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笑東和秋可儀點點,靜靜的聽秦所長說一件舊事。


    其實,秦所長的祖籍,並不在湖南,而是和湘鄂連界的鄂西大山區裏。


    秦所長其實叫秦羽,那個時候還很小,五六歲吧,成天跟著瓦匠父親一起,在瓦窯旁邊玩泥巴,秦瓦匠,會得一手很好的燒瓦手藝,從踩泥,到下坯,從裝窯,到點火出窯,他一個人都能做得下來。


    當然,那個時候,燒製的瓦片的窯窟,規模和技術都要落後許多,要燒一窯好瓦出來,大部分靠的就是勞力。


    但是秦瓦匠,幹起來好像很是輕鬆,同行的,兩三個人出一窯瓦,踩泥打柴,前前後後沒半個月,是辦不到的,但是秦瓦匠隻要十天不到,一窯瓦就燒了出來,而且偏偏成型,都是上好的能值錢的。


    雖然這與秦瓦匠披星戴月,早出晚歸,勤苦勞作分不開,但是一個人拿著別人三倍的以上的工錢,日子長了,同行就有些眼紅,要向秦瓦匠討教技藝。


    秦瓦匠自然是能教的,就傾囊相授,至於其他的,估計教給那些人,那些人也不會懂,是以,同行自然不得要領,依著秦瓦匠教的,燒了幾窯,雖然質量和時間都提高了不少,但和秦瓦匠的窯口比起來自然要差上很遠。


    於是,同行們又從眼紅變成了嫉妒,認為是秦瓦匠想要獨霸瓦窯,壟斷市場,一個個就起了害心。


    秦所長記得,那一天,秦瓦匠裝好窯,點上火,趁著有段空時間,就回到家裏,拿了釘耙,到水田裏去糊田埂,——每年初春時節,為了當年水田不會漏水,都必須去重新把舊的田埂上的野草鏟掉,再糊上一遍的。


    秦瓦匠帶了秦羽,下到自己的水田裏,鏟掉田埂上的野草,開始糊田埂,沒糊上多遠,一個外地人,順著田埂過來,對秦瓦匠說:“老哥,有火沒啊,借個火,抽顆煙。”


    秦瓦匠當時正在水田中間,停下了手裏的活兒,過來拿出火柴,遞給那人。


    那人接過火柴,又望著秦瓦匠,說:“哎呀,我的煙忘了,能不能麻煩老哥,拿支出來,讓我解解饞。”


    通常,愛抽煙的人斷了煙,發煙癮的時候,確實挺難受的,秦瓦匠當然是知道的,但可惜的是,秦瓦匠並不抽煙,當下隻得宛然說明。


    那人見秦瓦匠沒有煙,也就笑了笑,走了。


    隻是這一走,秦瓦匠回去再糊田埂,卻怎麽也糊不住了,一耙子泥巴糊在田埂上,前麵走,後麵的又垮了下來,這還不說,眼睜睜看著好好的田埂,突然間就給倒塌一大截。


    秦瓦匠見不但糊不住,好好的田埂還沒來由的垮掉,無奈,隻得坐到一邊,先去休息,隻是田埂上到處水淋淋的,坐著不舒服,秦瓦匠便將釘耙挖進田埂,然後坐在釘耙把子上。


    沒過多久,本來不見人影的,那個來討火抽煙的外地人,捂著胸口,踉踉蹌蹌的又回來,喊著:“老哥,饒命,是我有眼不識泰山,請老哥饒我一回……”


    秦瓦匠見這個人回來討饒,當下也沒說什麽,取了釘耙,回頭自顧自的去糊田埂,說來也怪,這時再去糊那田埂,不但糊得穩穩當當,先前那些垮掉的田埂,也用不著幾下,就修好了。


    那人跟秦瓦匠磕了個頭,然後頭也不回的走了。


    這事沒過幾天,差不多就在瓦窯裏的瓦,開始成形上釉的時候,來了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。


    這中年人一見著瓦窯邊忙活的秦瓦匠,也沒說什麽,撿了塊指頭大的碎瓦片,“嗤”的一聲,彈進瓦窯熊熊的烈火裏。


    秦瓦匠一見,臉色劇變,怒道:“你我素不相識,你幹嘛涮我這樣的壇子!”


    中年人“嗬嗬”一笑,答道:“我聽我師弟說,你這人為人狠毒,動不動就下死手,要人性命,今天我倒要瞧瞧你的本事。”


    秦瓦匠心中一動,知道是幾天前,無意之中得罪了那個來討火抽煙的人,當下歎了口氣,說:“你師弟那件事,確實是我做得不對,我這裏高燒三炷香,頂頭過七步,向高人大師叩頭請罪……”


    說著,秦瓦匠折下三根遮蓋瓦窯的麥秸,雙手高舉過頭,跪在地上,一步一叩,用膝頭連行七步。


    按說,秦瓦匠這種做法,已經是道中人最高的自罰刑罰了,所謂“高燒三炷香,”,在秦瓦匠的師門中來說,那無異是取了供奉自家祖師麵前的香火,去敬奉給別人,這本是師門之內無可容忍的事,人說:“人爭一口氣,佛受一柱香”,把自家佛前的香火,轉供別人,這就是等同叛變,背叛師門的重罪。


    “頂頭過七步”說的是“三刀六洞一顆頭”,背叛師門,原本就是人人唾棄,人人得而誅之的重罪,犯了這樣的重罪的人,不單單會被逐出門牆,被師門的人逮住,那是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,三刀須得見著六個洞的酷刑,到得最後一步,連腦袋都割下來賠罪的。


    這樣的罪罰,在秦瓦匠看來,應該是足以抵擋前幾天糊田埂時,失手誤傷這中年人的師弟的過錯了。


    “哼哼……”那中年篾笑幾聲,說:“據我所知,你的師門,早就已經消失,你現在既無師門,也就沒人來治你欺師滅祖的大罪了,你拿這事來糊弄我,哼哼……你當我是三歲小孩了……”


    秦瓦匠見寧願背著欺師滅祖的罪名,身陷三刀六洞一顆頭的劫地,都不足以讓這人消氣,禁不住呆了一呆,半晌才問道:“兄台,你到底要怎麽樣?”


