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實不光是李司丞,靖安司大殿內的每一個人都有點神經兮兮。墨硯被手不小心碰翻,腳步在地板上一滑,若有若無的幾聲歎息,茶蓋與書沿的磕碰,紙卷失手滑落在地,種種小狀況開始頻繁出現。


    徐賓知道,這是壓力太大的征兆。從巳時開始,壞消息接連不斷,每一次都讓他們的工作量翻倍,要求完成的時間一次比一次短。這些書吏原來在諸部做計吏時,工作都是以天或旬來計,哪像靖安司,簡直就是在以時辰來計。


    如今,整個靖安司像是蹲踞火爐之上,煩躁不安,不知何時就會出大問題。


    可他區區一個主事,能有什麽辦法呢?徐賓轉頭看看殿外的一角天空,隻能寄希望於他的好朋友能盡快傳回點好消息,讓這些快溺死在算籌中的書吏喘一口氣。


    這時李泌的聲音再度響起,嚴厲而急躁:“繼續給我查!查完了油,就去查柴薪!查完了柴薪,再去查石炭!還有麻荄、草料、紙、竹木器、絲絹!所有能點著的東西,都給我徹查一遍!”


    對於這個不切實際的要求,徐賓沒有抗議,而是恭敬地應了一聲,然後把書卷交給檀棋,躬身退下。開玩笑,現在李司丞正在氣頭上,當麵頂撞純屬作死,過一陣他會自己想通的。


    此時畢竟是一月份的天氣,這大殿裏雖然四角都點起了爐火,可感覺還是有些凍手。徐賓雙手籠在袖子裏,穿過一排排埋頭苦幹的書吏,耳邊充斥著嘩嘩的紙卷聲和算籌碰撞聲。看著這些疲憊的小吏,徐賓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胸膛,露出幾許感慨。


    徐賓的記憶力,在整個長安城都很有名。他能把將近終局的圍棋盤打翻,然後一枚一枚複上去。可惜他的仕途一直沒什麽起色,始終是個不入流的小吏。這次靖安司征辟,讓徐賓看到了一絲翻身的曙光。眼下他的頭銜是行靖安司主事,若能立下大功,把行字去了,那可是正經的官身!從八品下呢!


    所以越是麻煩的局麵,越容易建功!


    他心中湧現出一陣激動,隨手抓起一把算籌,李泌那句近乎蠻橫的命令忽然躍入腦中:“所有能點著的東西,都給我徹查一遍!”徐賓琢磨至此,忽然眼前一亮,似乎捕捉到了什麽靈感。


    徐賓停下腳步,想召集幾個書吏,重新過一遍卷宗。可話到嘴邊,他又咽回去了。現在每一個人都忙得要死了,讓他們為一個心血來潮的猜想投入精力,風險有點大。


    說不得,隻好親力親為。徐賓歎了口氣,扯住旁邊的一個傳書吏,報出一連串編號,讓他去調卷宗,然後回到自己的台前,袖子半卷,拈起一管細毫朱筆。


    我沒法像張小敬那樣衝鋒陷陣,想獲取功勳,案牘就是戰場。徐賓想到這裏,熱切的眼神,不由自主地朝不遠處的李司丞望去。


    可惜李泌對徐賓的舉動毫無覺察,即使覺察也不關心。他的眼裏,隻有長安大沙盤,仿佛隻要多盯一會兒,就能發現那些突厥狼衛是如何把燃油神不知鬼不覺運入長安的。


    殿角的水鍾仍在不急不緩地滴落著,距離燈會已不足三個時辰,可事情還是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進展。


    張小敬臨危受命,不負眾望,奇跡般地挖出了一條線索,可轉眼間這個優勢便失去了。眼下兩個調查方向都陷入中斷,這讓李泌惱火不已。他本來篤信道家,講究清靜無為,可自從就任這個位子之後,整個人的心境跌宕起伏,與道家之義背道而馳。


