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他那神神秘秘的樣子,似乎有機密之事要商談。姚汝能道:“那我先攙檀棋姑娘回司中,你們私談。”徐賓晃了晃腦袋:“你們兩個也一起去……哎哎!”他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,一拍腦袋,趕緊閉嘴,催促著快走吧。


    在半路上,張小敬扯住他的袖子:“友德,你先告訴我,王韞秀找到了嗎?”他一直惦記著聞染,她陰錯陽差被突厥人當成王韞秀挾持走,至今下落不明。徐賓搖搖頭,說李司丞把它列為第一要務,靖安司發動大批幹員去搜尋,可至今還沒任何好消息。


    “不過也沒任何壞消息,沒人找到屍體。”徐賓隻能如此寬慰道。


    光德坊內除了京兆府的公廨之外,還有慈悲寺、常法寺、勝光寺等廟宇,分布在坊中四角,可謂是佛法繚繞。徐賓帶著他們七繞八轉,最後繞到了位於十字街東北的慈悲寺。


    這個慈悲寺頗有來曆。在隋末,有一個叫曇獻的西域僧侶每日在此救濟窮人。後來高祖定鼎,感於善行,為他立下此寺,以“慈悲”為名。所以慈悲寺的大門常年敞開,逢年過節都會施粥賜食,門口常聚有破落窮困的百姓。


    今日上元節,慈悲寺門前例行分發素油子。這是上元節長安必備的小食,用濕麵搓成球,入油煎炸,香味十足。許多居民早早就等在這裏,幾個知客僧站在台階上維持秩序,暫時不允許遊人入寺。為首的僧人看到徐賓,口宣一聲佛號,什麽都沒問直接放行。張小敬心中一動,看來徐賓早有準備,不像是臨時起意。


    他們穿過寺門,越過鍾樓鼓樓,從大雄寶殿的西邊繞至側院。在與漕渠相連的蓮花放生池旁邊,立著一處簡陋的禪院草廬。草廬後頭槐樹林立,頗為幽靜,槐樹林後隱約可見一道青磚矮牆。


    張小敬計算了一下方位,發現這牆的另外一側,應該就是靖安司的大殿所在。靖安司用的是孫思邈的舊宅,恰好與慈悲寺一牆之隔。


    這可真是奇怪,徐賓繞這麽一個圈子,到底是要做什麽?


    徐賓沒做解釋,隻是弓著腰,一直催促走快些。待得他們走近草廬,看到一個人站在放生池邊,負手而立。


    “公子。”


    最先叫出聲的是檀棋。她懷著滿腔委屈,眼睛濕潤起來。可她很快收住了眼淚,驚訝地發現,短短半個時辰沒見,李泌像是變了一個人:麵色蒼白,雙目血絲密布,眉間的皺紋又多了幾道,像是用刀刻上去的,既深且長。


    這副模樣,大概隻有一夜愁白頭的伍子胥可比。檀棋知道公子壓力大,可究竟什麽樣的壓力,能讓他迅速變成這樣?她心中一痛,正要開口,李泌一抬手,示意她先不要作聲,把視線轉向張小敬:


    “甘守誠怎麽放你們走的?”


    張小敬把現場情況描述了一下,李泌眯起眼睛:“張都尉你不愧是五尊閻羅,連右驍衛都敢一把火燒掉。”


    張小敬笑了笑:“未能報答朝廷對在下的恩情萬一。”


    檀棋臉色一變,這登徒子的話近乎謀反了。她看向公子,李泌卻沒有任何反應,一揮手,示意幾人進入草廬。檀棋感覺,公子的鋒芒似乎有些渙散,有氣無力,仿佛剛剛經曆了一件極為艱難的磨難。


