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思琪從樓上奔下來,隻見路漫漫緊緊抱著kai,眼淚滾滾而下,喃喃自語:“我是媽媽,媽媽好想你!”


    林思琪張羅著一家人吃飯,路漫漫聽見教堂的鍾聲,心想,真是奇異的場麵,在德式傳統的老房子裏,三張中國麵孔和一個頭發花白的德國男人圍坐在一起,吃著中西合璧的晚餐。父親不是真正的父親,母親不是真正的母親,人生的際遇實在奇妙。


    kai乍見“母親”,麥芽糖一樣黏在路漫漫身上不鬆手,才兩歲多,牙牙學語,童言無忌。


    晚上,林思琪將沃夫岡兒子從前住的房間整理好,讓路漫漫住。


    她沐浴之後一邊擦頭發,走進房間,看見母親坐在床頭。林思琪正想好好端詳一下女兒,卻一眼看見她手腕上一條長長的傷疤,暗紅色,在白皙的皮膚上觸目驚心。


    她一把抓過來,問:“這是怎麽弄的?”


    路漫漫在來的飛機上已經打過無數遍腹稿,此時深呼吸一口,說:“媽媽,你要我長話短說?還是從頭說起?”


    林思琪惶恐莫名,忙追問前因後果。


    路漫漫想一想,如此說道:“我被趕出司徒家之後,一直住校,但春節時被爸爸找到。媽,我跟你說過。”


    林思琪眉頭深鎖:“我就知道,遇上他準沒好事。他弄傷你?”


    路漫漫搖搖頭,繼續說:“爸爸欠了高利貸,他失蹤,追債的人就糾纏我。”


    林思琪大驚:“你為何不告訴我?”


    路漫漫微笑,那笑容卻淒楚不堪:“告訴你又怎麽辦呢?他欠的不是三五千的小數目,難不成讓你開口向繼父要錢給前夫收拾爛攤子?別說你開不了口,就算求助,繼父也未必湊得出那麽一大筆現金出來。”


    林思琪長歎一口氣,埋頭不語。


    “爸爸還是被抓住了,詐騙罪,判了十二年。”


    “漫漫!這樣大的事,你瞞著我?”


    “媽,你知道了也於事無補,隻是平添煩惱。你嫁到德國,不就是為了躲著他嗎?”


    “那你的傷究竟怎麽弄的?”


    路漫漫咬咬唇,一口氣說完:“我被高利貸的人抓住,要我替父還債。司徒修遠派人去替我贖身,付了一百萬,我……我做了他的情婦。”


    林思琪好似兜頭被一盆冰水澆下來,渾身發抖。


    路漫漫不敢直視母親,聲音越來越低:“我想到德國來讀書,他不放人,我一時糊塗,就割腕自殺……”


    話沒說完,林思琪已經泣不成聲,路漫漫擁抱母親,冷靜地說:“都過去了,媽媽,是我太傻。”


    “傻女兒,你怎麽能幹這種傻事!你為何報喜不報憂,什麽事都瞞著我?”


    “媽媽,是我不好,我以為我可以應付一切……”


    “是媽媽不好,沒錢沒勢,不能照顧你……”


    母女二人促膝夜談,直至夜深。


    kai啼哭起來,林思琪趕緊去他房間裏,路漫漫跟著去,學著怎麽換紙尿褲,將kai抱在懷裏,看他含著安撫奶嘴緩緩入睡,晶瑩的淚珠兒還掛在睫毛上。


    她心中被柔情充滿:“他長得真像姐姐,長大了肯定是個小帥哥。”


    林思琪悲欣交集,哽咽著說:“你姐姐真是命薄。”


    路漫漫不知該說什麽好,隻有一聲歎息。


    學校宿舍的房租水電不便宜,路漫漫雖說懷揣一百萬歐巨款,卻精打細算,在繼父家住下,以節省開銷。她會看眼色,手腳麻利,家務事都搶著做。她抽空去考了駕照,上超市買菜和送kai去看醫生之類的事都搶著做。


    千裏迢迢來留學,沃夫岡本來預備著路漫漫可能要求他的“讚助”,誰知路漫漫從未花過繼父一分錢,還貼補不少。沃夫岡對她無可挑剔,路漫漫和繼父保持著相敬如賓的距離,還常常搶著付賬單。


    林思琪私下問女兒:“你的錢從哪裏來的?”


    路漫漫如實以告:“我出國前,司徒修遠給的。”


    林思琪想了又想,委婉地說:“不該拿他的錢。”


    路漫漫想起流產時那一地的血,想起自殺那一夜的徹骨寒冷,冷靜地說:“他對我的傷害刻骨銘心,再多錢都無法彌補,這筆款子我拿得心安理得。”


    女兒如此說,林思琪便不再多話。可她也從不追問過司徒修遠到底給了多少,當年她遠嫁德國,狠心把未成年的路漫漫交給還在讀電影學院的露娜照顧,當時露娜就譏諷過:“我們倆是你的拖油瓶,你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吧,我有飯吃,就不會把妹妹餓死!”


