隔著漫天花雨,她的身影模糊不清,隻能看出她走得遲疑小心。


    終於,她接近了小夭,卻隔著一長段距離,就停住了。桃花雨越落越急,她的麵目籠罩在桃花中,小夭怎麽看都看不清楚。


    小夭張了張嘴,喉嚨發澀,什麽都沒有叫出,小夭向前走,桃花雨溫柔卻堅決地把她向後推,她一步都動不了。


    俊帝在小夭身後喚道:“阿珩,是你嗎?”


    好一會兒後,嘶啞的聲音響起,就好似她的嗓子曾被火燒過:“少昊?”


    “是我!”俊帝的聲音在發顫。


    “你老了。”


    俊帝想笑一笑,卻怎麽都笑不出:“你……可還好?”


    “很好。”


    非常平靜、非常淡然,就好似他們真相逢在江南煙雨中,縱然年華逝去,可故交重逢,依舊可以欣然道一聲好。


    俊帝說:“我帶小夭來見你。”


    青色的身影默默佇立,不知道她是何種表情,隻看到她身周的桃花瓣飛來飛去,猶如朝雲散、暮雲合,變幻無端。


    小夭撥開越來越多的花瓣,努力掙紮著往前走,青色的身影卻好似被嚇了一大跳,立即向後急退:“別,別過來!”


    小夭大叫:“為什麽不讓我過去?我偏要過去,偏要!你為什麽要躲在桃花裏,讓這些桃花散開!”


    “小夭,聽話!”


    小夭小時常常聽到這句話,“小夭,聽話!”她調皮搗蛋時,娘會這麽說;她隻想吃零食不肯吃飯時,娘會這麽說;她不肯叫顓頊哥哥時,娘會這麽說……那時,娘的聲音溫柔動聽,不像現在這樣嘶啞難聽。


    小夭的眼淚落了下來,她沒有像小時候一般和娘扭著幹,而是真的聽話,停住了腳步,隻是口氣依舊如小時一般倔強別扭:“為什麽不讓我過去?”


    “我體內有太陽之火,能把原本水草豐美的土地變作千裏荒漠。距離太近,會傷到你。”


    小夭腦內轟然巨響:“你……你是……那隻旱魃大妖怪?”


    “世人叫我旱魃嗎?想來是了。”


    小夭問:“你一直住在這裏嗎?”


    “嗯。”


    “你沒有去接我,不是不想,而是不能,對嗎?”明顯的事實就擺在眼前,可小夭依舊要親口問出,她等這個答案等了太久。


    青影好似知道小夭的痛苦,不自禁地伸出手,往前走了幾步,卻又立即縮回手,痛苦地後退:“我體內有太陽之力,所過之處,萬物俱滅,不能出去,隻能在這裏等你。我等了四百年,就是想親口告訴你,娘對不起你。小夭,娘這一生,沒有虧欠國家子民,卻獨獨虧欠了你和你爹,娘對不起你……”


    四百多年後,小夭終於等到了她要的解釋,她曾以為這一生都不可能得到。


    這一刻,一切都釋然,小夭淚流滿麵,雙膝發軟,跪在了地上:“娘!”


    青色的身影猛地顫了一下,縈繞在她身周的桃花零亂飛舞,似乎在安慰她,又似乎在和她一塊兒悲傷。


    小夭哭著問:“娘,四百年來,你就一直一個人在這裏嗎?”


    “不是一個人,你爹陪著我。”


    小夭下意識地回頭看俊帝,又立即反應過來,不是這個帝王爹,而是……小夭急切地問:“蚩尤也還活著?”


    阿珩能理解小夭的心結,並未對小夭的稱呼動氣,卻也未回答小夭的問題,而是問道:“你身後的男子是誰?”


    小夭回頭看璟,一陣心慌緊張,一陣羞澀甜蜜,就像是和情郎幽會,被父母當場抓到的小女兒,又羞又怕。


    俊帝說:“他叫塗山璟,青丘九尾狐塗山氏的族長。”


    璟對阿珩行跪拜大禮:“晚輩見過王姬。”


    阿珩抬了下手:“你是一族之長,不必如此。”


    俊帝道:“他想要你最寶貝的東西,自然要如此。”


    阿珩看璟隨在小夭身後,長跪不起,自然明白了一切,心情複雜,一時間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。


    小夭和璟忐忑不安地跪著,半晌後,小夭終於按捺不住,叫道:“娘?”


    阿珩如夢初醒,問道:“他待你好嗎?”


    小夭說:“好,很好。”


    阿珩問:“沒有別人待你好了嗎?為什麽是他?”


    小夭說:“隻有他,無論發生什麽,都不會舍棄我。”


    阿珩似乎笑了一聲,叫道:“璟!”


    “晚輩在。”


    “請照顧小夭。”


    這是表示認可他了?璟愣了一愣,連磕了三個頭,喜悅地說:“晚輩一定做到。”


    阿珩問:“顓頊呢?顓頊在哪裏?”


