路漫漫不知跪了多久,房間一點點黑下去,沒人來亮燈。眼淚已經流幹,眼睛腫得睜不開。她挪動一下身體,發現動不了。李兆駿忙過去攙扶她,揉她麻木的膝蓋。


    “你還在?”


    “不放心你,田甜他們打過電話,我說你需要安靜,稍晚再聯絡。”


    “謝謝……”


    李兆駿陪她一起在椅子上坐下,握住她的手說:“漫漫,這是一個悲劇,沒有人願意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。可是,我們總得活下去,對不對?等你精神狀況好一點,我幫你處理……處理kai的後事。相信我和你感同身受,這陣子,我每天都做好這樣的心理準備,夢曉也隨時可能離開我。”


    她看著李兆駿,悲從中來。和他擁抱,放聲痛哭,眼淚浸透他的襯衫。這是一個雲淡星稀的夜晚,滿月透過窗戶,藍藍的幽光照得房間如白晝一般。


    路漫漫站在床前,看罩著呼吸機的kai,他的麵容如此安詳,仿佛隻是熟睡。她輕輕撥開他額前的亂發,眼淚掉在他臉上。


    “他確實死了,是嗎?”


    李兆駿聲音沙啞:“漫漫,不用逼自己,你需要時間來接受這個噩耗。”


    路漫漫走到洗手間,洗把冷水臉,坐在馬桶上沉思片刻。然後按鈴,叫護士。


    “請問,如果還在當值的話,可否請主治醫生來,我想跟他談一談。”


    醫生沒一會兒就到,這是司徒家送來的孩子,住最高級的病房,他們不敢懈怠。


    “我的兒子有沒有蘇醒的可能?醫生,請實話實說。”


    “很抱歉,兒童溺水後腦死亡的情況,以過往的病例看,不可能再度蘇醒。呼吸機能維持他一段時間的生命體征,通常我們都會這樣做,給家屬一個緩衝的時間來接受事實,但大腦的損傷是不可逆轉的。”


    路漫漫沉默一會兒,突然說:“kai生前非常健康,活力充沛。我想,他的身體器官仍然有活力,我想捐獻他體內可用的各個器官,比如眼角膜、肝髒、腎……”


    醫生狂喜,這樣開明而慷慨的父母很難遇到,他馬上握住她的手:“謝謝謝謝,我代表病患感謝你,將有許多人會因為你的善舉而獲救。”


    “等一等,我兒子的心髒,我想指定捐獻給這位先生的女兒李夢曉,她在等候心髒捐獻的名單上,這是我唯一的條件。”


    李兆駿驚愕:“漫漫,你?”


    “兆駿,夢曉的病情危急,她急需心髒移植,我想,如果kai在天有靈,他會很高興我做這個決定,事不宜遲,盡快聯係夢曉的主治醫生安排手術吧。對了,心髒移植是否需要血型匹配?kai是ab型血。”


    “啊?真是幸運,夢曉也是ab型!”


    李兆駿的心情極其複雜,狂喜又感傷。他走到kai身邊,拉起他的小手放在自己臉上摩挲,長歎一聲。


    “好,讓我們這樣做吧。你是否需要通知你母親?或者kai的其他親人?”


    路漫漫露出一個淒楚的微笑:“不,我母親身患癌症,經不起折騰。我擁有kai的撫養權,我有權做決策。”


    李兆駿將路漫漫緊緊抱在懷裏:“我將終身感激你,還有kai。”


    “去吧……讓我留在這裏陪kai最後一晚,誰也別打擾我。”


    她請護士加一張小床在kai旁邊,她握住他的小手,凝視他安詳的麵容,徹夜無眠。


    李兆駿深夜驅車到司徒家,大宅燈火通明,今夜無人入睡,他父親李建明也在,作為一個鞠躬盡瘁的律師,他正在擔憂可能遇到的糾紛,路漫漫會不會找司徒家的麻煩。司徒修遠麵色頹敗,窩在沙發裏,身上一件襯衫皺成鹹菜。卓雅和李建明憂心忡忡地交談,司徒雪霏站在窗前,死死望著那碧藍清透的遊泳池,不知在想什麽。


    李兆駿走進客廳,所有人都看著他。他激動得語無倫次:“趕緊收拾,送夢曉住院,路漫漫要把kai的心髒捐出來,夢曉有救了!”


    所有人都愣住,還是卓雅先反應過來,指揮全家上下,忙個人仰馬翻。次日清晨,李夢曉來到醫院,等待手術,她還不知道kai淹死的事,睜著圓圓的大眼睛,問:“kai呢?他怎麽沒來陪我。”


    李兆駿擁抱她:“你聽醫生的話,kai馬上就來陪你,他永遠不會離開你。”


    在kai的病房,一群醫護人員圍在kai的病床前,默默致以他們的敬意。路漫漫最後一次抱他在懷中,吻他的臉:“媽媽愛你,kai,願你在天堂裏無憂無慮。”


    田甜和許願都趕來了,大家都沒多說話,一左一右護著路漫漫,拉著她的手。kai被推入手術室,路漫漫看著那長長走廊盡頭灰色的大門,隔開生死,此一別,即是永恒。


    “漫漫,你能堅持嗎?要不要睡一下?”


