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辰罡示意自己要失陪一會兒,隨後在眾人的注視下走向那個角落。


    他蒞席入座,桌上的杯盤整齊,顯然這個位置原本就空著。


    臨淵王族家宴的邀約不好拿,能夠赴宴之人多少都有點來頭。


    這裏同時也是一個社交場,過來赴宴的賓客首先會自發形成一個圈子,然後再與其他圈子的人社交,保證沒人落單。


    不過正所謂“人靠衣裝”,顯然沒人想帶這位形單影隻且窮酸的書生一塊兒玩。


    他被冷落在這個角落,甚至沒人願意與他同席。


    且不說什麽目光膚淺又或著什麽不識真龍,並不是誰都有眼力看穿某人的底細。


    能夠洞悉一切的隻有是神明,自以為能洞悉一切的是跳梁小醜。


    企圖驚世駭俗之人,必先有其征服塵世之才能。


    不然光憑一身窮酸打扮蜷縮在角落,玩一處欲揚先抑、扮豬吃虎,嘶……坦白講這種人多少沾點犯賤。


    且看此人是豬是虎還是牛馬。


    “許賢芝,我還以為你壓根不打算赴宴。”


    李辰罡笑容微妙。


    “沒盤纏吃飯了,來你這蹭一頓飯罷了。”


    窮酸書生許賢芝回道,隨後作揖補上了禮數。


    “小生許賢芝,大世子殿下,小生這廂有禮了。”


    沒想到兩人居然真的相識,赴宴的賓客開始竊竊私語。


    “棠公子,請問那位是?”


    有人向李棠打聽。


    “我也不認識,大哥交友頗為廣泛。”


    李棠回道。


    二人低聲私語著,很快李辰罡便起身離開。


    “諸君怎麽突然如此安靜了?”


    他故作詫異道。


    眾賓客馬上又開始飲酒喧嘩,宴會的氛圍再次熱烈起來。


    李辰罡再次融入其中,而李棠則開始留意那位書生。


    那人食欲頗為旺盛,似乎還真是為了吃席而來,桌子上堆疊著各種肉骨以及蝦蟹的外殼,好一派狼藉。


    “不用在意那人。”


    李辰罡冷不丁地提了一句。


    “一個堅毅、有趣的小人物罷了,值得交一個朋友,但不值得上心。”


    他補充道。


    “大哥既出此言,我倒是有些好奇他是怎麽個堅毅、有趣法兒了。”


    李棠回道。


    “行,咱們回到座位上聊聊。”


    二人結伴回到自己的座位。


    “三妹應該不會介意我坐她的位置吧?”


    “我覺得三姐還不至於跟大哥鬧別扭。”


    李辰罡聞言隻是搖頭一笑,說道:“三妹也算是我看著長大的,她從小就不爭不搶。


    唯獨對於特別想要的東西,她不允許任何人去碰,一碰她就會又哭又鬧,甚是可愛。”


    大世子沉浸在溫馨的回憶中,李棠卻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。


    “三姐現在人呢?”


    “大概是透氣去了吧,她不擅長應付人多的場合。”


    李棠點了點頭,他與三姐在海島的日子就意識到了,三姐的“神經質”源於自卑。


    “好了,咱們言歸正傳吧,我們聊一聊那個許賢芝。”


    李辰罡將自己護了一路的滿杯美酒一飲而盡。


    “他看起來文質彬彬的對吧?那家夥其實額頭上有道黥跡,還是我將他從黑牢內撈出來的。”


    “為何?”


    “人有三大喜,金榜題名時,他鄉遇故知,洞房花燭夜。


    他呀,讀了一輩子書,沒等他考上功名,青梅竹馬卻入了別人的洞房。


    唉……兩小無嫌猜,又怎奈何人家門當戶對呢?”


    再飲一杯,李辰罡也為李棠滿上。


    “說他堅毅其實是折煞他,哪有堅毅的男兒受得了心愛之人落入他人懷抱的那股窩囊


    可就結果而言,他考了八載又六月,最終得以金榜題名。


    雖非榜眼,但也能當上一任小官,從此平步青雲也並非沒有可能,也算是他堅毅的回報。”


    李辰罡回頭一望,發現許賢芝吃飽喝足已默然離場。


    “然而?”


    李棠問道,這個故事顯然有許多“然而”。


    “他那老相好後來生了個大胖小子,他還去喝了滿月酒,可他那時並沒有現在這般灑脫,眾親朋皆歡喜,唯他悶悶不樂。”


    “後來啊,後來就是禦藥案,他被卷入其中。


    那場撼動天地的風暴之中,矯龍與鵬鳥尚需蟄伏,區區燕雀居然想逆風翱翔。


    其中有什麽曲折跌宕,我並不知情,總而言之先是他老相好的夫君卷入了禦藥案。


    估計那個賢惠的女人苦苦哀求他搭救那個令他憎惡的男人,他居然點頭答應了,開始奔走伸冤。”


    李棠飲下杯中之物,大世子旋即為他滿上。


    “伸冤起碼得是冤吧?”


    李棠意味深長道。


    “對啊,我想他應該也很清楚。無冤而伸冤,況且還是禦藥案,這是何居心呢?


    或許他是在賭氣吧,想向老相好證明他無能為力,你的夫君就是這個命。


    結果他官也丟了,整個人孑然一身,還差點被發配至苗州。


    最後運氣好,他被扔到了天高地遠的象山郡。”


    象山郡位於蓬萊州西南角,毗鄰象山,因此得名。


    雖說天高地遠但也算一個大郡,對於卷入禦藥案的許賢芝而言的確是格外運氣好了。


    “後來,賦閑遊蕩的他突發奇想,去了一趟勾欄,隻為聽得幾首小曲。


    造化如此弄人,硬生生拚湊成了人間悲喜事。


    他那老相好,娘家有位遠房舅公在象山郡當郡守。


    可那都是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,她那位舅公早已入土為安,她在象山郡舉目無親。”


    大世子歎了口氣。


    “她會做繡工,養活自己不是問題,可她還要搭救自己夫君,沒有銀子該如何?


    所幸她年方花信,姿容尚好,又能唱得一手曲子,還能忍辱負重。


    兩人原以為永不會再相見,結果卻在一處意料之外的異地。


    一方生活所迫,一方突然奇想,明明共通痛楚,雙心卻遙遙無期。


    他鄉遇故知,勾欄聽曲罷,凝眸淚潸然。”


    聽者有意,李棠細數人生三大喜,對於許賢芝而言卻是三大悲。


    “沒有誰虧欠誰,許賢芝那家夥不知突然發什麽瘋,衝上台用白綾勒死了老相好,邊哭邊勒發了失心瘋。


    據說四五個人都拉不開他,他勒死了過去,勒死了他的夢寐、夢魘、夢中水月。


    殺人自然是大罪,他本是戴罪之身,如今數罪並罰。”


    李辰罡將杯盞倒蓋,示意故事終了。


    “有趣……”


    李棠理解了大哥為何覺得有趣。


    “那大哥又是如何將他撈出來的?”


    李辰罡想起這茬事,說道:“那天我下獄巡視,一顆紅豆滾落我腳邊。”


    “紅豆?”


    “對,此物最相思,不然我也聽不到如此有趣的人間喜事。”


    李辰罡收斂笑意,視線朦朧。


    尋找一方南國,抑或為某人瘋魔。


    他還從未有過,關於這點兒自己可能還不如許賢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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