雖說與高翰文有如忘年之交,但高家這棟宅子,千尋還是第一次到訪。


    以前見老爺子,不是在辦公地點,就是在醫院病房。這個地方,於她來說,是陌生又特殊的。


    宅子佇立在這個城市的東邊,被一樹一樹枝葉茂盛的桂花樹簇擁著。這條路,就叫桂花路,每年到八月時分,綿延幾裏都是桂花的香味,經久不散,常引來遊人流連忘返。


    夜晚的路燈雖然不明朗,可是仍能看出這棟宅子有些年份,與周圍不斷增長的新建築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。


    千尋盡量讓自己保持著平靜之姿,走進這棟既近又遠的房子。


    高家夫婦見到女兒步履搖晃地被攙扶著進門,不免嚇了一跳,“這是怎麽了?”


    紀君陽將全身重量都貼在他身上的蘇珊交給旁邊的傭人,隻不得解脫,但依舊不動聲色地道,“沒什麽,幾個朋友聚在一起,一高興,就多喝了幾杯。”


    要不是怕這個女人的體重會壓壞自個妻子的小身板,他才懶得扶這女人一把。以他的脾性,直接將她丟在大街上算是客氣的了。


    雖然後來周大為又起哄跟這個女人拚了幾杯,看著她是醉得一塌糊塗的樣子,可是無法消除他的疑慮。在他的直覺當中,這個女人或許有些酒後的反應,但不至於真醉到人事不醒。


    她既裝得了身份,自然也裝得了假醉。至於心懷的目的,怕是想讓人無所防備的暢所欲言,而她從中探聽一些什麽。


    這些,不是沒有可能。


    都說害人之心不可有,但防人之心也不可無,更何況這個女人本來就不安好心。屬於他妻子的位置,就算自家丫頭不想要,他也不可能讓別的女人放肆。


    暫不揭穿,不過是放長線,釣大魚。再說自個媳婦也有心抓出那個藏匿的鬼頭,做老公的,怎有不配合的道理。


    紀君陽能想到的,千尋自然也有所防備,隻是為免打草驚蛇,她裝傻而已,她對高家二老說,“放心吧,睡一覺,保準明兒又是活蹦亂跳一個人,沒事兒。”


    田蓉麗聽說如此,懸著的一顆心方才落了地,緊繃的神情為之一鬆。因為虧欠,女兒好不容易回了家,自然是父母心頭的寶中寶。


    “吳媽,你把蘇珊扶回房去。千尋,君陽,你們坐,我給你們泡杯茶去。”


    紀君陽道,“不了,時候已經不早,你們也早點休息,我們就先走了。”


    千尋並沒有打算多作逗留,所以沒什麽意見。


    高翰文有些不悅地說,“本來還想留你們過夜的,你們倒是溜得比泥鰍還快。我說紀君陽你這小子,雖然春宵一刻值千金,可也用不著你這麽猴急的樣子吧。”


    千尋無語作昏倒狀,這是哪跟哪的事啊,真是個老貧頭。


    紀君陽麵無改色,笑道,甚至帶著些自我調侃,“我說老頭兒,你也是個過來了,又不是沒年輕過。你既知我急,就安點好心,別來攪黃我們的好事。”


    千尋掄著一拳就砸在他的身上。


    高翰文樂哈哈地笑道,“喲,溫丫頭也有害羞的時候啊,臉好像紅了哦,難得啊難得。”


    千尋無辜歎氣,“我這哪是臉紅啊,明明就是躺著也中槍,站在旁邊也能被流彈給傷著。”


    高翰文如同孩子一樣地撇著嘴,“得了,話題也別扯遠了,就一句話,留還是不留,住下來明天早還能陪我這糟老頭子吃個早餐。”


    紀君陽笑,“老頭兒,你現在又不缺陪你吃早餐的人,我們就不湊這個熱鬧了。”


    高翰文的臉頓時垮了下來,“什麽叫湊我們的熱鬧,我看呐,是你怕我們打攪你們的好事吧,哼,別以為我不了解你小子,一肚子的花花腸子。”


    紀君陽將千尋攬在懷裏,朝高翰文挑釁了一眼,然後含情脈脈脈地望著千尋,“老婆,你看見我哪根腸子花了沒?”


    “你敢花,我就敢切了它。”千尋敬殺出一個哢嚓的動作。


    這一下,把高翰文逗得眉開眼笑地,“溫丫頭,對紀君陽這小子,你就得這樣狠。你要打不過他,沒關係,我幫忙給你摁著他,抽筋剝皮由你來,怎麽說,咱也算是你半個娘家人,不向著你向著誰?”


    紀君陽剜了他一眼,“有娘家人這麽地盼著人家夫妻倆不和睦的嗎,我看呐,不安好心的就是你這老頭兒。得了,三更半夜的,我都困了,你這個病人還不去睡覺,是不是想紀念日那天又躺回病床上去?”