    林思琪自問沒有本事,有何資格過問女兒的錢財?


    老房子的房間狹小逼仄,但路漫漫並不嫌棄,窩在小小單人床上,隻求一夜安眠。然而噩夢總是不期而至,她常常夢見一個小小人兒,坐在地板上玩小熊,她呼喚——寶寶!寶寶!那小人兒從不回頭,自顧往前爬,越來越遠。她在後麵追,卻無論如何也追不上,一身冷汗,醒來之後灌一大杯涼水下去,才覺得好受些。


    她知道那個孩子是誰,是她那無緣來到世界上的寶寶。她爬起來,偷偷去kai的房間,不敢開燈,怕驚醒他,隻好靠在門框上偷偷瞧兩眼。


    這個周末,路漫漫主動請纓陪繼父一起去超市采購,沃夫岡一路跟她絮絮叨叨,說些家長裏短。路漫漫和他混熟了,已經不再用敬稱,但也不願叫他爸爸,隻稱他為叔叔。


    “漫漫,你看紙尿褲多貴!真是離譜!kai剛出生的時候,一日喂十次,尿片換十遍,奶粉什麽價錢?尿片一周用完一大包!隨便一個玩具就幾十歐,再多錢都不經花。”


    路漫漫默默地聽了許久,冷不丁問一句:“姐姐難道沒有留下撫養費?kai可曾花過叔叔你一分錢?”


    沃夫岡被這話噎住,啞口無言。二人各自尷尬,去貨架上取自己想要的東西。還是路漫漫先低頭:“對不起,叔叔,你對我媽媽非常體貼,對kai也照顧有加,我很感激你。”


    沃夫岡撓撓頭,二人站在火腿貨櫃前麵,路漫漫手裏捏著一塊醃肉,聽繼父掏心掏肺:“照顧小孩不僅僅是花錢,而是需要大量的時間和心血。我已經快六十歲,年老力衰,本以為和你母親在一起,還能享受夕陽紅,過幾年舒坦日子。可是你姐姐把kai留在這裏,我自己的親生兒女都沒成家,就莫名其妙升級成爺爺,我心裏也不好受。你母親為了照顧kai,頭一年就沒跟我同床共寢過,更別提出門旅行……”


    路漫漫聽話頭不對,麵紅耳赤,忙製止:“叔叔,我明白,我會盡力多幫忙,分擔家務。等kai再大一點,就送他去幼兒園。周末我來看孩子,你們盡管開車出去玩。”


    路漫漫說到做到,果真在家當起了清潔女工和保姆,她把所有課餘的時間都貢獻給了這個拚圖一般的家。沃夫岡看路漫漫如此盡心盡力,一改德國人慳吝的本性,把車鑰匙給路漫漫,說:“我的舊車給你開吧,你去上學坐地鐵還要轉線路,不方便。”


    路漫漫笑嘻嘻地說:“我付錢跟您買吧。”


    沃夫岡擺手說:“不必不必,你姐姐生前已經送了我一部奧迪q7,我很喜歡,我那部十年的高爾夫折價之後賣不出好價錢,本來是留著給你母親買菜代步的,她很少用,你開挺好。”


    “那我就不客氣啦。”


    路漫漫在學校來去匆匆,極少參加同學之間的聚會,一下課就趕回家陪kai,幫母親洗衣燒飯。小小庭院裏衣服晾曬得如同萬國旗。沃夫岡說過幾次可以用烘幹機,省事。路漫漫淡然地說:“太陽曬幹的衣服有股香氣呢,還環保!還省電!”


    繼女勤儉持家,當繼父的無話可說,樂得清閑,看球賽喝啤酒。


    快到聖誕節的時候,沃夫岡有些不好意思地找到正在園子裏除草的路漫漫:“漫漫,我有話跟你說。”


    “叔叔,請講。”路漫漫站起來,把手套脫下。


    “恐怕你不能繼續住在家裏了。”


    路漫漫想一想,問:“可是我什麽地方做得不對?讓你看不慣?”


    “哪裏哪裏!你什麽都好,不是你的錯。是我兒子要從不萊梅回漢堡來跟我住,他和他媽媽相處得不好。”


    “哦,原來如此。我會把房間還給他,住到學校宿舍去。”


    “我真的很抱歉。”沃夫岡歉疚地說。


    路漫漫很爽快:“千萬別抱歉,kai住在這裏,已經給您添了很多麻煩,我本來也想著搬走的。”


    路漫漫說到做到,她從小跟著母親和姐姐,顛沛流離,頻繁搬家,身無長物,說走,拎起箱子就可以走。她立刻到學校去申請宿舍,房源緊張,隻找到一個與人合用浴室廚房的雙人套間,室友還是個男孩子,幸好是中國人,不是一煮咖喱一層樓都聞得到味道的印度朋友。


    宿舍很緊張,她沒辦法,隻得馬上付租金搬進去。室友倒是很安靜,不怎麽吵鬧。男女有別,諸多不便,路漫漫總是豎起耳朵聽,等公用的地方悄無聲息的時候才走出臥室去洗漱或燒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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