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載在京兆府裏專門安排了一間獨室給王韞秀,銅鏡粉奩各色妝點一應俱全,還配了一個乖巧侍女。雖不及王府那麽豪奢,總算可以滿足基本需求。


    王韞秀不想那麽灰頭土臉地回到家裏,這個安排可謂貼心得很。


    王韞秀洗淨了臉,重新挽好了一個雙曲發髻,隻是還未點腮紅和花鈿。她在銅鏡裏看到元載走進,便轉過身來,問他貼哪一個花鈿好看。


    元載恭敬地一拱手:“小姐天人容姿,豈容在下置喙。”還沒等王韞秀回答,他又開口道:“在下特來告辭。”


    王韞秀一怔:“告辭?”


    “小姐既然安然無恙,在下也該繼續追緝凶徒,畢竟張小敬還未落網。”


    一聽這名字,王韞秀便冷哼一聲:“這個奸賊,捉到了可不能一死了之!”元載道:“自然。隻是這人奸猾凶悍,極難製服,所以特來先向小姐告辭,以免有失禮之憾。”


    他沒往下說,隻是麵露微笑。王韞秀初聽有點迷茫,然後終於反應過來,元載這是怕他在追查途中犧牲,再也見不到自己,特意來先告別呀。她想到這人胸口那一條刀痕,心裏為之一顫,不由得伸出手去挽留:“你就這麽走了?我……嗯,我家裏還沒好好謝謝你呢。”


    “糾非匡世,本來就是在下的職責,何謝之有?”元載後退一步,鄭重其事地行禮。


    王韞秀不悅道:“我怎麽覺得你是在躲著我?”


    “在下出身寒微,區區一介大理寺評事,豈堪與高門相對。”


    王韞秀知道元載這是自慚出身不好,不由得冷聲道:“誰敢說三道四,我讓我爹斬了他們的舌頭!”


    元載聽到這一句話,麵上淡定,心裏卻終於大定。有了這句話,王韞秀的心思便有五成把握。接下來,他要做的就是盡量遠離、盡量冷淡,越是如此,王韞秀越追得緊。屆時水到渠成,他便有了晉身之階。此老聃所謂“將欲去之,必固舉之;將欲取之,必固予之”。


    比起今夜所得的其他利益,這才是最大最長遠的好處。


    元載正要再說幾句,忽然有通傳在門外說有要事相報。這通傳是靖安司之前大殿所用,也在火災中幸存下來。他嗓門不小,似乎對新上司不是很禮貌。元載眉頭略皺,對王韞秀道:“軍情緊急,容在下先離開。王府那邊已遣人通報,等一下自有馬車過來,接小姐回府。”


    王韞秀一看確實沒法挽留,便讓元載留下一片名刺,這才依依不舍地目送他離開。


    離開獨室,元載問那個通傳什麽事這麽急。通傳啞著嗓子說,他們在清掃靖安司後花園時,發現一名暈倒的主事,名叫徐賓。


    “哦,他有什麽特別之處?”


    通傳粗聲粗氣道:“徐主事記性超群,是大案牘術的主持者。而且……呃,張都尉就是他舉薦的。”


    “哦?去看看。”


    元載一聽,登時來了興趣。


    他們來到了位於京兆府後麵的設廳,這裏本是食堂所在,如今臨時改成了救治傷員的場所。一進去,就聽見呻吟聲此起彼伏,還有惡臭彌漫。一群臨時調撥來的醫師,正手忙腳亂地施治。


    徐賓身份比較高,所以獨占設廳一角。他躺在一副擔架之上,額頭烏青一片。元載走過去問情況,醫師介紹說,徐賓被發現於後花園的一處草叢裏,沒有燒傷,也沒刀傷或弩傷,隻是頭上有很嚴重的撞擊痕跡,應該是摔跤時頭觸地磚,被撞暈了。


    元載眼珠一轉:“他一個主事,為何出現在後花園?為何別人都死了,唯獨他安然無恙?”