    俗世庶務,果然會毀掉一個人的道心,李泌心浮氣躁地想著,可是卻毫無辦法。


    就在這時,通傳衝入殿內,腳步聲踏在青石板上,所有人的動作都微微一滯。又一個消息傳進來了,它是好是壞,將決定接下來整個靖安司的氛圍。


    可惜這次通傳沒有大聲通報,而是徑直走到李司丞麵前,交給他一封書信。這說明事涉機密,不能通過望樓傳遞,必須以密函的形式遞送。距離他最近的檀棋惴惴不安地用眼角餘光觀察著,她看到,公子撕開封條,臉色遽變,先是漲紅,隨之鐵青,然後被一層灰蒙蒙的黯淡所籠罩,甚至還有一個攥拳的小動作。


    這消息得壞到什麽地步啊?檀棋有些憂心忡忡,又有些好奇。


    李泌手裏捏著的,是崔器送來的密報,上頭隻有簡單的一句話:經查狼衛劫走王忠嗣之女,去向不明。


    那些從修政坊逃過九關鼓的狼衛,居然還綁架了王節度的女兒?


    王忠嗣可不是一般的朝廷官員,那是堂堂左金吾衛將軍、靈州都督、朔方節度使!是大唐如今聲威最盛的名將,極得聖人信賴。


    這次大唐對突厥可汗用兵,正是由王忠嗣居中主持,以威名統攝草原諸部進剿。在這個節骨眼上,如果讓突厥人在長安公然掠走他的家眷,朝廷臉麵徹底丟光不說,很可能還會影響到漠北戰事。屆時聖人大怒,朝堂震蕩,就算是深得聖眷的他,也未必能保住項上人頭,太子李亨更會被波及。


    一想到這裏,李泌的脊梁不免一陣發涼。


    看來對突厥狼衛的策略,必須要立刻修正。即使發現了他們的藏身之處,也不可貿然強攻,避免傷及王女性命。靖安司本就被重重掣肘,如今又加了一重限製,無疑是雪上加霜。可是李泌沒的選擇。


    李泌這才體會到,李亨要賀知章擔任靖安令的苦心。王女被綁這事瞞不了多久,很快就會有方方麵麵壓力撲過來。隻有賀知章這樣的老江湖,才能嫻熟地推演接下來的朝堂動向,並預先做出準備。


    自己也許抓人有一套,但對付那些居心叵測的政敵,還是太稚嫩了。


    李泌心想,難道我得把氣病的賀監再親自請回來?


    “取些冰來!”李泌高聲下了命令,把這個令人不快的念頭趕出腦海。


    檀棋怔在原地,一直到李泌再度下令,她才回過神來,不禁有些為難。如今還是正月,誰會專門在屋裏備著這玩意?檀棋找了一圈,才讓人從後院的水渠裏打出一桶混著冰碴子的水,濾淨後泡著錦帕遞過來。


    李泌粗暴地把錦帕抓起來,也不待擰幹,就帶著冰水往臉上撲了一下。尖銳的寒意如萬千細針,把整張臉刺得生疼,讓他忍不住齜牙。但本來混亂的靈台,也因此恢複了清明。


    越是這種時刻,越要鎮之以靜。


    李泌重新審視這份密報,將其和之前的望樓通報相比較。他發現,綁架王女的突厥狼衛,藏匿之地恰好是竊走坊圖的龍波所提供,也就是說,這兩件事是同一批人所為。


    可火焚長安和綁架王女,性質不同,一個是喪心病狂的毀滅,一個是理性的挾質威脅,兩者的用力方向有很大的偏差。一名好弓手,不會同時瞄準兩隻兔子;一個合格的策劃者,按道理不應該同時執行兩個互相幹擾的目標。


