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夭慌亂地說:“馨悅說我是神農山上唯一能日日見到你的女人,她誤會了,你是為了看望外祖父才日日都來小月頂的;她說你陪伴我的時間最多,她說錯了,瀟瀟和你在一起的時間才最多;她說隻有我敢直呼你的名字,也說錯了,還有阿念,阿念不也總是叫你顓頊哥哥嗎?還有,馨悅說我敢打你,可那也不能怪我啊!是你突然發兵攻打高辛,我好歹做過幾年高辛王姬,總不能叫我一點反應都沒有吧?至於什麽擰裙子、拎鞋子的,其實沒什麽的,小時候你幫我做的事更多,隻不過現在你是陛下了,人人都盯著!我下次會注意,我不讓你做了……”


    小夭的聲音在顫抖,人也在不自禁地顫抖,臉上的笑容變得可憐兮兮,就好像在哀求顓頊,哀求他同意她的話,哀求他說,馨悅誤會了。


    顓頊沒有回應小夭的哀求,他垂下了眼眸,終於不再盯著小夭。小夭急急拿起靠在榻頭的若木拐杖,想要逃離。


    顓頊的聲音,沉沉地響起:“聽聞馨悅、豐隆、昶三人一起來小月頂找你,我盡快趕了過來。我到時,正好聽到你質問馨悅為什麽要殺你。我很清楚答案是什麽,明明可以阻止她回答,但我什麽都沒做,任由她說出了答案。”


    顓頊痛苦地歎息:“馨悅想殺你,我本來很憤怒,但當我聽到馨悅一句句質問你的話,我竟然對她生了感激。秘密藏在心底太久,做了太多無情的事,你不會相信,全天下的人不會相信,就連我自己都覺得荒謬,可竟然有一個人看出來了!原來,在別人眼裏,我對你還是很好的,黑帝顓頊並不是那麽無情!”


    顓頊說:“小夭,我本來以為我可以一直等,一直等到你回頭,但我越等越絕望,我真怕你永遠不會回頭,或者就算你回頭了,看到的卻不是我!你能看到璟對你好,能看到豐隆想娶你,能看到防風邶風流有趣。但在你眼裏,你隻能看到,我讓你和別的男人幽會,我同意你嫁給別的男人,不但笑著同意,還會親手奉上嫁妝,不僅同意了一次,還同意了兩次……”


    小夭再站不穩,無力地軟坐在榻頭,手中的拐杖滑落,摔在地上,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音。


    顓頊蹲下,撿起拐杖,卻沒有給小夭,而是放到了一邊:“每一次娶親,我都不許你說‘恭喜’,更不許你送賀禮。我是軒轅顓頊,從娘自盡的那天起,我就選擇了這條路,我沒有辦法拒絕婚事,沒有辦法告訴別人我不願意、不高興!唯一的慰藉就是你的不恭賀,我天真地認定,隻要你沒有恭賀我,所有的婚禮就都沒有得到你的同意,沒有你的同意就不算數!”


    顓頊笑起來,眼中盡是自嘲和悲傷:“是不是很可笑?全天下都看到了,我卻至今覺得都不算數!因為沒有你的同意!”


    小夭眼中淚光閃爍,每一次迎親前,顓頊的反應都一一浮現在心頭。


    顓頊說:“在軒轅城時,你曾取笑我和爹娘截然不同,說他們一生一世都隻一人,我卻一個女人又一個女人。當時,我也以為我會是和他們完全不一樣的人,並不是因為我有很多女人,而是因為我明知道我唯一想要的就是你,卻可以舍棄!我甚至笑看著你和璟,心裏想,隻要我們都能好好地活著,隻要你不會像奶奶、姑姑、娘親一樣痛苦哭泣,別的都不重要!不管是我有了女人,還是你有了男人,都不重要!但後來,我明白了,我終究是他們的兒子,我想要的不隻是活著,我還想和你一起活著!我想每日清晨,和你一起迎接朝陽;想辛勞一天後,和你一起吃晚飯;想為你搭秋千架,想推你蕩秋千;我想為你栽種鳳凰樹,想和你一起看鳳凰花開,想和你一起吮吸鳳凰花蜜;我想聽你說話,想看你笑,想聽你唱歌……”