    周圍的人誰也不敢接話,保持著沉默。


    “張小敬是他舉薦的,可見他也是內奸!蚍蜉應該就是他從後花園放進來的。”元載覺得這個推斷無懈可擊,今天可真是幸運,每一件事、每一個人都恰到好處地送到他麵前。


    元載板著臉對左右說:“加派守衛,把這個奸細給我仔細看好。”然後轉頭對醫師道:“他現在醒了嗎?”醫師說徐主事對聲音有反應,能做簡單對話,但神誌還沒完全清醒。元載走過去,俯身叫道:“徐主事?徐主事?”


    “哎哎……”徐賓發出虛弱的聲音,眼皮努力抬了幾下,可終究還是沒睜開眼。


    “你知道張小敬在哪裏嗎?”


    “波斯寺。”


    “你知道聞染在哪裏嗎?”


    “靖安司。”


    徐賓不愧是記憶天才,即使在半昏迷狀態,仍可以清晰回答。可是元載很失望,這兩個答案已經過時了,毫無用處。不過這確實不能怪徐賓,他在襲擊前就暈倒了,連大殿被襲擊都不知道。


    元載想了想,又問了第三個問題:“靖安司還有什麽不為人知的隱蔽場所嗎?可以藏人的那種。”


    徐賓沉默片刻,元載能感覺到,他知道些什麽,可猶豫要不要說。元載俯身在耳邊,換了一副極其溫和的口氣:“此事關乎李司丞和張都尉安危。”


    徐賓終於開口:“慈悲寺旁草廬,有木梯越牆可至。”


    元載聞言一怔,旋即明白過來,自己陷入了一個盲區——誰說衝入靖安司就一定要留在靖安司?那個男子和聞染,一定是又越過圍牆,躲去慈悲寺了。


    他不太明白,為何靖安司要在慈悲寺草廬設點,不過這不妨礙馬上采取行動。元載吩咐把徐賓看護好,強調說這是重要的從犯,然後離開設廳,召集一批衛兵前往慈悲寺的草廬。


    走到一半,元載忽然停住腳步,抬頭看了一眼大望樓,臉色陰沉地分出一半衛兵,讓他們迅速爬上樓去,把姚汝能給帶下來。


    之前聞染逃脫,一定是因為這個臭小子用了什麽手法通知。就算沒有,這個人也不適合在大望樓那麽重要的設施待著。元載忽然發現,自己還是太過心善,一切與張小敬有關的人,都應該毫不留情地清除掉,無論冤枉與否。


    他們敲開慈悲寺本已關閉的大門,叫了一個知客僧,朝草廬直撲而去。另外還有一小隊人沿靖安司和慈悲寺之間的圍牆前行,以切斷可能的撤離路線。


    前方很快回報,草廬裏確實有人在活動。元載這次沒有輕舉妄動,他耐心地等著所有部隊就位,把草廬圍得一點空隙都無,連草廬前的放生池都被盯緊,這才下令強攻。


    三名膀大腰圓的士兵手持巨盾,衝到草廬門口,一下子撞開那扇單薄的木門。草廬裏傳來一個女子的尖叫,還有男人憤怒的斥責聲,然後是紛亂的腳步聲和掙紮聲。


    抓捕在一瞬間就結束了。元載滿意地看到,岑參和聞染各自被兩名士兵扭住胳膊,押出草廬。他走過去,好奇地端詳著這個年輕姑娘。


    她有著一張小巧精致的臉龐,眼睛卻很大,嘴唇微微翹起,顯得很倔強,是個美人胚子——難怪永王會動心。不過她神色很憔悴,估計這半天也被折騰得夠嗆。


    說起來,這姑娘還是他的恩人。若不是封大倫起意要綁架聞染,又怎麽會有後麵這一連串事件,讓他元載一步一踩直登青雲?


    元載突然湧起一股惡趣味,他走到聞染麵前:“聞姑娘,我受人之托,要送你回去。”


    聞染抬起頭,眼神裏閃過一絲希望:“是恩公嗎?”


