稍後劉學究打聽到了一個消息,江濱賣米粉的婆婆還健在,九十多歲高齡了,早就不賣米粉了。


    她現在享清福哩,兒子當了大官,龍淵郡的二把手,現在人就住在龍淵郡, 每天四個婆姨伺候著。


    聽到這消息,劉學究差點兩眼一黑。


    他要的物是人非,不是這個“非”啊,哪有人越非越好的。


    豫文書院,劉學究之前就讀的書院。


    按他的話來說,豫文書院是距離陰曹地府最近的地方。


    倘是人間真有地獄之眼,想必現世鬼門就是豫文書院的大門。


    豫文書院怎麽了?他對學生很嚴苛嗎?


    不啊,不嚴苛, 它甚至不收學生一分錢, 任何人都可以進豫文書院讀書,不想讀隨時可以走。


    先生不會攔著你的,甚至還送你點盤纏,讓你路上能買兩個大餅吃。


    真正身處地獄的是那幫想考取功名的學生,因為你的友人、同窗,甚至暗送秋波、含情脈脈的小情侶。


    都是你的對手,你要想金榜題名必須擊敗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。


    有時候相差一名,前一名是香餑餑,後一名是牛馬糞。


    劉學究回憶當時在書院,他是拚了命想“幹掉”同學。


    有幾次甚至想付諸物理層麵的行動,但思考再三決定放他們一馬。


    那時候學生們會互相把對麵名字寫在小人上,學乏了的時候就拿小刀紮,這種事很常見。


    常見到彼此不避諱,當著各自的麵紮。


    很癲狂、很狂熱……互相榜上有名時大家瞬間化幹戈為玉帛,呼作那段時光為崢嶸歲月。


    一人榜上有名,一人榜上無名。


    哈哈, 你活該, 我幹掉你了吧。


    兩人皆落榜,又開始相互勉勵,來年再考,繼續紮彼此的小人。


    劉學究意識到,原來自己是從那樣的地獄裏爬出來的。


    究竟……究竟是什麽讓他再一次墮落至地獄?


    究竟是為什麽……


    方大家方樂同是豫文書院的院長之一,負責行政辦公。


    他是劉學究的直係老師,他教授《政解》、《政論》、《諫言十錄》……


    但凡怎麽當官的、怎麽當好官的,他都教。


    唯一遺憾的是,如此一位官員導師,他一輩子沒做過官,甚至連牛馬都不曾管過。


    勉勉強強算是管過劉學究這些連牛馬都不如的學生。


    方大家並不居住在書院內,想必他此時已經辭去書院的職務,掛個閑職安心做他那桃李滿天下的賦閑先生。


    劉學究回到書院隻是為了瞧一瞧,瞧瞧那段“崢嶸歲月”。


    還沒入門,劉學究看到一個娃子蹲在石階上哭。


    “為啥哭啊,小娃子。”


    劉學究問道。


    “我不想讀書,但我娘快死了,她就要我讀書, 我不想對不起我娘, 但我就是讀不進去書。”


    小娃子大哭道。


    劉學究沉默片刻。


    他在思考,娘親……這個詞似乎對他而言已極其陌生了。


    他當初是為了什麽而讀書的?


    是娘親逼他的嗎?


    他好像都忘了, 崢嶸歲月以前的東西他都忘了,他忘了自己除了功名外,還有家人……


    “那就別讀這個鳥書,回去陪你的娘親,熬到你娘親真死了,再去思考自己為何而讀書。”


    劉學究說道。


    小娃子聽後神情一愣,隨後屁顛屁顛跑回了家。


    劉學究沒有想到,自己一番操作居然救了人家母親一命。


    原本病入膏肓的母親聽到兒子如此沒良心且沒出息的話,直接給氣活了,扇了兒子就是兩耳光,格外響亮。


    心病還需心藥醫,小娃子的母親原本就是愁出病的,給她一氣自然就活了。


    方樂同家住嵐雲郡江濱一處小宅。


    小宅不大,也就百來平,但一平市價為一兩黃金,真正意義上的寸土寸金。


    劉學究整理發型,他特意借了別人的發油抹了一下。


    他打聽過了,現在封京的大官不流行發髻束帽,他們就喜歡把帽子一摘,頭發往後一捋。


    捋得越直,官位越大。


    劉學究勝在發量,他捋得還挺直的,果然自己有做大官的潛質……唉。


    踏進方樂同的家,劉學究知道自己空手而來大概率會被冷眼相待,但他已經想好了說辭。


    “來者何人啊?”


    年逾古稀的方大家躺在家門口的藤椅上,倚著一棵大樟樹納涼。


    “方老師,我是安邦啊,字通達!”


    劉學究熱切道。


    “什麽安邦啊?”


    “劉安邦!”


    “什麽通達啊?”


    “劉通達!”


    方大家瞥了一眼劉學究空空如也的雙手,歎息道:“安邦通達怎麽拜訪老師時兩手空空呢?不認不認。”


    這個情況也在劉學究的意料之內,方大家道貌岸然不是一天兩天了。


    雖然他的學術和造詣是真的,但他這個做人,真的要多壞有多壞。


    現在老而不死,更是賊中之賊。


    “老師實不相瞞,學生做官途徑此地,一想到老師健在,遂著急前來拜訪,往後若是有機會一定補上。”


    劉學究拿捏官腔道。


    哼,健在健在,老子巴不得你死。


    一聽“做官”二字,方大家像是捕捉到了關鍵字,眼睛瞬間亮了。


    “原來如此,不愧是劉安邦啊,我的好學生。”


    他誇獎道。


    “老師,學生久久未能聆聽您的教誨,至此已積攢許多疑惑,還請賢師替愚徒解惑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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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劉學究真摯道。


    “哈哈,畢竟做官之道嘛,為師研究了半輩子,除了南陵風骨,為師就熟怎麽做官了。你進來吧——”


    方大家站起身,慢悠悠地推開了房門。


    “徐姑,出來待客。”


    方大家呼喊道。


    徐姑?


    這也是劉學究記憶裏一個遙遠且模湖的名字。


    他似乎記得,徐姑本來是他的同窗同學,不怎麽說話,紮著兩條麻花辮的土氣女孩。


    但土氣歸土氣,當時那屆奇行八怪裏麵,就屬她模樣最端正了。


    後來啊,後來徐姑落榜,不知怎麽的給方樂同做了小妾。


    方樂同老牛吃嫩草,一時淪為笑柄。


    最後也不知道徐姑是不是被逼的,她跳出來說什麽如何如何“傾慕”,什麽“琴瑟和鳴”、“天造地設”。


    這話一聽就知道不可能是徐姑的原話,但也成功轉移了大家的注意力。


    從此沒有“老牛吃嫩草”,隻有“水性楊花”、“天生騷貨”。


    徐姑端著茶具出來,她看起來依舊年輕,整個人也不再土裏土氣了。


    身穿一件修身的靛藍裙子,衣襟與袖口別著兩對紅花。


    容貌端麗,氣質雍容,估計一般的小姑娘還沒她誘人。


    隻可惜,徐姑似乎不記得自己了。


    她奉上茶,冷眼一瞥便退下了。


    “咳咳,這徐姑真是越沒大沒小了,通達啊,莫要見怪。”


    方大家解釋道。


    “啊……無妨無妨。”


    劉學究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慌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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