    “別說了!”小夭痛苦地閉上了眼睛,淚珠滾落。


    顓頊蹲在小夭麵前,雙手扶在榻沿,仰頭看著小夭:“你曾誠心誠意地祝福我尋到那個讓我心甘情願娶的女子,我已經尋到了。小夭,我知道你還沒有忘記璟,但我能等,我願意等到你心裏的傷平複,等到你願意嫁給我。我不求你忘記璟,我隻是希望你能把你的心分一些給我,我隻要一點點,讓我和你一起度過我們餘下的人生。”


    顓頊的姿態十分卑微,他的話語更是卑微。這一生,縱然最落魄時,他也隻是堅強地去爭取,從不曾這樣卑微地祈求過。小夭的眼淚一顆又一顆滾落,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麽,究竟是在哭自己的愛而不得,還是在哭顓頊這麽多年的愛而不得。


    “小夭,你別哭!”顓頊想安撫小夭,卻不知道自己該以什麽身份去說話,他隻能猜度著小夭的心思,盡力去寬慰,“小夭,你別哭,別哭……其實一切都沒有變,隻不過你知道了我想娶你而已,我沒有逼你答應,我說了我能等,就算等到死,都沒有關係……”


    小夭撲倒在榻上,竟是越哭越傷心。


    顓頊沉默了,其實一切都會改變,因為本就是他想要更多,顓頊痛苦地說:“小夭,不要恨我!我喜歡你,並不是錯!”


    小夭的臉伏在榻上,沒有看顓頊,哭聲卻漸漸小了,她說:“我沒有恨你。我隻是不知道……不知道該怎麽辦……你先回去,今天我想一個人。”


    顓頊的手伸出,想像以往一樣輕撫一下小夭的頭,可就在要碰到小夭時,他又縮了回去。他默默地站起身,拖著沉重的步子離開了小月頂。


    小夭聽到他足音裏從未有過的沉重,知道現在痛苦傷心的不隻是她一個人,顓頊比她更痛苦、更傷心。小夭的眼淚又滾了下來,她和顓頊一直是彼此的依靠和慰藉,誰能想到有一日,他們會讓彼此傷心?


    ————


    小夭並不想躲顓頊,的確如顓頊所說,他喜歡她,並沒有做錯什麽!可是,一時間她也真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他,隻能盡量避免兩人獨處,每次顓頊來時,小夭都會賴在黃帝身邊。


    顓頊似知道她所想,並沒有逼她,絕口不提那日的事,但也絕不放棄,依舊像以前一樣,每日都來小月頂,或長或短地待一會兒,陪黃帝喝碗茶、說會話。


    漸漸地,小夭不再那麽緊張和不自在,隻要兩人別提起那個話題,很多事的確仍和以前一樣。


    一天晚上,顓頊陪著黃帝說了一陣閑話後,準備離開。他已經走出門,看到月色正好,轉身對小夭說:“好久沒去鳳凰林了,陪我去走走。”


    “我要休息了。”天剛黑不久,這個借口連小夭自己都覺得實在有些爛。


    顓頊什麽都沒說,靜靜看了一瞬小夭,默默地出了院子,一個人踏著夜色向鳳凰林走去,背影顯得很瘦削孤單。


    小夭看著顓頊的身影漸漸被夜色吞沒,就好像自己也一點點被夜色吞沒,彷徨茫然,無所憑依。


    小夭呆呆地站著。


    良久後,她突然衝出了屋子,撩著裙裾,跑向鳳凰林。


    浮雲遮蔽著月亮,黯淡的星光下,鳳凰林隨著晚風輕輕舞動,鳳凰花簌簌而落,秋千架上鋪了厚厚一層落花。


    小夭站在鳳凰樹下,一邊彎著身喘息,一邊四處張望,“顓頊!顓頊……”沒有聲音應答,也沒有看到人,顓頊已經走了。


    小夭慢慢地坐在了草地上,雙手抱住膝,額頭抵在膝蓋,有點難過,也有點釋然,顓頊要的東西她終究是給不了的。


    一陣急風過,浮雲散開,月亮露出,銀色的月光如水一般傾落。小夭感覺周圍好像突然亮了許多,她抬起了頭——


    月光映照下,成千上萬朵白色薔薇花在靜靜綻放,一朵朵花像寶石般晶瑩剔透。顓頊長身玉立在白色薔薇花海中,笑眯眯地看著小夭。隨著他的靈力漫延,白色的薔薇花如湧起的浪潮般,繽紛地盛開,一直開到了小夭腳前,鋪滿了她身周。


    小夭愣愣看了顓頊一會兒,隨手抓起一叢薔薇花,向顓頊丟去,氣惱地問:“你沒走為什麽不吭聲?”


