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夭醒來時,看到窗外陽光明媚,桃花盛開。她不知道這是哪裏,卻肯定地知道,自己還活著。


    小夭用手捂住了眼睛,早知連死都會這麽艱難,當年無論如何,都不該把蠱種給相柳!


    半晌後,小夭披衣坐起,揚聲問道:“有人嗎?這是哪裏?”


    緋紅的花影中,一道白影飄忽而來,一瞬間,小夭幾乎忘記了呼吸,待看到一雙碧綠的眼眸,她緩緩吐出了一口氣,問道:“烈陽,我怎麽會在玉山?”


    “你生病了,顓頊送你來請王母救治。”


    顓頊說她生病了?那就是生病吧……小夭問:“顓頊呢?”


    “走了。”


    小夭放下心來,問道:“王母救了我?”


    烈陽不說話,化作白色的琅鳥,飛出了庭院。


    獙君走了進來,含笑道:“你的身體本就沒有事,氣息雖絕,心脈未斷,王母看出你可以在水中換息,把你沉入瑤池中,借了你一些玉山靈氣,你就醒來了。”


    小夭苦笑,必死的毒藥竟然毒不死她,她和相柳的這筆交易,讓她都好像有了九條命。隻是,這麽活著,又有何意義?


    獙君看小夭神情悲苦,溫和地說:“你在玉山住一段日子吧!王母時日無多,即使黑帝陛下不送你來,我也打算去接你。”


    小夭震驚地看著獙君。


    獙君平靜地說:“不用難受,有生自然有死。”


    小夭想了想,也是,當生無可戀時,死亡其實是一種解脫。小夭說:“我想見王母。”


    獙君說:“王母這會兒神誌清醒,我帶你去。”


    王母正坐在廊下賞花,看到小夭,未露絲毫驚訝,反而笑招了招手:“小夭,用過早飯了嗎?一起吧!”


    小夭幾曾見過如此和藹可親的王母?如果不是獙君和烈陽都在,她都要懷疑有人在冒充王母。


    小夭坐到王母下首,端起桃花蜜水,喝了幾口。


    王母喝的卻是酒,她一邊喝酒,一邊翻看著一片片玉碟,玉碟上繪著女子的畫像,畫像旁有小字。


    王母看了一會兒,不耐煩地把一盒子玉碟扔到地上,侍女忙去撿起來。一個素衣女子從桃花林內走來,對王母說道:“你應該知道自己的身體,說不準哪天就醒不來了,你必須做決定了。”小夭記得她叫水葒,負責看守玉山的藏寶地宮,很少露麵,小夭住在玉山的七十年,隻見過她三四次。


    王母仰頭灌了一杯酒,把玩著空酒杯說:“你也知道我都要死了,還不讓我清靜幾天?”


    水葒把裝玉碟的盒子捧給王母:“我讓你清靜了,等你死了,我就不清靜了!”


    王母道:“都是好好的姑娘,不明白她們為什麽會想當王母。”她拿著枚玉碟,剛要看,又放下,盯著小夭,問道:“小夭,你可想過日後?”


    小夭茫然地問:“什麽?”


    王母悠悠說:“有時候,茫茫天下何處都可去,心安處,就是家;有時候,天下之大卻無處可去,甚至不惜一死解脫。玉山,不是個好地方,卻遺世獨立,隔絕紅塵。小夭,你可願意留下,做王母,執掌玉山?”


    王母的神情好似已經知道了一切,小夭眼眶發酸,這天下盡在顓頊手中,就算她想黃泉碧落永不相見,卻連躲都無處可躲,也隻有遺世獨立的玉山能給她一方容身之處。


    小夭說道:“我願意!”


    王母拍拍手,對水葒說:“好了,事情解決了,你可以消失了。”


    水葒看著小夭,歎道:“沒想到,最不願留在玉山的人竟然要永遠留在玉山。”水葒收起玉碟,翩然離去。


    烈陽飛落在桃花枝頭,說道:“小夭,做王母就意味著永生不能下玉山,一世孤獨,你真想清楚了嗎?”