    小夭說:“顓頊已經登基為軒轅國君,如今常居神農山。”


    阿珩沉默了一瞬,問道:“你外祖父什麽時候去世的?”


    “外祖父還活著。”小夭唇齒伶俐,將黃帝如何禪位給顓頊活靈活現地講了一遍,又講了一些黃帝和顓頊如今的情形。


    阿珩問道:“顓頊娶妻了嗎?”


    也許因為已經說了一長串話,小夭變得活潑了許多,話癆本色也恢複了,“哎呀”一聲,未說話先笑:“娘,你絕對做夢都想不到!你應該問顓頊現在究竟娶了多少個女人,而不是問他娶妻沒有。”小夭說得興起,也不跪了,盤腿坐在地上,掰著手指頭數給娘親聽,“王後神農氏,王妃有中原的曋氏、姬氏、薑氏、樊氏,北邊的方雷氏、離戎氏,西邊的豎沙氏、小月氏,還有……唉!反正多得我都記不清楚了!”


    阿珩輕歎了口氣,有知道顓頊一切安好的欣悅,也有難掩的惆悵:“他和四哥、四嫂都不像。”


    小夭看俊帝,娘親的這句話隻有熟知幾個舅舅的俊帝能評判,俊帝說:“顓頊的容貌像昌意,性格卻是像青陽,也有一些地方像我,不過比我和青陽都強,兼具了我們的優點。”


    剛才小夭講述黃帝禪位給顓頊時,已經告訴過娘親,顓頊在高辛長大,是俊帝的徒弟,阿珩道:“謝謝你照顧、教導顓頊。”


    俊帝的聲音十分痛楚:“你知道……不必,是我欠青陽和昌意,還有你的。”


    小夭說:“娘,我現在醫術很好,一定能找到辦法治好你,等娘身體好了,就能見到顓頊了。”她又急切地問,“蚩尤呢?娘不是說蚩尤一直陪著你嗎?他為什麽不出來見我?”


    阿珩溫柔地說:“你一進桃林,你爹爹就在陪著你了。”


    小夭疑惑地四處看:“哪裏?我怎麽沒看到?”


    阿珩看璟還老老實實地跪著,說道:“璟,起來吧!”


    璟恭敬地站起,阿珩對俊帝說:“少昊,我想和小夭單獨說會兒話。”


    “好!”


    俊帝和璟走開,坐到了不遠處的桃樹下,隔著飛舞的桃花,能模糊看到小夭和阿珩,卻聽不到她們說什麽。


    阿珩溫和地說:“小夭,你想知道我和你爹爹是如何認識的嗎?”


    小夭點點頭,又想起兩人隔著桃花瓣,不見得能看清,忙說道:“想知道。”


    “我是軒轅黃帝的小女兒,上麵有三個哥哥,可惜二哥雲澤在我出生前就過世了。大哥青陽對我十分嚴厲,母後和四哥昌意卻對我十分縱容。我自小貪玩,常常偷跑下山,母後從來不管。我取母後的氏,化名西陵珩,在大荒內四處遊玩。一個夏日的傍晚,夕陽滿天,在去博父國的路上,我遇到一個紅袍男子……”


    在娘親的講述中,小夭隨著少女阿珩,經曆著她和蚩尤的悲歡離合。


    那個叫蚩尤的男人,漸漸地和小夭幼時的記憶重疊,變得不再陌生。


    當阿珩和蚩尤在九黎的桃花樹下約定,年年歲歲相逢於桃花樹下,小夭既為他們高興,又為他們悲傷。


    當阿珩聽聞黃帝要她出嫁,她打傷大哥逃出軒轅山,在桃花樹下等候一夜,蚩尤卻因為炎帝突然駕崩,失約未來,小夭為他們著急。


    當阿珩為了母親和哥哥,選擇了出嫁,在玄鳥搭建的姻緣橋上,蚩尤來搶婚,卻因為靈力不敵少昊,被少昊打落到河裏,小夭為他們難過。


    當阿珩和少昊在新婚中約定,隻做盟友,不做夫妻,小夭既為阿珩和蚩尤慶幸,也為那個叫少昊的男子難過,那時的他不知道,他將為這個決定終身遺恨。


    …………


    小夭的淚水無聲而落,大舅舅的死、四舅舅的死,蚩尤的痛苦、母親的絕望……


    到後來,小夭已經哭得雙目紅腫,阿珩的聲音依舊很平靜:“他,身後是神農;我,身後是軒轅。他,不能背棄神農;我,無法背棄軒轅。所以,我們隻能在戰場上決一死戰。對不起,小夭,娘騙了你,在玉山和你告別時,娘已是存了死誌。”


    “那……爹呢?”


