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她就如同這牡丹一般繁華美盛,永遠活在我的心間。無數次,當我彷徨、不安、甚至想退卻放棄的時候,這華豔淒麗的牡丹,這火焰燃燒中的冤孽之血,都照亮著我前進的腳步,無聲地催促著我,將這些卑劣無恥的小人一個個送入地府,以慰眾人在天之靈!”


    她歎了一聲,冷然道:“隻可惜不能殺盡這驕奢淫逸、卑劣無恥的林氏一族,替娘娘討還公道和名聲……而我丈夫顧遜,隻怪我眼盲心拙,沒看出他是隻中山狼——這一切的殺孽,都該由我承擔。”


    她一雙盈盈美目望向他的,波光一瞬,卻讓他心裏空落落一陣鈍痛,好似有什麽極為重要的正在破碎:“殺人償命,天理循環,如此而已。”


    連城動了動嘴唇,聽到自己的嗓音極為苦澀空洞:“為何要落在我手裏?!”


    “這都是天意。但我也不會束手待擒。”


    她微微一笑,閃動的眸光有孤注一擲的狂意:“上次不過略試身手,這次才是真正的一較高下!”


    手中玉尺清冷一泓,晶瑩剔透,直指他的要害,出手再無半點猶豫。


    這一刻,連城終於意識到:那個讓自己喚她“晴雪”的溫柔女子,再也不存在半分了。


    站在他麵前的是湘夫人,勇冠三軍,於千萬人前殺人奪命的絕頂高手!


    長夜即將過去,風勢已經逐漸減小,雨早已在不知不覺間停止。


    黎明前的暗黑,是吞噬一切的寧靜深邃,蒼穹之間好似再無半點活物,隻剩下江潮連天起伏不定,而這高崖之上的飛軒露台,咫尺之間,兵刃相對。


    玉尺寒光凜冽,而連城手中長劍卻是隱而不發,內勢渾厚。


    終於,她輕身一躍,靈動挪移宛如鬼魅,直刺他咽喉要害。


    快……快得不及眨眼,甚至連頭腦也不及反應。


    連城手中劍身一動,在麵門前終於擋住,頓時火星四射,虎口震裂。


    他腳下生風,瞬息之間已踢出連環十三腿,將那白衣身影逼退。然而白衣一展,又回身飄至眼前,玉尺平削而去,下一刻即將人頭落地!


    連城腳下紮穩腰身盤定,上身倒仰而去,極為驚險地又躲過這一著!


    清脆的笑聲響起:“很少有人能在我手中撐過這幾招,因為我的劍招狠厲詭奇,卻不能長久。而你內力渾厚,若是繼續下去,隻怕我會輸。”


    雖然說出了這個輸字,她的臉上卻是戰意盎然,那絕豔濃妝的麵容上眸光熠熠,充滿著棋逢對手的快意。


    這般神采飛揚、自信不羈,才是她真正的模樣吧……連城心中一痛,被勁風一掃,半邊肩膀火辣辣地痛。他一凜之下,身法越發端嚴利落。


    兩道身影在這不大的離台上飛躍挪移,腳下就是險峻高崖,一者身法奇詭,攻勢淩厲劍走偏鋒,另一人卻是沉穩內斂以慢打快。漸漸地,東方露出魚肚白,熹微的晨光落在兩道身影之上,宛如黑白混沌間的剪影!


    靜止一瞬!


    內力蒸騰之下,兩人的頭頂都冒出絲絲白氣,第一縷日光在青鋒玉尺之間來回映射,刺得兩人眼睛生痛,卻是渾然不覺,隻憑著一口真氣疾衝而去,瞬間使出手中極招!


    電光火石間,勝負已分。


    滴滴鮮血從劍鋒間滑落,在這極端靜默之時顯得格外清晰。


    連城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手中之劍……以及被它穿胸而過的那人!


    最後的極招相對,他明明無法割舍,已經留了五分力道,已是苦笑著等待她玉尺的雷霆一擊,沒想到……她手中之招居然瞬間停止,整個人直挺挺地撞上了他的劍尖!


    “晴雪?晴雪——!”


    他不確定地喚著她的名字,由驚恐變為憤怒:“這是為什麽?!”


    “這樣,你就不必為難糾結了。”她微笑著雙眼彎彎,又恢複了以前的溫柔恬靜,隻是那眼中不再是死氣沉沉,而是清澈而輕鬆,“我知道,你其實舍不得將我逮捕歸案。”


    鮮血肆意地噴濺而出,引發他心中更深的恐懼和痛意:“你別說話了,我給你止血!”