    小夭說:“我想清楚了,天下雖大,我卻無處可去,留在玉山做王母,是我唯一的歸宿。”以前,她貪戀著外麵的絢麗景致,可如今,失去了一切,所有的景致都和她無關,她累了,隻想有一處安寧天地,打發餘生。


    烈陽不再吭聲,獙君想反對,卻想不出理由反對,也許走到這一步,終老玉山的確已是小夭唯一的歸宿。


    王母看沒有人反對,說道:“三日後就昭告天下,新的王母接掌玉山。”


    ————


    從玉山回來後,顓頊命人在神農山仔細查訪,終於在神農山找到了一處適合小夭沉睡的湖泊。


    顓頊召集高手,用神器設置了層層陣法,既可以讓靈氣充裕,又可以保護小夭。待一切布置停當,顓頊親自來玉山接小夭。


    上一次來見王母時,因為王母重病,王母是在起居的琅琊洞天見的黑帝,這一次侍女卻引著顓頊一行人向玉山的正殿走去。


    一路行來,傀儡宮女來來往往,正在布置宮殿,一派歡慶忙碌的樣子。


    顓頊不解,問道:“王母的身體大好了嗎?”


    侍女恭敬地回道:“娘娘的病越發重了,已經不再見客。不過娘娘已經選好了繼任的王母,現在玉山一切事務由新娘娘掌管。”


    顓頊詫異地說:“原來新王母已經接掌玉山事務,怎麽沒有昭告天下?”


    侍女道:“定的是十九日昭告天下,舉行繼位儀式,就是明日了。”


    顓頊還是覺得怪異,不過王母行事向來怪誕,不能以常理度之。


    行到殿門前,侍女止步,水葒迎了出來,向顓頊行禮:“玉山執事水葒見過黑帝陛下。”


    顓頊謙和有禮地說:“今日第一次見新王母,竟然沒有準備任何賀禮,空手而來,實在抱歉。”


    水葒道:“是玉山失禮,讓陛下不知情而來,陛下莫要見怪才好。明日舉行繼位儀式,陛下若有時間,不妨逗留兩日,觀完禮再走。”


    顓頊躊躇,玉山地位特殊,王母又對他有恩,能邀請他觀禮,也是玉山對他的敬重,可如今蓐收和共工的戰事已到最後關頭,今日來本就是百忙之中擠出的時間,原打算謝過王母後,接了小夭,立即就離開。


    水葒道:“陛下先不忙做決定,不管走與留都不在這一刻。陛下,請!”


    顓頊跨進殿門,看到幽深的殿堂用珠簾分了三進。兩側的十八扇窗戶大開,一側是千裏桃花倚雲開,一側是萬頃碧波連天際,氣象開闊美麗。


    隔著三重珠簾,在大殿盡頭,有一位白衣女子,倚窗而站,手內把玩著一枝緋紅的桃花。她好似在欣賞煙波浩渺、青山隱隱、白雲悠悠的景致,又好似在焦灼不耐地等人,手指無意地將桃花瓣扯下,那桃花扯之不盡,已經落了一地。


    顓頊心內暗想,不知這位新王母又是個什麽樣的怪性子。


    隨著顓頊的走動,侍女掀開了一重重珠簾,當侍女掀起最後一重珠簾時,恰一陣疾風從窗口吹入,把白衣女子腳下的桃花瓣全吹了起來。就在桃花滿殿飛舞中,白衣女子徐徐回過了身來。


    顓頊本已掛上客氣有禮的微笑,刹那間,他笑容凍結,震驚地叫:“小夭——”


    小夭走到殿堂中央王母的禦座前坐下,抬手做了個請的姿勢:“陛下,請坐。”


    顓頊心中已經明白,卻不願相信,都顧不上詢問小夭如何蘇醒的,他衝到小夭麵前,焦急地問:“小夭,你為什麽做王母的打扮?”


    “明日,我就是王母。”


    “你知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?”


    “玉山是我生活過七十年的地方,我很清楚我的決定。”


    顓頊悲怒交加,幾乎吼著說:“王母終身不能下玉山,必須一世孤獨!你是在畫地為牢,把自己囚禁到死!就算璟死了,就算你看不上我,可你的一生還很長,天下之大,你總能找到另一個人相伴!難道整個天下再沒有一人一事值得你留戀嗎?”


    小夭平靜地說:“陛下,請坐!另外,請陛下稱呼我王母。從今往後,隻有玉山王母,沒有紅塵外的名字。”


    顓頊搖搖頭,抓起小夭的手,拖著小夭往外走:“你跟我去見王母,我會和她說清楚,你不能做王母,讓她重新找人!”


    玉山的侍女攔住了他們的去路:“請黑帝陛下放開娘娘!”