    田甜看路漫漫眼睛裏都是紅血絲,嘴唇幹裂脫皮,整個人搖搖欲墜。


    “不,我沒事。”


    她走入空空如也的病房,打電話給母親,平靜而緩慢地告訴她這個噩耗。


    林思琪聽到一半,噗通一聲,暈倒在地上,路漫漫聽見繼父沃夫岡的聲音在叫喊。她掛上電話,眼淚砸在地板上,無聲哭泣。


    田甜走過去,從後麵摟住她的肩膀:“你可以叫喊,痛苦,發泄出來就好。”


    “我這個人是不是前世造孽太多,所以命不好?從我記事以來,就災禍不斷。父母失和,家暴、離婚。父親欠債,入獄,橫死。姐姐25歲就死了。我懷孕,流產,試圖自殺又死不成。母親癌症,切除乳房,掉光頭發。好容易有個天使一般的孩子叫我媽媽,卻還是留不住……把kai還給我!還給我!”


    她終於崩潰大哭,坐在地板上,哭到抽搐,要許願和田甜兩個人才能按住她胡亂揮舞的手。李兆駿推門進來,把路漫漫的頭按在他胸口,拍著她的背,他的聲音平和有力,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。


    “kai的心髒已經取出,馬上安排夢曉接受移植手術,我送你回家休息,等你醒來,kai的心髒會在夢曉身體裏跳動,他將以另一種形式永生,你要振作,明白嗎?kai的眼角膜,會讓兩個人重見光明,他的肝髒會挽救一個病危的孩子,他在世上的短暫童年雖然結束,可他仍然存在於這個世界上,明白嗎?”


    路漫漫順服地伏在他胸膛上,李兆駿抱起她,身材健碩的他,此刻顯得分外高大。路漫漫摟著他的脖子,還在抽泣,在走廊上,他們遇到前來探視的司徒修遠,他臉色憔悴,低呼:“漫漫……”


    她沒應,好似睡著一般在李兆駿懷裏。他駐足:“我帶她去休息,馬上回醫院,夢曉的手術會持續好幾個小時,你不必幹等。”


    司徒修遠沒有阻攔,也無法阻攔,眼睜睜看著李兆駿把路漫漫抱著走入電梯。他開車回自己家,把路漫漫安置在他臥室裏,她蜷縮成嬰兒那般,仿佛想渴望回到母親的懷抱。李兆駿把空調設置成睡眠模式,給她脫掉鞋子,蓋上薄毯。


    他吩咐女傭:“用心照顧路小姐,燉點滋補湯水勸她吃,有任何事跟我聯係。”


    路漫漫這一覺,睡得像死去一樣黑甜,等她醒來,已是黃昏。餓極,女傭端上一碗清雞湯,她喝了幾口,卻忍不住惡心,跑進廁所吐了個天昏地暗。她看著鏡子中頭發油膩臉上泛油的女人,不敢相信那是自己。


    她脫掉衣服塞進洗衣機,徹徹底底地把自己洗幹淨,宛如重生。她走出來,很努力地吃了一點飯菜。她知道,必須吃,她要活著,不能倒下。


    李兆駿打電話來,聲音激動:“漫漫,手術成功!”


    路漫漫聲淚俱下:“兩個孩子,我們至少保住了一個,對不對?”


    “kai……他是天使,不要哭,他活在我們心裏。”


    路漫漫沒有直接去醫院,而是趁著夜幕降臨,開李兆駿的舊寶馬到司徒家附近的海灘,她約了人在那裏見麵。


    夏天即將結束,她本以為kai會在秋天來臨的時候歡天喜地上學去,誰知,他沒能看見故鄉的楓葉,稚嫩的生命,在炎熱的夏日夭折,留給她無限傷痛。


    她約的人到了。


    “路小姐。”章媽一臉愁容,走到她身邊。


    “謝謝你出來見我,沒給您添麻煩吧?”


    “不礙事的,家裏傭人多,一時半會兒我不在,也不要緊。”


    路漫漫打電話請章媽出來談一談,從前住在司徒家時,章媽對她就極好,至今風雲大廈的房子仍然是她定期去打掃整理,兩人一直有聯絡。


    路漫漫一時不知從何說起,話還沒出口,眼淚先湧出來。


    章媽掏出手絹給她擦,說:“哎,別哭了,眼睛要壞掉了。”


    “章媽,告訴我,kai昨天究竟是怎麽出事的?”


    “我……我當時不在遊泳池邊。”


    “你知道多少,都告訴我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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