    元載哈哈大笑:“沒錯。他已經死了,臨死前把你托付給了永王。”


    他饒有興趣地觀察著,聞染的臉色從紅潤褪成蒼白,再從蒼白敗成死灰,整個人像是被抽去了骨頭,士兵們一下沒抓住她胳膊,她整個人直接癱軟在地板上。


    “原來一個人徹底失去希望,會是這樣的反應啊。”元載嘖嘖稱奇,他還沒露出第二個思緒,聞染突然起身一頭撞向他小腹,像一頭憤怒的小鹿。


    元載猝不及防,身子向後仰倒,嘩啦一聲跌進放生池裏,聞染也順勢掉了進去。


    時值初春,放生池的水並不深,上麵隻覆著薄薄的一層冰,冰層被這兩個人砸得粉碎。元載開始還驚慌地在冰水裏伸展手腳,很快雙腳夠到水底,心中略安定。可就在這時,聞染迅速欺近身子,隨手撈起一塊尖利的碎冰,橫在了他的咽喉處。


    現場登時大亂,士兵們急忙要下去救人,可看到聞染的威脅,都不敢靠近。


    這次輪到元載的臉色變白了,鋒利冰冷的冰塊緊貼在肌膚上,讓死亡變得無比清晰。他的嘴唇不由自主地抖起來,這怎麽可以?這怎麽可以?今天的一切都這麽完美,怎麽能因為這麽一點小錯就死掉呢?


    聞染半泡在冰水中,厲聲對周圍喊道:“你們都退開!”元載也急忙喊道:“快,快聽她的。”


    士兵們隻好後退。然後聞染用碎冰架住元載,從放生池走出來,讓他們把岑參也放了。在元載的催促下,士兵們隻好依言而行。


    岑參走過來,深深看了元載一眼,搖了搖頭:“你若不去玩弄人心,本已經贏了。”元載沉默不語。


    聞染脅迫著元載,一步步朝著慈悲寺外走去。士兵們緊跟著,卻一籌莫展。元載道:“外麵都是我們的人,你們逃不掉的。如果姑娘你放下刀,我可以幫你和你恩公洗清冤屈。”


    “閉嘴!”


    聞染沒理他,忽然轉頭對岑參道:“岑公子你走吧,這些事情本和你無關。”岑參一愣:“剩你一個人在這裏?那怎麽行?”


    “公子已仁至義盡,你是未來要做官的人,不要被我拖累。”聞染緊緊捏著碎冰,麵色淒然而堅決。


    岑參還要堅持,可他忽然注意到,聞染那握著碎冰的手掌,正悄然滴著水。他陡然反應過來,聞染的碎冰堅持不了多久就會自行化掉,到了那時,恐怕兩個人誰也逃不掉了。


    岑參一咬牙:“你還有何事托付,我岑參一定辦到。”聞染苦笑道:“幫我收起聞記香鋪的招牌,連同裏麵的恩公牌位一並燒掉,也就夠了。隻盼和尚說的是真的,死後真有那極樂世界讓善人可去。”


    岑參聽在耳中,百感交集,一連串浸透著鬱憤與情懷的精妙詩句呼之欲出。可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,隻得鄭重一抱拳,然後轉身離去。


    士兵們雖想攔截,奈何元載還在她手裏,都不敢動彈。聞染一直等到岑參的身影消失在慈悲寺大門,這才一聲長長歎息,把化得隻剩一小塊的冰刀丟開,癱坐在地上。


    死裏逃生的元載飛快地跑開十幾步遠,然後吩咐士兵把聞染死死抓住。他這時才發覺自己後心全都被冷汗浸透,現在風一吹覺得冰涼一片。


    元載氣急敗壞地掀起前襟,把臉上的水漬擦幹淨,眼中露出凶光。


    對於元載這樣的人來說,瀕臨死亡是極其痛苦的體驗。那個岑參無關緊要,這個聞染差點給這一個完美的夜晚留下難以彌補的瑕疵,絕對不能容忍。


    他們押送著聞染離開慈悲寺,朝著京兆府走去。這次聞染沒有任何逃跑的機會,四個士兵把她牢牢夾住,外麵還有另外四個隨時出刀。元載則站得遠遠的,避免重蹈覆轍。


    這一列如臨大敵的隊伍很快抵達了京兆府門口,恰好趕上一輛高大華麗的馬車即將從門口出發。馬車與隊伍擦肩而過,忽然一張驚喜的臉從馬車裏探出來。


    “元評事。”


    元載看到是王韞秀,原來這是王府的馬車到了,正要接她回家。他露出笑意,還沒來得及開口,王韞秀又驚喜地喊道:“聞染?你也還活著?”


