達雅稍稍愕然了。


    瞧著站在麵前,麵上倔強,還有些赧然,更多的是一點忐忑的女百戶,達雅神色忽然有些恍惚了。


    她才十八歲,可早在四年前,就有人叫他“額樂素家帳篷裏的”,她原本也習慣了,甚至習慣了草原上的人們漸漸忘了她還有個叫達雅的名字。


    可西軍來了。他們告訴她,大將軍說了,女兒家,也有自己的名字,跟隨自己一生一世的名字,女兒家可以是誰家的,但首先是自己的,名字就是自己的符號不允許被磨滅。


    於是,達雅搶了貴人老爺家的駿馬,拿著自己製作的彎弓,跟著西軍上戰場,殺敵人,成了西軍最敢於打硬仗的騎兵部隊的戰士,什長,百人將,營將,也有了屬於她的女子營的營旗,還成為了西軍的榮耀,三十個人裏麵才有一個的戰鬥英雄。


    我是達雅,不論我會有什麽身份,我首先就是達雅——我就是我!


    想到這,達雅看著倔強又不安地站在自己麵前,告訴她“我叫張友娣”的這個女子,她臉上也露出歡喜的笑容。


    “嗯,你是張友娣,對不住了,是我沒尊重你。”達雅道歉,道,“往後我不會再這麽說了。”


    張友娣心中突然有些慌亂。


    她,她是西軍的中校,胸口的四根白櫻顯示著她的身份,皮甲上的銘牌鑿刻著一頭展翅高飛的鳳凰,她是大名鼎鼎的西軍女子鳳凰營的女將!


    她居然給自己道歉!


    “我,我,那個,我,我是這裏的百戶。”張友娣感覺臉上有些熱流,伸手一擦,憨憨的,還有些不適應的連忙笑的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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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達雅道:“好,我奉命來移交這批棉衣,來,點查一下。”


    張友娣又擦擦眼睛,腦海中一片清醒,卻又一片空白,心中喜悅,身上又燥熱的很,她驚呼渾渾噩噩的,走到大車前,伸手一抓,方想到自己是來辦理對接手續的。


    “數量不差。”她先點了一遍棉衣,正是她們這裏的女兵的數量,便回頭笑道。


    “這裏簽個字,這是要歸檔的。”達雅拿出一支叫碳素筆的硬筆,先在兩張調令上簽上自己的名字,而後遞給張友娣。


    張友娣知道這是西軍的規矩,連忙拿過來,忽的咬緊牙關,一筆一劃,清清楚楚地在“接收方”下寫上自己的名字,三個字仿佛用光了她所有的力氣,寫完,她也不知怎麽了,就忽然想大哭一場。


    “好啦,記著自己的名字,好好做事吧,再見。”達雅笑吟吟揮揮手,跳上馬背,帶著自己的麾下縱馬便走。


    “啊,再,再見。”張友娣吸溜了一下鼻子,緊緊地攥著留給她的公文,臉上一邊在笑一邊卻哭,靠著那輛大車,她感覺自己仿佛在雲海,在水中,暖洋洋的,冬夜也有一片陽光灑在自己的身上。


    “哎呀,都沒問人家叫什麽。”不知過了多久,她一拍自己的額頭,忙拿起公文,隻看一眼,啊的一聲,她脫口道,“是她?”


    站在後麵,心中波瀾起伏的女兵們連忙圍上來,瞧一眼,都驚叫:“達雅?”


    傳說中殺敵數十人,僅次於十八戰鬥英雄中排名第七的雙槍女將步貞的達雅!


    她也會錯了就要道歉,和氣地和寸功未立的尋常女子說話。


    “那可是達雅啊,萬人敬仰的達雅!”女錦衣衛們呢喃一般自言自語,片刻間,有人雀躍的跳躍了幾下,而後,便一陣歡聲笑語,她們手拉手,也沒有什麽舞步,就那麽亂蹦噠一般,在雪地裏跳著,有的哭有的笑,哭的笑了,笑的哭了,很快,又都嘰嘰喳喳,一人抱著一套製服,笑嗬嗬地縮著脖子,連蹦帶跳進了詔獄院子。


    她們佩戴的短刀打在門框上,砰砰砰的響個不停。


    名妓們都看呆了。


    她們怎麽了?


    瘋了嘛?


    “不就是西軍的衣服麽,既不華美,也不十分合身,有什麽。”名妓們嫌棄地低頭看看自己的穿戴打扮,心中嘀咕,也有人難掩羨慕,輕聲道,“她們大概真的和我們不一樣。”


    “好了好啦,大家都別嘀咕了,快到大唐等候,大將軍片刻就到。”張友娣拍拍手,隔著窗子吩咐道,“有什麽說什麽,你們可不要避諱。”


    名妓們隔著窗子看著她打開不知從哪裏帶來的一塊布,瞧著應該是賞賜的或者誰送的,算得上不錯的綢緞,也要三五錢銀子,她小心地將那棉衣放在裏麵,層層疊疊的包裹起來,愛惜地雙手壓平,笑嗬嗬地放在桌子上。


    至於麽?


    不就是一身棉衣嗎?


    小裏小氣,真沒什麽見識。


    “有什麽好回避的,國公麽,”飛瀑樓那名妓嘀咕,“到時彼此坦誠相見,嗬嗬,還有什麽好避諱的。”


    女總旗臉色一沉。


    “算了,她們啊,她們……”張友娣一笑,“走吧,大將軍還讓我們早些歇息,等下回來,咱們也試一下這些衣服,我瞧著就好得很。”


    “那當然好得很,”女總旗嘟囔道,“哪天能換上西軍的女兵甲胄那就更好了。”


    一行到大堂,門口站著幾個男兵,張友娣奇道:“六子,你怎麽沒跟著大將軍?”


    張小六攤手:“方才去傳令,我哪裏跟得上。今夜怎麽是你當值?李憑那廝又與你鬧騰?”


    “可不是,婆婆要我辭了這份差事,說男子更適合,”張友娣無奈,“怎麽說都不明事理,索性這些天便再這裏值夜,省得吵架。”


    “那廝不當人子,城門稅官當了那麽久,他怎不說早早把那位置讓給你?”張小六告誡,“你可別犯糊塗,大不了跟那廝一拍兩散,自己帶孩子也沒什麽難的。”


    名妓們紛紛側目,你瘋了還是想害死這女子?


    “瞧什麽?婆婆欺負,丈夫欺壓,那家庭還能好?能過就過,不能過就跟他們離了,咱家大將軍看著,還能餓死咱們不成?”張小六一瞪眼,“一天隻知道打扮,隻知道享樂,一群好吃懶做的婆娘。”


    名妓們大怒,你一個錦衣衛校尉也敢對我們品頭論足?


    “我站著掙錢。”張小六鄙夷。


    名妓們頓時啞口無言。


    “好了,進去吧,要等一會兒,大將軍去視察五城兵馬司,片刻就回來了。”張友娣沒好氣道,“你要欺負她們大將軍可饒不了你。”


    “你瞧她們那樣子,不知哪裏來的傲氣,長得那麽好,又會吹拉彈唱,做點正經事不好嗎?”張小六斥責。


    正說著,有人笑道:“張小六,你想吃軍棍?欺負她們做什麽?”


    眾人一回頭,牟斌從門外進來,穿著一身鬥牛服,須發蒼白,卻年輕了幾歲似的,走起路來虎虎生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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