    聽過蚩尤和娘親所經曆的悲歡離合、生死聚散,在小夭自己都沒意識到時,她已經從心裏接受了自己是蚩尤的女兒,一聲“爹”叫得自然而然。


    阿珩說:“我沒問過他,不過,應該不是。他那人太狂傲,不是隨意赴死的人。但最後,卻是他死了,我還活著。”


    小夭急急地說:“可娘說過四百年來不是你一個人,爹一直陪著你。”


    “我為了挽救軒轅,喚醒了身體內的太陽之力。太陽之力太龐大,縱然神族也無法承受,我的神智喪失,變成了一個沒有心智的魔,所過之處,一切成灰,你爹爹為了救我,用自己的心換去了我被太陽之力毀滅的心。我答應過他“藤生樹死纏到死,藤死樹生死也纏”,本想隨他而去,可他要我活下去,他說‘我自己無父無母,不想我的女兒再無父無母,自小夭出生,我沒有盡一天父親的責任,這是我唯一能為她做到的事情,就是讓她的母親活著,讓她有機會知道她的父親和母親究竟是什麽樣的,讓她不必終身活在恥辱中’。”


    阿珩扶著桃樹,站了起來,對小夭說:“小夭,你的父親一生無愧天地,無愧有恩於他的炎帝和神農,他臨死前唯一不能放下的就是你,唯一的遺憾就是一輩子沒聽到你叫他一聲爹!他叮囑我說‘你幫我親口告訴小夭,我很愛她。告訴她,她的父親和母親沒有做任何苟且的事,讓她不要為我們羞恥’。”


    小夭淚如雨下,哀泣不成聲。


    阿珩一手捂著自己的心口,一手指著桃林:“你爹爹的心在我體內,你爹爹的身體化作了桃林。小夭,他一直陪著我,在等你來。”


    小夭仰頭看著漫天桃花,緋紅的花瓣,紛紛揚揚、飄飄灑灑地墜落,拂著她的臉頰,落在她的肩頭,縈繞著她的身子,那麽溫柔、那麽溫暖,就像是爹爹的懷抱。


    小夭淚若泉湧,衝著桃花林大叫:“爹!爹!爹……我是你的女兒小夭,你聽到了沒有?爹!爹……”


    撕心裂肺的聲音在桃林內回蕩,好似有狂風驟起,桃林簌簌而顫,漫天漫地都是桃花在飛舞。


    小夭哭著問阿珩:“娘,爹是不是聽到了?”


    阿珩捂著心口,感受著胸腔內的心跳,微笑著說:“小夭,娘要走了。”


    “走?不,不,娘,你隨我回去,我能治好你……”


    阿珩向著小夭走來,麵容漸漸清晰。


    在緋紅的流光中,小夭看見了娘,她的頭上沒有一根頭發,麵容幹枯扭曲,醜陋到令人心驚膽寒。


    阿珩也終於看清楚了小夭,她微笑著說:“你的眼睛和你爹爹一模一樣!你爹爹沒有說錯,看到你時,一切的痛苦等待都值得!小夭,娘明白你舍不得娘走,可娘真的好累,如今你已長大,有了情郎,還有顓頊照顧你,娘可以放心離開,和你爹爹團聚了。”


    小夭心如刀割,卻知道對娘而言,死亡才是最好的解脫。娘已經為了她,在這千裏荒漠中,痛苦地等待了四百年。


    阿珩終於走到了小夭的麵前,在漫天飛舞的桃花中,阿珩伸手,把小夭緊緊地摟在了懷裏。


    以死亡為結束的擁抱,世間最深沉、最喜悅的歎息:“蚩尤,小夭!我們一家終於團聚了!”


    為了能讓妻子和女兒有這個擁抱,所有桃林灰飛煙滅,消失不見。


    阿珩的身體也在慢慢地消散。


    小夭用力去握:“娘!娘……”卻如同握住了一把流沙,怎麽握都握不住。


    阿珩微笑著輕輕吻了一下小夭額上的桃花胎記,小夭眼睜睜地看著母親的身體化作了綠色的流光,隨著紅色的桃花瓣飛舞翩躚。


    在漫天飄舞的流光中,小夭好似看到了,一襲紅袍的爹和一襲青衣的娘並肩而立,爹爹是她記憶中的魁梧矯健,娘親是沒有毀容前的嫻雅清麗,他們相依相偎,笑看著她。


    小夭向著他們跑去,伸出雙手,想拉住他們:“爹、娘!爹、娘,不要離開我……”


    爹娘漸漸遠去,桃花瓣融化,流光消失,一切都煙消雲散,沒有了桃花林,沒有了炙熱的荒漠,沒有了橙紅的天。


    小夭呆呆地站著,很久後,她茫然地回頭:“我爹和我娘走了。”


    俊帝竟然已是滿頭白發,眼角有淚滑落。


    小夭正要細看,轟隆隆的驚雷響起,傾盆大雨突然而至,霎時間,每個人都是滿臉的水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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