    恢複冷靜的李泌,從中嗅出一絲不協調的味道。


    也許這是一個契機。任務目標越多,難度越大。隻要繼續對突厥狼衛施加壓力,就可能壓迫他們犯更多錯誤,露出更多破綻。


    李泌用冰帕又擦了一下臉,把視線投向沙盤,去尋找那枚獨一無二的灰色棋子。眼下能幫到他的,隻有一個人。


    “張小敬現在什麽位置?他在做什麽?”李泌大聲問。


    張小敬正在啟夏門內,他正在遛狗。


    這是一條河東種的長吻細犬,尖耳狹麵,通體灰毛白斑,碩大的黑鼻頭有節奏地聳動著。它四肢瘦長,跑起來矯健有力,張小敬要緊緊攥住繩子,才能勉強跟得上它的速度。


    為了“借”出這條狗,可是生出了不少波折。


    宣徽院的狗坊位於東城最南端的通濟坊,專為宮中豢養玩賞犬和苑獵犬。崔器上門商借時,狗坊的掌監一口拒絕,他們屬於內侍省,根本不在乎靖安司這種外朝行署的臉色。本來崔器有點怕得罪內宦,可張小敬冷冷地說,為靖安司做事,就別顧慮旁的,他也隻能硬著頭皮上。


    崔器軟硬兼施,對方就是不通融。最後張小敬不耐煩地站出來,用弩箭指著掌監的腦袋,硬是搶走了一條苑獵犬。這簡單粗暴的行事風格,讓崔器隻能苦笑。那個掌監,已經揚言要告他們兩個劫奪宮產,上元節過後,恐怕整個靖安司都會有大麻煩。


    可話又說回來,若眼下的危機不及時解決,恐怕連今天都熬不過去。為了解近渴,哪怕是鴆酒也得捏著鼻子喝下去。


    這條獵犬被迅速帶到了啟夏門前,這是判明突厥人最後經過的地點。張小敬讓它嗅了嗅聞染留下來的香氣,口中呼哨,獵犬把鼻頭貼在地上聳了幾聳,雙耳陡然一立,轉身朝著西方狂奔而去。


    張小敬牽著引繩,緊隨其後,崔器、姚汝能和一幹旅賁軍士兵也紛紛跟了過去,在街上構成了一道奇妙的隊列。行人紛紛駐足,以為又是哪個酒肆搞出來的上元噱頭。


    獵犬放足猛跑,每過一個路口,都會停下來聞一聞,辨別方向。隨著時間推移,獵犬猶豫的次數開始增多。時至下午,觀燈的人越聚越多,味道也越來越雜。坊牆內的烤肉、路麵上的馬糞、摩肩接踵的人群、駱駝的腥臭體味、酒肆裏飄出的酒香,都對獵犬造成了極大的幹擾。


    每次獵犬一猶豫,張小敬都會掏出一個香囊,這是特意從聞記香鋪裏取來的,可以強化它對香味的敏感。可很快這一招也快失靈了,聞染殘留的氣息,已經淡薄到連獵犬也難以分辨。那一根若有若無的絲線,正在悄然斷開。


    張小敬努力驅趕著獵犬,希望能趕在最後一絲香氣消失前,盡可能再追近一步。這隻獵犬勉強又跑起一段路,終於在一處十字路口停住了。它昂起頭來嗅了嗅,發出一陣嗚嗚的聲音,然後煩躁地原地轉圈,用前爪刨著地上的土,卻怎麽也不肯再向前了。


    張小敬歎了口氣,知道它已經到極限了。


    此時崔器和姚汝能也紛紛趕過來。看到獵犬這副模樣,心中俱是一涼。崔器怒氣衝衝地狠踹了狗一腳,踢得它發出嗷嗚一聲慘叫。崔器還要踢,被張小敬給攔住了。


    “別攔我,這憊懶畜生不打一頓,總是偷懶!”崔器氣急敗壞地喝道。張小敬卻蹲下身子,伸手摟住獵犬脖子,盡力安撫:“狗性最誠,既不會偷懶耍滑,也不會謊言邀功。它已做得很好,何必苛責呢?”他摸了摸獵犬的腦袋,口氣裏居然帶著點憐惜。


    “有吃的嗎?”張小敬問姚汝能,姚汝能連忙從腰帶裏翻出一片豬肉脯。張小敬撕成一條條,喂給獵犬吃下去。


    姚汝能在一旁看著,心中納罕。這個人對待狗的態度,就像是一個推心置腹的好朋友,和其他人來往時,卻帶有強烈的疏離感。看來在他心目中,人類遠遠不如狗值得信賴。


    本來李泌交給姚汝能的任務,隻是監視張小敬有無叛逃之舉,可觀察到現在,姚汝能對這個人本身產生了好奇——他到底經曆過什麽?是什麽鑄就了他這樣的風格?


