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群又是一陣驚恐,被蒙麵人喝令噤聲。龍波大聲道:“好教各位知,我等乃是蚍蜉,今日到此,是想撼一撼靖安司這棵大樹。”


    人們麵麵相覷,從來沒聽過有這麽個組織。


    龍波踱步走到沙盤後方,這裏有一排屏風圍住一個半獨立小空間,底層用木板墊高,可以俯瞰全殿。上麵站著一個綠袍年輕人,手執拂塵,眸子盯著龍波,神情無比平靜。


    “李司丞,久仰。”龍波裝模作樣地作了一揖,一步步踏上台子。


    “你們是誰?想做什麽?”李泌根本不屑跟他計較口舌,那毫無意義。


    “蚍蜉,不是跟您說了嘛。”


    “我問的是真名。”


    “很可惜,現在做主的,可不是您。”龍波從李泌手裏奪過拂塵,一撅兩斷,鷹鉤鼻幾乎刺到他的臉頰。


    台下的文吏們都發出低低的驚呼,為長官擔心。李泌卻沒有表現出任何畏怯,劍眉皺到了極致。


    “靖安司每時每刻,都有訊息進出,你以為能瞞多久?”


    李泌沒有恐嚇,他說的是實話。靖安司和外界聯係非常緊密,不消一刻,外頭的守軍便會覺察不對。京兆府就在隔壁,旅賁軍主力駐紮在南邊不遠的嘉會坊,隻要一個警告發出去,會有源源不斷的援軍趕過來。這幾個人縱然精銳,也不可能抵擋得住。


    甚至連劫持人質都不可能。唐律有明確規定,持質者,與人質同擊,根本不允許顧忌人質生死。


    “不勞司丞費心。我們蚍蜉辦事,用不了那麽長的時間。”


    龍波舉手,手下把唧筒取下來,開始到處噴灑。從唧筒噴出來的,不是水,而是黏稠的如墨液體,還有刺鼻的味道。他們噴灑時,根本不分人、物,一股腦澆過去。書吏們被噴得渾身漆黑,隻能瑟瑟發抖。那具沙盤更是重點照顧對象,整個長安幾乎被黑墨覆滿。


    “延州石脂。”李泌牙縫裏擠出四個字,眼角幾乎裂開。


    “提純剩下的邊角料,希望李司丞別嫌棄。”龍波微笑著說,在腰間摸出火鐮,在手裏一扔一扔。殿內眾人膽戰心驚地看著這東西,心跳隨之忽高忽低。


    一個蒙麵人匆匆入殿,舉起右手,表示右偏殿已經完成壓製。


    龍波看看殿角的水漏,對這個速度很滿意。現在隻差左偏殿的消息了。


    蒙麵人對左偏殿的突擊非常順利,這裏存放著大量卷宗,幾乎沒什麽守衛。他們一個活口也沒留,十幾具書吏的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。


    帶隊的人比了幾個手勢,帶人用唧筒開始潑澆,然後讓副隊長帶人朝後殿走去。他們的任務,還差一個後殿監牢沒清理。


    副隊長帶上五個人,沿著左偏殿旁的走廊,朝後殿走去。


    從左偏殿到後殿要穿過一道小月門,後頭是處小園景,再沿一段山牆拐彎,即是後殿監牢的所在,沒有岔路。


    前期的突襲太順利了,大名鼎鼎的靖安司簡直毫無還手之力。他們每個人的姿態都很放鬆,這個後殿隻有幾間監牢,掃平起來用不了幾個彈指。


    他們穿過月門,眼前忽然一闊。原來的主人在這處小院中間放了一座嶙峋假山,刻名為“蓬萊”,其上小亭、草廬、棧道、青鬆綠柏一應俱全。山腹婉轉處還有一處山洞,匾額題曰神仙洞,可謂是方寸之間,取盡山勢,在黑暗中別有一番景致。


    副隊長沒有鑒賞的雅興,一行人排成長隊,從假山側麵依序通過。


    正當隊尾最後一人走過假山時,從假山中的神仙洞中忽然伸出一把障刀,刺中一人胸口。那人驚呼一聲,跌倒在地。其他五人急忙回身,二話不說抬弩即射,把假山瞬間鑽成刺蝟。


    射完之後,他們過來查看,發現這神仙洞是兩頭通暢的,襲擊者早從另外一側跑出去,退回到後殿去了。


    這可真是個意外變故。副隊長氣惱地把手掌往下一壓,命令接下來要謹慎前行。


    於是剩下的四個人排成一個三角隊形,一人前在,三人在後,曲臂架弩,弓著腿,謹慎地貼著山牆根朝後殿走去。


    在這一段山牆的盡頭是個大拐角,拐過拐角,是一條直通通的過道,盡頭即是監牢。崔器和姚汝能此時背貼過道牆壁,冷汗涔涔,眼神裏皆是驚恐。


    剛才崔器藏身在神仙洞裏,本想探聽一下外麵的動靜,恰好趕上那五個人通過。崔器試探了一下虛實,沒想到對方的反擊如此果斷犀利,若是慢上半拍,就被射成篩子了。


    這些家夥的反應速度,比百煉成精的旅賁軍還強悍;他們裝備的弩機,威力大到可以射進山石。


    “這都是從哪兒來的妖孽……”崔器舔了舔幹涸的嘴唇,心驚不已。姚汝能從牆邊稍稍探出一點頭去,一支弩箭立刻破風而來。崔器趕緊一把將他拽回來,箭鏃在年輕人的臉頰擦出一道長長的血痕。