    顓頊的侍衛護在顓頊身旁,抽出了兵器。


    水葒走了進來,不卑不亢地說:“陛下,這是玉山,玉山從不插手世間紛爭,世間人也不能插手玉山的事!天下分分合合、興亡交替,曆經無數帝王,玉山從未違背古訓,從盤古大帝到伏羲、女媧大帝都很尊敬玉山!黃帝和白帝兩位陛下也對玉山禮遇有加,還請黑帝陛下不要忘記古訓,給玉山幾分薄麵!”


    小夭對顓頊的侍衛說:“玉山無兵戈!世間的神兵利器到了玉山都不會起作用,若說打人方便,還不如玉山的一根桃木枝,你們還是趕快把兵器收起來!”


    侍衛這才想起似乎是有這麽一條傳聞,看了一眼顓頊,陸陸續續,尷尬地收起了兵器。


    小夭對玉山的侍女說:“你們也退下!”


    侍女立即退到一旁,連水葒也退到了珠簾外。顯然,小夭這個玉山王母做得還是頗有威嚴。顓頊卻通體寒涼,猶如在做噩夢,一顆心一直往下墜,墜向一個深不見底的深淵。


    小夭對顓頊說:“兩日前,我已蘇醒,本來王母要派青鳥給你報個信,是我攔下了。在我蘇醒的那日,我就做了接掌玉山的決定,王母怕我一時糊塗,特意延遲了三日昭告天下,讓我有時間反悔。顓頊,沒有任何人逼我,是我自己的決定!”


    顓頊握著小夭的手,越收越緊,就好像要變成桎梏,永不脫離,他喃喃問:“為什麽?”


    小夭淡淡地笑,平靜得就好像說的事和她無關:“顓頊,你不知道是為什麽嗎?我本可以像世間普通女子一樣嫁人生子,過上平凡又幸福的日子,是你把它奪走了!我殺不了你,也死不了,就連想離開你,都不可能!普天之下,皆知我是蚩尤的女兒,普天之下,都是你的疆域,就算我能躲開那些氏族的追殺,也躲不過你的追兵。顓頊,天地之大,可你已經逼得我,除了你的身邊,再無我容身之所!”


    “隻要你不做王母,我可以放棄……”


    小夭搖搖頭:“顓頊,我累了,讓我休息吧!”


    顓頊緊緊地抓著小夭的手,哀求道:“小夭,隻要你不做王母,我給你自由,隨你去哪裏!”


    小夭跪下,仰頭看著顓頊,“哥哥,求你看在過往情分上,同意我當王母,給我一方天地容身。”


    她神色平靜,一雙黑漆漆的眼眸中,無愛亦無恨,隻有一切無可留戀的死寂。


    曾幾何時,這雙眼眸晶瑩剔透若琉璃,顧盼間慧黠可愛,會歡喜、會得意、會憧憬、會憂慮、會生氣、會悲傷……就算在神農山的最後一段日子,也是充滿了恨。


    可現在,什麽都沒有了!幹涸如死井……


    顓頊驚得一下子全身力氣盡失,竟然踉踉蹌蹌後退了兩步。


    小夭自然而然地收回了手,未見絲毫情緒波動,依舊跪著,對顓頊平靜地說:“求哥哥同意我當王母。”


    顓頊竟然不敢麵對這雙眼眸,它們在提醒著他,那個陪伴著他一路走來的小夭,那個沒有被任何困難打倒的小夭,已經死了!是他一步步逼死了她!


    顓頊身子搖搖欲墜,看著小夭,一步步後退。突然,他一個轉身,向殿外逃去,跌跌撞撞地衝出了一重重珠簾,在珠璣相撞的清脆聲中,他的身影消失在了殿外。


    小夭緩緩站起身,對水葒下令:“如果黑帝陛下要住一晚,就好好款待,如果陛下要離開,就恭送。別的一切按照我們之前的商議辦。”


    水葒躬身行禮:“是。”


    ————


    晚上,瑤池畔。


    小夭一身素淨的白衣,頭發鬆鬆綰起,雙腳懸空,坐在水榭的欄杆上,呆呆望著碧波中倒映的一輪月影。


    獙君穿行過盛開的桃花林,走進了水榭中,對小夭說:“黑帝陛下沒有說離去,也沒有說留下,一直坐在崖頂,對著軒轅山的方向,不吃不喝,不言不語。”


    小夭淡淡說:“隨他去!反正最多隻能留三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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