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周日晚上,許願開著門,專等路漫漫回來。終於聽見鑰匙開門的聲音,他一個箭步衝出去,卻不是路漫漫,是個德國男孩。


    “不好意思,漫漫在跟我們一起討論小組作業,我來幫她拿一本書。”


    許願感到極其失望,看來今晚又要落空。


    次日,他睡個懶覺,穿著睡覺的舊t恤,套上一條洗得發白的黑色運動褲就去廚房倒水喝,正在水槽邊打開自來水龍頭接水,另一側的門打開,一個人影飄進來,好似一團光一樣,整個屋子都亮起來。


    許願轉頭一看,目瞪口呆,隻見路漫漫梳著清爽的馬尾,一張素臉上眼睛閃閃發亮,雪白皮膚襯托得紅唇嬌豔欲滴。在白毛衣外麵披著一條駝色格子羊絨披肩,不知是怎麽個圍法,看起來又時髦又溫暖。他隻覺耳畔響起華美的交響樂,bang!bang!bang!bang!,貝多芬的《命運》!是幻覺!怎麽可能有人出現的時候,空氣裏好似自帶背景音樂呢?


    “早上好。”路漫漫笑意盈盈地看著他。


    許願一時犯傻,水龍頭嘩嘩,路漫漫伸手去關水,許願才發現水杯早滿了,水一直濺到水槽裏。


    路漫漫見許願不說話,自顧從冰箱裏拿出玻璃瓶裝的礦泉水,用自己櫃子裏的白瓷杯子倒一杯給他,說:“我每周都買水,你可以喝我的,自來水雖然可以直接喝,但水質太硬,長期喝對身體不好。”


    許願回過神來,卻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:“你原來這樣高!”


    路漫漫一愣,笑起來,許願看呆了,“笑顏如花”四個字原來是真的,真有人笑起來好似繁花盛開,冰雪融化。


    尷尬過後,二人開始聊天。許願靠在廚房操作台上,渾然不覺自己穿得太少,胳膊上曝出顆顆寒栗,他隻顧興奮地和路漫漫交談,互相介紹彼此。


    路漫漫抬手看時間,許願見她戴一支男士手表,表盤很大,可是和她纖細柔美的氣質搭配在一起,別有一番風味。


    “我要去上課啦,有空再聊吧,也許可以一起做飯吃。”路漫漫看看時間,對許願說。


    “當然當然。”


    路漫漫回自己房間去,許願這才溜回自己臥室,心髒撲通撲通跳,他一頭倒在床上,把頭埋在枕頭裏,自言自語:“靠!真是傻逼,怎麽第一句話會那樣說!”


    其實不是路漫漫個子高得多麽離譜,而是許願本是南方人,中等個頭,一旦女生穿略高跟的靴子,就讓他相形見絀。


    農曆新年的時候,路漫漫給父親寄一張風景明信片,她不知該說些什麽,和父親之間的感情太複雜,總像隔一層毛玻璃一般,冷硬而模糊。可身為女兒,噓寒問暖是推卸不了的義務。她是學法的,知道信件一定會被檢查,所以隻簡單地寫幾句祝福的話,連回郵地址都沒寫。


    寄出明信片之後,她開車到超市買東西,回到宿舍,鬱鬱寡歡。許願和她在廚房遇上,興致高昂地搭訕。她意興闌珊,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兩句。


    “你來們這種聯合培養的學生每個月獎學金多少?”


    “我是自費的,沒有獎學金。”路漫漫回答。


    “咦?我聽說你成績不錯啊,怎麽就你沒有獎學金?”許願感到驚訝。


    路漫漫微微一笑:“一言難盡。”


    “那你負擔不小啊,有沒有在外麵打工賺錢?”


    路漫漫想一想說:“沒打工,我經濟上還可以維持,我媽媽嫁在德國,節假日我都有地方去,有些東西不必買,可以從家裏拿。”


    “那真好,有家人在這裏,像我這種孤家寡人,過年真是冷清。”


    路漫漫不吭聲,許願覺得話題幹巴巴的,無以為繼。路漫漫低著頭,一頭烏黑卷發瀑布般披散在背上,她穿一件白襯衫,外麵套煙灰色寬鬆馬海毛開衫,直筒牛仔褲,怎麽看怎麽舒服。


    路漫漫回母親家過年,許願跟一撥留學生們去中餐館聚餐。席間遇到和路漫漫一起從政法大學來留學的幾個學生,忍不住聊起來。在德國的中國留學生圈子不大,說起來彼此都認識,流言長著飛毛腿,跑得飛快。


    許願刻意打聽:“路漫漫是單身嗎?她的性格感覺挺成熟的。”


    有個女生打趣:“你想追她?沒門兒,路漫漫表麵和氣,骨子裏很高冷的,在盛京讀書的時候,我們班長跟她跳了一個學期的國標舞,跳舞時摟摟抱抱,一出舞蹈教室就敬而遠之,談戀愛?八字都沒一撇。”