    崔器對這些沒興趣,他隻關心一件事:“張都尉,接下來怎麽辦?”張小敬沒有回答,而是環顧四周,先分辨身處的位置。


    剛才獵犬從啟夏門一路向西,橫穿朱雀禦道,把他們帶入西城長安縣的轄區,最終停留在了光行安樂。


    長安諸坊呈棋盤排列,每一個十字街口,四角各連接一坊;而每一坊的四角,都會鄰近一個十字街口。長安人習慣以東西對角坊名來代指街口,先東再西,所以每一個街口都有一個獨一無二的名字,不易混淆。這個街口,東北角為光行坊、西南角為安樂坊,便被稱為光行安樂。


    這裏位於朱雀門街西一街南端,往南再走一坊就到城牆了。雖然獵犬無法進一步判明方位,但能引導到南城這個大區域,已足以讓張小敬判明突厥人的思路。


    長安城的分布是北密南疏,越往北住戶越密集,向南的諸坊往往廣闊而荒僻。人煙冷清,坊內雜草叢生。


    崔器眼睛一亮:“我馬上召集人手,把附近的住坊徹底搜一遍!不信抓不住那幾個王八蛋!”


    張小敬卻搖搖頭:“這裏隻是香氣中斷之地,卻未必是狼衛藏身之所。突厥人在這一帶的選擇太多。”他伸出手去,在虛空劃了一圈,差不多囊括了整個長安城的西南角,這裏的十五六個坊都相對荒僻,突厥人藏在任何一處都不奇怪。


    “現在這個形勢,不能打草驚蛇——”張小敬的語速忽然放緩,崔器聽出了他的意思。李司丞自從知道王忠嗣的女兒被綁架之後,特意傳令指示,像西市丙六貨棧那種強硬的突襲,已不可行。采取任何行動,都要保證王女的安全,慎之又慎。


    “若是我阿兄還在就好了……”崔器感歎道,忽覺不妥,連忙又解釋道,“他從小在西邊長大,對整個長安都很熟悉,可不是說張都尉你。”


    “所以突厥人才會找他去繪圖吧?”


    “嗯。”崔器眼圈微微發紅,捏緊了拳頭。阿兄之死,讓他方寸大亂,失誤頻頻,他比任何人都迫切地想要揪出曹破延來。


    張小敬突然眉頭微皺,覺得什麽地方不對,可感覺稍現即逝。他搖搖頭,和崔器同時朝前方望去,此時日頭微微有了傾斜,那延伸至遠方的一道道灰白色坊牆,一眼望不到頭。崔器懊惱地把頭盔往地上一砸,他第一次覺得,長安城簡直大得令人惱火。


    那獵犬正在嚼著肉脯,被他這麽一嚇,閃身躲到了張小敬腿後頭去。


    姚汝能小心翼翼地建議道:“能不能把附近望樓、街鋪和坊衛的人都召集過來,看看他們是否有注意到什麽異常?”


    張小敬和崔器同時歎了口氣,不置可否。城南人少,街政鬆懈,駐防的兵丁數量少且素質低劣,指望他們有什麽發現,隻怕比讓慈恩寺的和尚們開葷還難。


    但這件事又不能不做,崔器當即調動了五十名旅賁軍的士兵,兩人一組,不帶武器和甲胄,隻攜煙丸與號角進入附近諸坊探查,看能否找到任何蛛絲馬跡。


    至於張小敬,他左手牽著狗,右手撣了撣眼窩裏的灰,看向附近的幾棟望樓。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,有事沒事,都會朝望樓看看,看是否有更新的消息。不過他的心情有些矛盾,自從接手此事以來,從望樓接到的幾乎都是壞消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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