    這樣的言辭,連他自己也覺得蒼白無力,卻是他此時此刻唯一真實的執念。


    她緩緩地搖了搖頭,突然將他拉近自己,貼著他的耳邊悄聲道:“其實,真正的我,早就該死在二十六年前了。”


    鮮血不斷湧出,她繼續呢喃著:“幫我看顧好玉兒,還有……”


    她的聲音微弱而堅定,一字一字颯然如石:“我死後,希望你替我去一趟那廢棄已久的宸宮,我聽說……太後那妖婦做了虧心事,怕地下的怨魂來糾纏,請了法師在那裏貼了重重符咒,要讓宸姐姐永淪地獄火海之中。”


    “宸姐姐一生絕代風華,卻是這樣的結局,我就算死……也不甘願呐!”


    拉著他的手逐漸無力,開始鬆渙:“就算死,我也不想讓林媛如願,拜托你、拜托你替我把那些符咒都毀掉,至少……讓宸姐姐的靈魂自由!”


    話音剛落,她的柔荑一翻,一掌擊在他胸膛上,連城猝不及防倒退一步,卻驚見眼前之人撕落他一片衣袂,借這反彈之力向後一躍,瞬息之間落入高崖之下。


    “晴雪!”


    撕心裂肺的一聲,連城衝上崖邊,卻撲了個空。


    崖下潮水起伏,幾瞬之後,才聽到一聲沉然轟響,隨即有一片血花泛起,將偌大的水麵都染成紅潮。白衣的身軀漸漸浮入眼簾,卻已是再無半點生氣。


    鮮血在日光下反射出五色華光,宛如那人生前濃豔詭麗的彩妝,一生一世的命運跌宕……她似徘徊不安的湘夫人,終於在楚歌聲聲中回到水中,獲得了永遠的沉睡。


    兩個月後


    京城的大道上仍是人來人往川流不息。


    連城仍是穿著那件黑袍,神情落寞地走在路上,他的背上除了長劍,又多了一隻包裹嚴實的木匣。


    有相熟的六扇門跟他打玩笑:“喲,去江南出差一回帶禮物回來了?這麽大一隻匣子裏是什麽呀?”


    “骨灰。”


    簡潔利落的一句,讓那人白了臉色。


    連城眼中的寒霜更濃,一身凜冽氣息讓周圍人都退避三舍,就這麽背著這隻匣子,孤獨地繼續走著。


    匣子裏裝的是晴雪的骨灰,因為死了這麽多名高官,連太後侄子都丟了性命,官府鬧著要將凶手懸屍示眾,而由於她還殺了自己的丈夫,顧家甚至要把屍體碎成十截來泄憤。


    “把母親火化後由你帶走。”


    這樣驚世駭俗的話居然出自顧玉之口,麵對連城的目光,她平靜地說道:“我想,母親應該也願意跟你走。”


    說完這話以後,她跟洛寧書也踏上了流亡之旅——雖然洛寧書被證實不是凶手,可他知曉破虜軍的慘案,又在眾人麵前揭露林南的變態虐殺行經,官府現在也在通緝他。


    小兩口決定去呂宋,等局勢變化後再回來。


    眼睜睜地看著佳人被火焰一寸寸吞噬,看著她成為這木匣中的細微粉末,連城的心情,實在難以用言語來形容。


    他抬起冷漠的麵龐,遙望著重重宮闕,喃喃道:“廢棄的宸宮嗎?”


    既然是你的心願,我必定替你完成!


    偏僻的角落,滿地塵埃與落葉的宮道一直延續向前。


    身著夜行衣的連城走過死寂陰森的大道,走入一間巍峨典雅的廢宮。


    匾額搖搖欲墜,字跡被劃得稀爛。


    “真實的曆史,不是用刀劍劃去就代表不存在。”


    他冷然一笑,推門而入。


    滿室貼滿朱紅褪色的符咒,在夜風呼嘯下竟是紋絲不動,顯得格外詭異。


    長劍一掃,光芒凜冽。


    束縛符咒的無聲之力,在這一瞬好似被掃破,它們垂落鬆懈下來,在夜風中飄揚著,發出嘩嘩輕響。


    “聽那些術士說,隻要貼不牢咒怨就不再,全部撕掉反而會打草驚蛇,引得那人再貼一次。”


    他心中默默想著,隨即卻肅容,合十禱告:


    “晴雪……你的願望,我已經替你實現,林宸的英靈,今日終於可得解脫。”


    言畢,他收劍入鞘,大步離開這廢棄的宮闕,一個人,一條孤單的身影。


    他的背上,負著一柄劍,一隻骨灰匣。


    離宮之後,他也準備辭去官職,浪蕩江湖。


    這個世上再無湘夫人,也不會再有連神捕。


    他走得太快,所以沒有看到,在身後那無盡死寂的宸宮裏,隱約有幻白光點冉冉而起,如渺如霧,如露如電。


    一念起,天涯咫尺;一念滅,咫尺天涯。


    這是一個故事的終結,卻是另一個故事的開始。


    夜涼如水,蒼穹已是星辰滿天,耀目潔淨,一去人心中的陰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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