    那中年男子也不含糊,直接一指在一邊玩耍的秦羽,說:“我要他跟我走,應了,我拍屁股走人,不應,我們就見個真章。”


    秦瓦匠實在忍無可忍,眼看著窯子裏的瓦片,即將成形上釉,實在是耽誤不得,當下在泥坯扯下一團膠泥,在指頭間撚了撚,吐了口氣,把這團膠泥,也扔進熊熊的烈火之內。


    中年人“嗤”的笑了一聲,俯身在地上捉起一隻螞蟻,右手中指彎曲,頂在拇指上,合成一環,食指、無名指、小指,均是微伸,狀如佛家拈花指,嘴裏念念有詞,喝聲:“太上老君急急如令率,赦!”將那隻螞蟻彈進瓦窯。


    秦瓦匠疾喝:“無恥鼠輩,找打……”


    秦瓦匠在喝聲中,拿起瓦窯棚上的一件蓑衣,往身上一搭,轉身就要鑽進烈火中去。


    那中年男子突然間臉色煞白,如見鬼魅,一屁股坐在地上,嘶聲大叫:“不可……我認輸……”


    秦瓦匠忍住怒氣,回頭看了一眼那中年男子,稍微猶豫片刻,最終扔下蓑衣,大踏步鑽進烈火之中。


    那中年男子呆呆的望著秦瓦匠消失的背影,好久,才驚魂未定的吐了口氣,隻是這口氣一吐出來,這男子又雙手合十兩根食指微曲相抵,一根拇指指向天,一根拇指指向地,再將雙手的中指,無名指小指一齊彎曲成拳,嘴裏再度念出咒語,低喝:“太上老君,急急如令率,殺!”


    瓦窯裏,突然間傳來一聲痛叫,像極是受傷的老虎,或者是野狼,這聲痛叫之後,原本被秦瓦匠扔在地上的那件蓑衣,突然間呼的一聲就著了火。


    那中年男子吃了一驚,趕緊合身撲到那件蓑衣上,以己身肉體阻擋壓製蓑衣上的烈火,那蓑衣上的烈火,不滅不休,燒灼得那中年男子的皮肉吱吱作響,青煙不斷,偏偏那中年男子不躲不避,舍了老命般的要把那蓑衣上的烈火撲滅。


    這時,先前進到瓦窯裏的秦瓦匠,左手裏捉了半寸來長的一隻火紅螞蟻,鑽了出來,隻是此時秦瓦匠身上,衣衫被燒的襤褸不堪,好多地方還冒著青煙,臉上也被煙火熏燎得烏漆墨黑,隻剩兩隻白眼仁,在憤怒的盯著還在蓑衣上打滾的中年人。


    見秦瓦匠出來,那蓑衣上的烈火,漸漸地熄滅,中年人也不再打滾,隻是這時,那件蓑衣被燒了大半,眼看是毀了,而那個中年人身上雖是衣衫完好,但是待他站起來時,稍微一動,身上的無數水泡便破裂開來,不一會兒,水泡裏的水驚人的濕透了中年人的衣衫。


    中年人怨毒的盯著秦瓦匠,盯著秦瓦匠手裏的那隻火紅的,半寸來長的螞蟻。


    秦瓦匠也看著那中年人,過了許久,秦瓦匠突然揚手,要將手裏的紅螞蟻扔掉,但是那隻紅螞蟻一扭頭,卻咬住秦瓦匠的左手拇指。


    這一刻,那中年人再結手印,左手手心向上,屈指拈花,右手拇指、無名指、小指,卷曲成環,食指、中指並指成劍,直指自己的眉心,嘴裏疾聲念咒,大喝:“太上老君急急如令率,閉!”


    秦瓦匠猛摔螞蟻不脫,忍痛用右手掐住螞蟻頭部,冷然說道:“你是不是一定要鬥個你死我活,你才肯善罷甘休?”


    中年男子顯然是占了上風,冷冷的“哼”了一聲,說:“你前些天欺我師弟,今天我隻不過跟你開個玩笑,你卻動用泥丸傷我,又用五內業火燒我,步步逼我於死地,如此狠毒,我怎會輕饒與你。”


    “你我素不相識,傷你師弟之事,我也已經誠心請罪過了,你還要逼我,就算是我用五內業火燒你,也是你想把我燒死在窯裏在先,我勸你一句,冤家宜解不宜結,我們就此各自罷手,恩怨過節,都一筆帶過,怎麽樣?”秦瓦匠忍痛說道。


    中年男子現在占了上風,哪裏肯依,冷笑著說:“天底下哪有這麽便宜的道理,想要就此罷手,也無不可,但是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。”


    秦瓦匠此時已經痛得滿頭大汗,但是還是強忍了疼痛,問道:“除了我的親人子女,其他的,你要什麽?你皆可拿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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