    顓頊接住了花,走到小夭麵前,笑道:“靈力低微,還一生氣就喜歡動手,你這毛病可不好!”


    小夭說:“我問你為什麽不吭聲?”


    顓頊聳了聳肩,在小夭身畔坐下:“想嚇你唄!沒想到月亮突然出來了,沒嚇成!好看嗎?”


    看顓頊這樣,小夭反倒輕鬆起來,在他胳膊上捶了一拳,凶巴巴地問:“你叫我出來幹什麽?就看你變戲法嗎?”


    “我想知道,害你的人除了馨悅,還有誰。”


    小夭說:“你想知道,難道不該去盤問馨悅嗎?”


    “她說沒有同夥,是她一人所為。”其實,馨悅是滿麵譏諷地說,我倒也希望還有人能看破陛下的秘密,可惜隻有我!陛下不覺得自己很可悲嗎?


    小夭想,馨悅沒有招出豐隆,是打算自己一人承擔一切了。


    顓頊問:“小夭,這事豐隆參與了嗎?”


    小夭說:“沒有!至少我覺得沒有,豐隆和馨悅雖然是兄妹,但豐隆的性子和馨悅截然不同,而且他們一個是赤水氏,一個是神農氏,豐隆不會那麽糊塗。”


    顓頊輕籲了口氣:“那就好!隻是馨悅,這事就好處理多了。”


    小夭暗歎了口氣,神農氏王後加赤水氏大將軍,縱然顓頊,也有點吃不消。


    顓頊說:“馨悅第一次雇用殺手暗害你的事,幾乎沒有人知道,這不是什麽光彩的事,我也不想抖出來了。但第二次想殺你的事,發生在眾目睽睽下,我必須給所有人一個交代。不過,馨悅是王後,還是小祝融的女兒,我不想公開做什麽,省得中原的氏族以為我針對他們。”


    小夭聽顓頊這話自相矛盾,疑惑地看著顓頊。


    顓頊說:“我和離戎妃談了一次,謀害你的這個罪名就讓離戎妃擔了。”


    “什麽?”


    顓頊笑道:“你別著急,我慢慢解釋給你聽。離戎妃並不喜歡紫金頂,隻要她擔了這個罪名,就可以搬出紫金頂。神農山除了二十八座主峰,還有九十多座山峰,她可以挑選一個喜歡的住。看似是被打入冷宮幽禁,實際上沒有了紫金頂的鉤心鬥角,也沒有了各種繁文縟節、規矩束縛,她盡可以隨著心意過自己的日子。”


    “離戎妃願意?她的家族願意?”


    “她是個聰明人,擔了這個罪名看似吃了大虧,卻得到了她想要的,也照顧了家族。我清楚不是她做的,不但不會打壓離戎氏,反而會補償離戎氏,我看她現在不知道多感激陷害她的人!”


    小夭嘲笑顓頊:“沒想到還有人這麽嫌棄你呢!寧可跑去冷宮幽禁,也不樂意待在紫金頂。”


    顓頊笑嘻嘻地說:“誰在乎她嫌棄不嫌棄?我巴不得她們都嫌棄!隻要……”


    小夭打斷了顓頊的話:“罪名都讓離戎妃擔了,你打算如何處置馨悅呢?雖然馨悅害了我兩次,但我又沒有死,你懲罰她一下也就好了,動靜不要鬧得太大。”


    顓頊說:“這麽大的事,你這麽笨,就不要操心了,反正我會處理好!一切會風平浪靜,悄無聲息,就好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,畢竟我是想化解矛盾,而不是製造矛盾,讓更多的人來恨你。”


    小夭忽然想到,顓頊這樣處理,神農氏壓根兒不知道,自然不會遷怒於她,離戎氏得了好處,也不會恨她。


    顓頊說:“我今晚和你說這些,隻是讓你明白,一切都過去了。小夭,以後絕不會再有人傷害你!”


    小夭摘下一朵薔薇花,湊在鼻端嗅了嗅,微笑著說:“顓頊,沒必要把我想得像這朵花一般嬌弱。我們曾討論過什麽是磨難,隻要沒有被磨難打敗,所有磨難其實都是生命的財富。馨悅的事至少讓我重拾舊業,又開始練習箭術和毒技了。”


    月光下,小夭的笑容就像帶露的白色薔薇花,清妍秀麗。顓頊禁不住想,如果承受了磨難就會有所獲得,那麽隻要未來的日子能像今夜一般,兩人並肩而坐、喁喁細語,他願意承受任何磨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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