    被押送的聞染猛然抬起頭,終於“哇”地哭出聲來:


    “王姐姐!”


    元載的笑容登時凝固在臉上。


    檀棋站在興慶宮前的火樹之下,平靜地望著街道的盡頭。


    這一帶是長安城最熱鬧的地方。不光有全長安最大最華麗的燈架群和最有才華的藝人,而且一過四更,天子將在這裏親登勤政務本樓,與民同樂,從幾十支拔燈隊中選出最終的勝利者。眼下還有不到兩個時辰,百姓們紛紛聚攏過來,將這裏簇擁得水泄不通。


    不過周圍這一切喧騰,都與她無關。


    遠遠地,街道盡頭先出現六名金甲騎士,然後是八個手執朱漆團扇和孔雀障扇的侍從,緊接著,一輛氣質華貴的四望車在四匹棗紅色駿馬的牽引下開過來,左右有十幾名錦衣護衛跟隨。


    這個儀仗已經精簡到了極點,可麵對這漫無邊際的人潮,還是顯得臃腫龐大。整個隊伍不得不把速度放到最緩,一點點趕開前方的百姓,朝興慶宮開去。


    檀棋趁這個機會,以極快的速度衝入儀仗隊,不顧四周的衛士抽出刀劍,用雙手扒住了四望車的軫板,聲嘶力竭地喊道:


    “太子殿下!靖安有難!”


    平康坊有一處荒蕪的廢廟,叫作管仲祠,不知何年所建,何年所廢。據說管仲是青樓業的祖師爺,他的廟出現在這裏,並不算奇怪。這廢祠隔壁,就是守捉郎的書肆。


    二十幾個守捉郎站在廟前的破香爐旁邊,個個麵露凶惡,手執武器。他們的中央,正是隊正。他們沒有舉火,就這麽靜靜地站立在黑暗中。不多時,遠處小道上傳來吱呀吱呀的聲音,車輪滾動,碾過碎土路麵。不少守捉郎下意識地提起武器,隊正卻不動聲色。


    牛車緩緩開到廟前,車夫一收韁繩,固定住車身。葛老與張小敬從車上下來,前者老弱不堪,後者傷勢未複,這一老一傷,跟這邊的殺氣騰騰形成了極大反差。


    隊正張望了一下,似乎牛車後麵沒跟著什麽人,開口道:“葛老,你找我何事?”


    葛老搖搖頭:“我跟你沒什麽好說的,是這位朋友要找你。”然後他閃身讓開,張小敬從後麵跳下車。他的臉色還是蒼白的,腳步因傷重而有些虛浮。


    他一現身,這邊立刻掀起一陣騷動。不少守捉郎揮舞武器,恨不得立刻撲過來要動手。隊正喝令他們安靜,然後瞪向這邊:


    “張閻羅?你還敢露麵?”


    隊正一口叫出綽號,顯然也已查過他的底細。張小敬上前一步,絲毫不懼:“殺火師者,另有其人。”隊正冷笑一聲,根本不信。張小敬道:“不信你可問問隔壁鐵匠鋪的各位,是不是在我之前,也有一人進去,卻再沒出來過?”


    隊正見他說得斬釘截鐵,便召過了幾個人低聲問了一回,抬頭道:“你說得不錯,可這不代表不是你殺的。”


    “我沒有殺火師的理由。我是靖安司都尉,來這裏隻為查詢一件事:委托守捉郎在波斯寺刺殺一位長老的,是誰?”


    隊正譏諷地笑道:“靖安司都尉?你的通緝已經遍及全城,就算我守捉郎不動你,你也無處可去。”


    “那與你無關。委托守捉郎在波斯寺刺殺一位長老的,是誰?”


    “為何我要告訴你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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