    死裏逃生的姚汝能臉色慘白,雙腿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。他沒想到在黑暗中,對方的射擊仍這麽精準。


    “笨蛋!他們現在是搜索前進隊形,弩機都繃著呢,貿然探頭就是找死!”崔器像訓斥新兵一樣罵了一句。姚汝能顧不上反嘴:“接下來怎麽辦?”


    崔器沉思了一下:“這條直道沒有任何遮掩,等他們拐過彎來,我們就完蛋了。先退回監牢,憑門抵擋吧。”


    大敵當前,崔器那在隴山培養出來的大將氣度似乎又回來了。


    姚汝能重新打起精神來:“好!隻要堅持到大殿派人來支援就好啦!這些劫獄的奸賊一個也跑不了。”崔器一陣苦笑,欲言又止,他可沒有那麽樂觀。


    劫獄?那高高在上的大望樓都熄燈了,那可是靖安司的通信中樞,誰家劫獄會這麽囂張?看對方的人數和精良程度,崔器覺得大殿那邊也凶多吉少。他太了解靖安司的內部安保了,就四個字:外強中弱。


    大家普遍覺得,這是在長安腹心,又是掌管捕盜的官署,誰敢來太歲頭上動土?所以連李泌那麽精明的人,都沒在這上麵花太多心思。


    結果還真就有人動了,還動了個大土。


    如果有可能的話,他一點也不想為靖安司殉葬,可眼下沒有地方可逃。崔器不得不打起精神來,看如何渡過這一劫。


    “媽的,老子已經不是靖安司的人了,可不能死在這裏!”他在心裏恨恨地罵道,覺得自己運道真是太差了。


    兩人掉頭跑回監牢。這處監牢其實是由一間柴房改的羈押室,隻有狹窄的三個隔間,外頭窗欞都是木製的。正門沒做任何加固,那兩個短小的銅門樞,隻要一腳踹上去便會壞掉。


    崔器把三個獄卒叫過來,簡單地說明了一下當前情況。獄卒都是旅賁軍士兵出身,雖然知道崔器背叛,可眼下聽舊長官的是最好的選擇。他們五個人立刻動手,把木櫃、條案和竹箱挪到門後頂住,再用鎖鏈捆在一起。崔器還把獄卒偷藏的一壇酒拿出來,潑灑在窗口的木欄條上。


    姚汝能掏出一枚煙丸,丟出去。這東西在夜裏的效果欠佳,但有總比沒有好。


    敵人近在咫尺,倉促之間,也隻能這樣了。


    姚汝能忙完這一切,打開身後監牢。聞染正坐在稻草裏,她已經用水洗過臉,頭發也簡單地梳了一下,盤在了頭上,精神比剛才稍微好一點。姚汝能帶著歉意道:“要稍微晚點才能找你問話了,現在有點麻煩……”


    聞染對姚汝能很信任,她抬起臉來:“麻煩?和我恩公有關係嗎?”姚汝能一時不知該怎麽說,隻得搖搖頭,說我不知道。聞染的視線越過他的肩頭,看到外麵的人正忙著堵門。


    “你的聲音在發抖,我以為靖安司會很安全呢……”聞染經過了半天的折磨,多少也培養起敏感度了,知道這情形可有點糟糕。


    姚汝能苦笑著安慰道:“別多想了,一會兒你往牢裏麵挪挪,別太靠外。這個給你。”然後交給她一把精巧的牛角柄匕首。這是他家裏傳下來的,一直貼身攜帶。


    聞染猶豫了一下,把匕首收下。她常拿小刀切香料,對這玩意的手感並不陌生。外麵崔器喊了一嗓子,姚汝能趕緊起身過去。


    “啊,那個,你……”聞染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,隻能喊你。姚汝能回過頭來,聞染道:“我能幫你們嗎?”


    “啊?”


    “多一個人總是好的吧?如果你們出事,我也不會幸免。”聞染把匕首在手中轉了轉,語氣堅定,“恩公說過,命都是自己掙出來的。”


    “哎,靖安司要靠女人上陣,成什麽話。你放心好了,大殿很快就會派援軍了。”姚汝能握緊了拳頭,不知是在安慰她還是在安慰自己。


    聞染失望地閉上嘴,姚汝能顧不上繼續寬慰,轉身來到門口。


    崔器從門縫往外看去,外麵黑漆漆的,勉強能看清遠遠有幾個人正朝這邊移動。一個在前,三個在後,後麵似乎還有一個人跟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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