    這話高翰文可就不愛聽了,立即下了驅逐令,“你這小子,真是長著一張烏鴉嘴,得,不想留就滾,不送了。”


    不是他怕死,是他不放心的事還多,他舍不得老婆,也舍不得剛得來的與女兒在一起的天倫之樂。


    不過紀君陽可就求之不得這句話了,拉起老婆就朝他揮了揮手,“那就拜拜,晚安了。”


    等田蓉麗送他們出了高家的大門,高翰文這才反應過來,自己又掉進了紀君陽那小子的坑裏,不滿地嘟囔了一句,“溜得比兔子還快。”


    田蓉麗看著越來越孩子氣的老伴,嗔笑了一句,“你已經麻煩他們夠多的了,每次見麵還要損上幾句,有你這麽對恩人的嗎?要是換成我啊,早就懶得理你了。”


    “你是我老婆,不理我理誰。”


    這宅子裏老爺子繼續耍著嘴皮子,精神勁頭足得很,而外麵的車子駛出了桂花路拐彎之後,千尋自包裏掏出一折疊好的紙巾包,遞給紀君陽。


    紀君陽問,“這是什麽?”


    “蘇珊的頭發。”


    在酒吧的時候,她不著痕跡地從蘇珊的頭上捋下了幾根發絲,然後找了借口上洗手間包起來。


    血緣這東西,是不可更改的事,任你作假,也總有一天會有露餡的時候。


    隻是千尋沒有想到,高家夫婦的結婚紀念日會如此隆重,不光邀請了洛市有頭有臉的一些人物,甚至還有幾家媒體的出席。


    其實也不難理解,如此排場,不過是老爺子想借這個機會,迫不及待地向外界宣布他高翰文的女兒歸來的消息,這樣便讓蘇珊日後有了名正言順繼承高家財產的權利。


    “溫丫頭,你來了。”今晚的高翰文,精神矍鑠,像是病魔遠在千裏之外,中氣十足,老遠就能聽到他爽朗的笑聲。看他那笑紋堆疊的樣子,旁人很容易被感染。


    千尋將禮物遞上,高翰文喜笑眉開地收下,卻對紀君陽隻是用鼻頭輕輕哼了哼,以示招呼。


    老小老小,越老心眼兒越小,老爺子這是記著紀君陽的隔夜仇呢。


    紀君陽倒是不在意,笑著向他道喜,末了,不忘加一句,“老頭兒,人逢喜事精神爽,今天氣色不錯,繼續保持。”


    高翰文拍著自己的胸脯道,“那還用你說,活不到一百,我也會活出九十九。”


    紀君陽眉峰微挑,笑意不落,“突然間這麽有自信?”


    “那當然了,日子美好著呢,死得太早,豈不是便宜了閻王爺。我可告訴你,做好長期被我騷擾的準備。”高翰文裝出陰仄仄的腔調,臉上笑意卻是不曾減去一分。


    “歡迎之至。”這位可也是他未來的嶽父大人,紀君陽哪敢怠慢。


    一個男人,真心愛著一個女人,自然而然地會愛屋及烏。


    紀君陽看得出,自個妻子對老爺子關心得很,隻是目前還在認與不認的矛盾中徘徊。他不會幹預她的決定,但他相信總有一天她會想清楚。


    “今天客人比較多,你們就先照顧一下自己,我先去招待一下其他客人。”門口又進來好幾撥人,高翰文朝他們揮了一下手。


    紀君陽也很快被人圍堵起來,他走到哪裏,都是炙手可熱的追逐對象,哪怕再低調,也擋不住其光華的耀目。


    千尋注意到,大廳裏並不見蘇珊的影子,想必是在樓上由高姨陪同在準備著一個隆重驚豔的出場,因為那旋轉樓梯上的布置得跟個花園的走廊似的。就是不知道有一天狐狸尾巴被揪出來,那張畫皮還笑不笑得出來。


    倒是高天明,有如脫胎換骨一般,與人交談時變得謙和了許多。


    他看見她,端著酒杯走過來,遞與她一杯,“那件事,謝謝你。”


    千尋淡淡一笑,“不客氣,老爺子未必不知道我從賬上走了十萬給你,之所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是因為你終究是他一手撫養大的兒子,沒有血緣但親情還在,要不然他也不會一直堅持給你支付治療費。但願你記得當日你的承諾,別再讓兩位老人失望。”


    高天明所指的事情,是千尋去江城前的幾天,偶然在大街上遇到落魄的他,沒有了高家的庇護,找份工作都成了難題,沒有公司敢聘請一個癮君子,哪怕他明確地表示已經成功地戒除了毒癮,還是沒有人肯相信他。


    失去了揮霍的資本,那些曾經勾肩搭背稱兄道弟說有難時一定兩肋插刀相助的朋友,一個一個地有多遠就躲多遠。


    失去了利用價值,他便被那個圈子踢除出局,身無分文時找他們借錢,不對他奚落已經算是仁義了,一個一個推說這虧大了那凍結了還欠了別人一屁股的債。


    變臉比翻書還快,人情冷暖,立見分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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