    草廬裏隻有一個坐榻和幾個蒲團,藤架上擱著幾本佛典。在草廬正中的位置,擺著一台三階水漏,一看就是剛搬過來的,正好遮擋住了後頭的一尊盧舍那法像。


    幾人跪定,都不說話,每個人都等著李泌的解釋。


    李泌負手站在窗外,有意讓自己的臉避開其他人視線:“我適才找到了甘守誠,跟他打了一個賭。若他趕回衛署時,你們還在重門之內,那任憑他處置;若你們已出重門——哪怕隻邁出一步,他也不得做任何追究。”


    張小敬聽得明白,這還是和那封拘押文書有關。文書裏既然沒提人犯的明確名字,那麽便成了一柄雙刃劍:右驍衛捉了人,可以不認;但如果人跑了,他們也沒法去追。


    這其中的分界線,恰好就在右驍衛的重門。重門之內,衛署為大;重門之外,便與衛署無關了。


    可是甘守誠並不是好相與的,他既然要討好李林甫,又怎麽願意跟靖安司打這麽一個賭呢?


    “你是怎麽說服他的?”張小敬問。


    李泌看著窗外,長長歎息一聲:“不是我,是賀監。”


    張小敬獨眼一眯:“咦?他居然肯答應幫忙?”


    李泌道:“我剛才去拜見賀監。賀監聽說右驍衛私自扣留功臣,氣得病症發作,當場不省人事。我和他的養子賀東,去找甘守誠討說法。”


    他簡單地講述了一下之前與賀監的會麵過程,在場的人俱是一驚。賀監已是八十六歲,這麽一氣,隻怕八成性命不保。


    可再仔細一想——雖則這麽說有些不恭——賀知章的病發,比他本身出麵更有效果。要知道,天子十天前還專門為老人設帳送行,聖眷深重。若天子聽說賀知章被甘守誠的魯莽活活氣死,發下雷霆之怒,一個區區右驍衛將軍可接不住。


    甘守誠和張小敬沒有深仇大恨,隻是賣李相一個人情罷了。為了這點利益,他可不願意去扛害死賀知章的黑鍋。所以在李泌咄咄逼人之勢下,外加賀知章的兒子在旁邊相助,甘守誠終於不情願地做出了讓步。


    此事說來簡單,其中鉤心鬥角之處,也是極耗心神。


    李泌的手指捏緊衣角,喃喃說了一句突兀的話:“自古華山,隻有一條路。”


    檀棋、姚汝能聽到這裏,無不撫膺歎息。他們冒著風險潛入衛署,已做好了孤立無援的準備,原來李泌也一直在外頭奔走,從未放棄。兩邊拚盡全力,才奇跡般地把張小敬撈了出來。


    可張小敬為何不能回靖安司呢?


    李泌嘖了一聲,露出一臉不屑:“甘守誠吃了這個癟,可不太甘心。他放出話去,不許張小敬你公開出現在靖安司,否則他會以欽犯之名再次將你拘押——真是小家子氣。所以我隻能找慈悲寺住持,尋了個與靖安司一牆之隔的草廬,徐賓會暫時負責兩邊聯絡。”


    “反正張都尉沒什麽機會留在草廬裏,權當哄甘將軍消氣了。”姚汝能摩挲著蒲團,諷刺地說。


    一想到堂堂右驍衛將軍為了挽回顏麵,像小孩子一樣耍無賴,眾人都笑起來,氣氛總算輕鬆了一點。


    張小敬沒有笑,他以肘支膝,手托著下巴正陷入沉思。


    他不是在想突厥人,而是在想李泌。


    張小敬當不良帥時,經手了太多案子,聽了太多供詞。李泌這一番敘述,其中矛盾抵牾之處甚多。


    賀知章一直反對用張小敬,怎麽會因為這件事而氣得暈厥呢?當時在屋子裏的隻有李泌與賀知章,賀知章突然病發,然後李泌出來宣稱是右驍衛氣壞了老人,從頭到尾,隻有李泌一個人的說辭。


    賀知章真正病發的原因是什麽?在那間屋子裏到底發生了什麽?


