒想到是真的。


    伊斯忽然抬起頭來,在胸口畫了個十字:“我的身世,已見證了世事無常,興滅輪替。什麽權勢財富,都不能長久,唯有侍神方是永恒之道。為其正名,正是我一生的寄托,赴湯蹈火,在所不辭!”


    他的雙眼閃閃發亮,張小敬發現根本沒法拒絕,隻得無奈道:


    “好吧,好吧。我就設法回靖安司一趟,看看這竹片到底怎麽回事——死馬當活馬醫。”


    他的話音剛落,四邊遠近的望樓,同時開始閃爍,持續不斷。張小敬眉頭一皺,抬眼看去,發現這是最緊急的通信狀況,會反複傳播同一內文,直到下一個命令進入。他很快解讀出了這條內文,它來自大望樓,隻有四個字在不斷重複:


    “不要回來,不要回來,不要回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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