    有個男生點評說:“在大學裏,有兩種女孩子很難交男朋友,特別美和特別醜的。女神男人不敢追,女屌絲男人又不願追,結果剩下的就是這一頭一尾,真正男朋友換得勤的是普通貨色。”


    一幫女生哄笑,酸溜溜地說:“那看來最有市場的都是七分女,我們都是普通貨色。”


    許願大樂,調侃說:“對,就好像《非誠勿擾》裏最受歡迎的對象都是經濟適用男一樣,越優秀的越難賣出去。”


    一個女生從前跟路漫漫是室友,在大學裏同住過一年,這時冷笑說:“你們這幫男人隻會看表麵,路漫漫確實漂亮,但早就是黑木耳,你們別以為她多清純。她沒拿到獎學金,聽說就是被人舉報說她生活作風有問題。你沒見她用的都是名牌手袋,身上一件高級羊毛大衣,夠我在hm買十件。她哪裏來的錢?”


    有人大聲幹咳幾下,示意不要在背後嚼舌根,一桌都陷入尷尬。許願猛喝半杯啤酒,聲音不高不低,來一句:“路遙知馬力,日久見人心,我相信路漫漫是好女孩,我跟她當室友這陣子,廁紙和礦泉水都是她在買,每次用完浴室和廚房都打掃得幹幹淨淨。會在細節上為別人著想得女孩子,絕不是壞人。”


    一頓飯不歡而散,那些有關路漫漫的流言蜚語在許願的耳朵裏縈繞不去。


    隔兩日,路漫漫回校上課,用保鮮盒帶了紅燒肉,她在冰箱上貼留言條:“許願同學,這是我媽媽做的紅燒肉,與你分享一下家鄉的味道。路漫漫。”


    許願把紙條收在抽屜裏,已經積累了好幾張。路漫漫的字體略向右傾斜,清秀飄逸,匆匆而就,有種漫不經心的瀟灑態度。她用一my牌極細筆尖的墨水筆,皇家藍墨水,在寫最後一個“漫”字的時候,一捺拖得略長,往上挑,許願已經把她的留言視為一種期待。


    紅燒肉很好吃,放了茴香八角,醬油很香,不是死鹹的那種味道。許願悶一鍋米飯,用肉汁拌著飯,吃到打飽嗝。


    路漫漫直到深夜才回來,抱著一摞書,許願聽見動靜,打開門,親自對她道謝。


    “紅燒肉好吃得我差點連舌頭都吞下去。”


    路漫漫微笑:“你喜歡就好,下次我回家再請媽媽多做一點。”


    路漫漫把門打開,許願第一次瞥見她的臥室,格局一模一樣,家具也是學校配的,可是路漫漫收拾得特別幹淨,地板上一塵不染,床上鋪著雪白床單,枕頭有荷葉邊。


    她微微一笑,便掩上門,許願長歎一聲,關上自己的門。躺在床上,深夜不成寐。


    暖氣烤得人口幹舌燥,半夜,許願起來倒水喝,從門縫裏看見路漫漫那一側還亮著燈,有低沉的音樂聲飄出來,他細細聽,是巴赫的鋼琴曲。


    鬼使神差地,他去敲門。


    隔一陣子,路漫漫打開門,穿著白底紅點睡衣褲,肩膀上搭著一件白毛衣,頭發隨意挽起來,堆在後頸上。


    “我吵醒你了?”許願問,手裏握著水杯。


    “沒有,我在趕作業,周末在家一點都沒做,期限快到。”


    “哦……抱歉打擾你用功。”


    路漫漫笑著說:“不礙事,我打算睡覺了。”


    許願撓撓頭,說:“你要不要喝點什麽?我今天買到一種新牌子的綜合果汁,很好喝。”


    路漫漫聳聳肩:“好啊,謝謝。”


    許願忙從冰箱裏拿出果汁,兌一半蘇打水,遞給路漫漫。他才發現自己粗枝大葉,玻璃杯沒洗幹淨,邊緣有一點汙漬。路漫漫也發現了,可是她並不計較,隻是略轉個方向,小心翼翼地從另外一側喝。她的樣子很端莊,坐在那裏,膝蓋並攏,脊背挺直,並不搔首弄姿。


    “味道不錯,下次我也買這種。”她如此說道。許願想,這樣隨和的性格,怎麽會是“黑木耳”呢?


    他隻覺胸口有一股鬱結之氣,不吐不快。


    “我遇到你在政法大學的舊同學,一起吃過飯。”許願說,語氣有點猶豫。


    路漫漫注視他,許願的寸頭是新剪的,但後腦勺那邊參差不齊,耳根還黏著幾根碎發,一看就知道是自己diy的。德國理發店很貴,很多留學生為了省錢,都是自己動手,互相幫忙剪頭發,女生簡單,幹脆就長發留到底,反而省事。


    她把玻璃杯轉來轉去,淡然地說:“我的舊同學,自然會講些閑話,我大概都知道。”


    許願突然臉紅,大男人卻如此碎嘴,該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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