    自古華山一條路,如果想上去,就得有覺悟排除掉一切障礙。這是什麽意思?


    張小敬盯著李泌充滿血絲的雙眼,突然意識到,自己並不是在辦案,有些事,不必弄得太明白。於是張小敬雙手抱拳:“李司丞曾言,不惜一切代價阻止突厥人,果然是言出必踐。”


    李泌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,沒多做解釋,淡淡反問道:“不知張都尉是否也仍像當初承諾的那樣?”


    “自然,否則也不會回來了。”張小敬道,“朝廷是朝廷,百姓是百姓。”


    兩人對視一眼,從對方眼神裏都看到一些東西,心照不宣。禪院之外,忽然有鳥鳴響起,兩人同時嗬嗬苦笑起來。


    “好了,閑聊到此為止。我們已經浪費半個時辰在蠢材身上,說正事吧。”李泌敲敲榻邊,其他幾個人連忙把身子挺直。


    他把關於猛火雷數量的疑問,盡數說與張小敬。張小敬點點頭:“英雄所見略同。我從河裏爬出來時,本來就想提醒李司丞這一點——從貨棧規模來看,突厥人掌握的猛火雷數量不是太多,而是太少。他們一定還有一個更大的計劃,正在實行。”


    李泌看了眼徐賓,徐賓連忙起身道:“哎哎,今天街上的人實在太多,光是東、西二市附近就有幾百輛畜力和人力車,全城街道的車子數量不下萬輛。光靠望樓,根本不可能追蹤到突厥人運送猛火雷的板車。如今又被……哎,被右驍衛耽擱了半個多時辰,隻怕,隻怕已經運到了他們想要的地方。”


    “我有一個想法,不知李司丞可曾覺察?”張小敬的聲音變得凝重起來,“我總有一種感覺,突厥狼衛背後,還有其他人。”


    “這不是理所當然嗎?草原上的可汗,還用你說!”草廬裏人少,檀棋也變得大膽起來。


    張小敬卻搖搖頭:“不,我是說在這長安城內。”他用指頭在蒲團前的灰塵裏畫了幾道:“你們想想,突厥狼衛找崔六郎要長安坊圖,因為他們對長安不熟悉,對不對?”


    李泌沉著臉,沒說話,可手卻一下下拍著榻邊。


    “可咱們回想一下這一路的追查。突厥狼衛之前已潛伏有大量人手,既有萬全宅,也有集結用的貨棧,還能聯絡到外地的貨運腳行——別的不說,單是昌明坊那個廢棄貨棧的選擇,就極有眼光。位置隱秘,距離鬧市不遠,且有兩個出入口,便於掩人耳目運送大宗貨物。有這種眼光的人,對長安一定非常熟悉,還用得著再去找坊圖嗎?”


    姚汝能試探著猜道:“也許他們是想讓計劃執行得更精確一些?”


    “如果突厥狼衛是想讓猛火雷在城中引發混亂,長安繁華之地就那麽十幾坊,哪裏需要什麽坊圖,駕著馬車往北衝就是了。”張小敬端起一杯清水,一飲而盡。


    姚汝能想了一下,確實如此。猛火雷的威力太大,不需要精確地放到什麽地方,隨便扔過去就是一片。


    “突厥狼衛整個的計劃,給我一種強烈的感覺,它似乎由風格截然不同的兩部分人組成:一部分人對長安城十分熟悉,人脈頗廣,甚至能在懷遠坊的祆祠提前半年安插內線;還有一部分人對長安城十分陌生,不得不臨時求助於坊圖,還搞了一次倉促的突擊。”


    稍微停頓了一下,張小敬豎起了一根指頭:“簡單來說,就是一句話:突厥不過是一個草原上的破落戶,哪有能力獨立跨越千裏跑來長安,搞如此精密的襲擊?”


