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故土最北最大最荒。


    雖然我生在那裏長在那裏,卻從來沒見過那樣惡劣的天氣——風奇狂,雪奇大,天奇冷。


    那時,我還沒有離開倫帝小鎮,因為無業,每天坐在家裏寫文章。當時,我身在自己溫暖的小小書房裏,雙手支腮,久久地愣神。窗外,狼嗥虎嘯,一片混沌。


    我牽掛小錯。


    小錯是我的女朋友,十九歲,高中畢業後,她頂替當教師的父親參加了工作,可是,沒到半年,她就被派到很遠很遠的一個叫桑托的屯子去了。那裏有一個所學校,隻有一間教室,已經破舊得不成樣子,隨時都可能傾塌。


    三十幾個孩子擠在那一間教室裏學習,大的和小錯站起來一般高,小的和小錯蹲下去一般高,而老師隻有小錯一個人,她又教語文又教算術。那些孩子多數都住在另外的屯子裏,最遠的要走十二裏路。


    你們想不到,小錯竟然是自己申請到那裏去教書的,其實,連我也感到很意外。


    開始,我懷疑她是想躲避我,就找到她,鄭重地說:“小錯,如果你不喜歡我了,可以說出來,何必這樣呢?”


    小錯不解地眨眨眼睛:“你在說些什麽嘛!”


    “你為什麽非到那個鬼地方去?”


    小錯睜著亮瑩瑩的眼睛說:“我覺得好玩兒。”


    “我不會讓你走的。”


    她想了想說:“我的行李都收拾好了。”


    “那也不行。”


    她抓起我的手,聲音很輕柔:“德東,也許我去一段時間就會後悔的,那時候我再回來,好不好?你不要強製我。”


    我的火氣一下子衝上腦門,大聲說:“你一點不懂得什麽是愛!”然後,把門一摔就走了。


    風更狂了,雪更大了,天更冷了。我的心突然莫名其妙地猛跳起來,好像有人急促地叩著我的心扉,要向我報告什麽重大的消息。我從火爐旁站起身,在小小的書房裏煩躁地踱著步。


    我終於出了門,跨上摩托車,離開倫帝小鎮,沿著茫茫雪原裏的那一條高低不平的土道,向遙遠的小錯急駛而去。


    在路上,我的心一直狂跳著,越來越急。


    兩個小時後,我到達了那個叫桑托的屯子,這時候,風雪已經停了,我看見一群桑托人在小學校的院子裏站成了一圈,我的小錯躺在他們腳下的雪地上,頭上有紅紅的血,那血和梅花一樣凝固。


    我劇烈的心跳終於戛然而止,像停擺的鍾。


    這一天,隻有一個學生來上課,他是全班年齡最小的,家離學校最遠的那個孩子,因為他總是流鼻涕,大孩子都叫他“天漏”。


    “天漏”背著大書包,在荒無人跡的曠野上,頂風冒雪,又走又跑,像一個小土豆,似乎每時每刻都有可能被大風大雪刮得無影無蹤。


    土壘的講台上站著小錯,歪斜的土凳上坐著“天漏”。時間到了,小錯搖響了講桌上的鐵鈴,開始認認真真地給一個孩子上課。風雪擊打著窗戶,啪啪地響。


    一師一生都沒有想到那天的大風能把教室推到,他們被土木埋住了。小錯的頭被重重砸了一下,而“天漏”爬了出來。


    小錯死的時候,正好是到桑托屯子教書的第一百八十天。


    桑托人把小錯葬在了白雪裏,在四周插上了一百八十根樺樹枝。


    因為沒有老師,因為沒有教室,桑托屯子的小學校不複存了。那一帶的幾個屯子沒有一個孩子到更遠更遠的倫帝小鎮來讀書,他們全體失學。


    幾年後,我再一次到那裏,看見小錯當年教的那些孩子都長高了,但是他們還是隻認得小錯教給他們的那幾十個字。隻有那個叫“天漏”的孩子不一樣,他在最後的那個風奇狂、雪奇大、天奇冷的日子,比其他孩子多學了一個字——愛。


    他失蹤了。


    不過,我們都會這樣猜想:多少年以後,他肯定會回到桑托屯子,就像當年固執的小錯一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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