    聽到這裏,李泌的眼神陡然尖銳起來,循著張小敬的思路,他的腦海裏浮現出一個可怕的推論:“那張都尉你的結論是,有人在幫他們?”


    張小敬把杯子重重擱在地麵上,苦笑道:“恐怕……除了狼衛,我們要麵對一個更強大的敵人,這個敵人對長安非常熟悉,突厥狼衛隻是他們的一把刀、一枚棋子。”


    這一句話說出來,草廬裏陷入可怕的安靜。可以聽得見,每個人的呼吸聲都變得粗重。突厥狼衛居然隻是一個開始?還有一個更強大的敵人?這個消息足以讓所有人眼前一黑。


    此前李泌雖然有所覺察,可沒有張小敬想得這麽遠。他越想越覺得合理,但越合理就越發心驚。究竟是什麽敵人,要假手突厥人來毀滅長安城?大唐的敵人很多,可這麽凶殘又這麽狡黠的,實在是鳳毛麟角。


    李泌的腦海裏甚至閃過一絲悔意。如果賀監還在的話,以他的朝堂經驗,說不定能看出更多東西。他自嘲地擺了擺頭,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思緒趕開:“徐賓,現在有什麽進展嗎?”


    徐賓糾結了半天,最後隻吐出兩個字:“沒有……”


    突厥狼衛覆沒之後,大部分人覺得大事已定。除了王韞秀之外,其他調查都是例行公事的收尾,調查人員不會太上心,更不可能發現什麽有價值的線索。


    李泌欲下令督促他們重新檢查,張小敬卻攔住了他:“沒用的。如果是那個神秘敵人,不會給我們留下任何可追查的線索。”


    李泌有些氣惱地站起身來,在草廬裏踱來踱去。好不容易幹掉突厥狼衛,卻又冒出一個神秘敵手。現在明知他身潛在長安腹心,卻全無痕跡。他就像是一條蜥蜴,甩掉了狼衛這根尾巴,直接遁入深深的迷霧之中。


    “沒有線索,那就逼出線索!叫所有人使勁查!之前突厥狼衛在西市跑了,後來不也找出一條路了嗎?”李泌對徐賓喝道,他付出這麽大代價,可不能在這裏就放棄。


    徐賓擦擦額頭的汗水,又一次翻檢手邊的文書,試圖在裏麵找到一點稍微好點的消息。他看了半天,勉強抬起頭來:“隻有一個……哎哎,勉強算是線索吧……我們抓到了曹破延。”


    旁邊張小敬一愣。他記得在昌明坊衝突中,自己親手刺死了曹破延,怎麽他又複活了?


    李泌先是大喜,這曹破延可是狼衛的重要人物,一定知道些消息;隨後又很生氣,抓了這麽重要的人物,徐賓為何不早稟報?徐賓把眼睛湊近文書,看了幾次,抬起頭苦笑道:“哎哎,之所以沒稟報,是因為我們發現他時,他已是重傷彌留,沒有問話的價值。”


    指望一個狼衛自願開口,實在是太難了。何況曹破延奄奄一息,沒法動用嚴刑拷打。也難怪靖安司沒把這個當成一件有價值的事。


    “要不,讓我去問一次話吧。”張小敬活動了一下指頭,任由殺氣洋溢出來。李泌疑惑道:“他現在可受不住你五尊閻羅的手段。”


    “撬開一個人的嘴,並不一定得用強。”張小敬的獨眼眯起來,“何況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。時間,已經不多了。”


    他的話音剛落,一聲清脆的響聲,從圍牆隔壁的靖安司大殿水漏傳來。旋即慈悲寺的大鍾也訇然響起,由近及遠,諸坊的鼓聲和鍾聲次第響起,恢宏深遠,響徹整個長安城。萬千盞燈籠同時舉燭,行將黯然的天空重新變亮,光彩明耀,火樹銀花。


    酉時已到,長安城一年一度最盛大的上元燈會開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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