紅日初升,一行東來。


    垂手坐於馬車上的蒼髯老名臣,國朝太子太傅王恕輕輕咳幾聲,一旁緩緩策馬陪同的太子太傅馬文升連忙詢問道:“宗貫公,莫要激動,可要駐馬片刻?”


    王恕擺擺手,笑道:“負圖多心了,老夫雖年過百歲,但修煉大內九陽七十年,如今可還算體魄健壯。不過是越近家鄉,心裏想的越多,無妨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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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馬文升歎道:“宗貫公何出此言,下官哪裏瞧不出你的心思。”


    王恕是陝西三原人,少小離家到京師求取功名,至今七十年有餘,一般到了他這個年齡天子都會加官進爵,以閑散職位優待老臣,可到了這個時候王恕沒辦法告老還鄉,他還得在朝廷裏鎮壓內閣。


    這次更過分,王恕要作為秦王大婚觀禮使,負擔起秦王大婚後教授儲君的重擔,百歲老人了,哪怕這個時代有神功幫他延緩衰老,可生理機能畢竟跟不上去了。


    最過分的是,王恕的兒子,如今已年近六旬的原太仆寺卿、南京太常卿王承裕被調到江西擔任江西布政使,說好聽點叫就近監督寧王府,說不好聽點,寧王一旦真有不臣之心,王承裕這些人就是第一批被殺的。


    馬文升對此很有意見,見王恕身邊連個侍奉的人都沒有,脫口埋怨道:“陛下何至於用人至此?”


    “不可埋怨,”王恕微笑道,“我等既是一朝之臣,自當報銷一朝天子。聖天子加我太傅,其意自明;這次又加特進光祿大夫,可謂終此一朝,鮮有恩寵如此之人,我等豈可不死命報效乎?”


    馬文升悶悶不樂。


    “負圖,別忘了天子身邊,想做什麽都沒有人了。”王恕重重說了一句,又輕咳了幾聲,輕笑道,“奇怪。”


    馬文升驚了。


    “無妨,老夫前些時候還有些不太爽利,這一次出來,吃了許多驚反而感覺胸口清爽了許多,”王恕手指前方,“走,先去城外,一看西軍鼎盛。”


    一側護衛的隊伍有些驚慌。


    敢去看秦國公的隊伍你是想挨打了!


    “無妨,老夫倒覺著,衛央那小兒是個人物,雖心狠手辣不服王化甚,但也算得上一個是非分明的人物,他不介意朝廷大軍學他的本領,”王恕回頭招呼道,“仁夫,你近前來。”


    有個年輕的小夥,大約不超過二十歲,著一身青袍,隻是個九品或八品的小官兒,麵目有剛毅之色,臉上有一些淡淡的黝黑,身材不算高大。


    “去年朝廷無人可用,特恩科擢一批賢良才學之士,仁夫乃揭陽第一,潮州第一,授將仕佐郎,升登仕佐郎,算是委屈你了,”王恕沉聲道,“但比起武舉第一俞大猷,你也算所獲匪淺,不必沮喪。”


    那仁夫躬身答道:“求功名是為朝廷出力,非為官階大小。”


    “嗯,老夫是信你的,”王恕吩咐道,“你如今授差遣不過左春坊左司諫,此番西來時,時雍加你個兵部大使的兼職,你可知其意嗎?”


    仁夫道:“學習西軍規製,教養朝廷之大軍,以解聖天子之憂。”


    “不錯。”王恕讚歎道,他白眉飄展,用心點撥這年輕人,吩咐道,“其一,此番去西軍軍營,雖隻能遠觀,你也要仔仔細細,記住他們的排兵布陣之法,尤其是令行禁止。”


    仁夫眉頭一挑,卻提出了反對意見。


    他溫和的但也堅決地反駁:“老大人此言,晚輩不敢讚同。”


    “哦?”王恕不怒反喜。


    仁夫道:“下官聽人說起過北庭侯治軍,首要在一個嚴字。所謂‘軍中有糧,兵心不慌,虎視鷹揚’!誠所謂‘將不吃兵血,兵有死戰之意;軍不繞民眾,民引子弟之情’,這便是西陲所說的經濟建設與思想道德建設的大問題,不研究透這個問題而想著用西軍的規矩那是自戕之為。”


    馬文升立即追問:“可有不沿用其法而用其能之機?”


    他們研究了許久都沒有研究出來辦法。


    仁夫卻點頭道:“有且隻有一個。”


    說!


    “聚集天下財富,一鼓而殺之。”仁夫道。


    那兩人麵麵相覷,這還不是要從根本上……


    “不,晚輩之意,隻是聚合天下財富三五年,形成絕對有事一鼓作氣而解決。”仁夫道,“若做不到這一點,天下誰對他們都沒辦法。”


    馬文升當即拒絕:“此事太難辦。”


    “所以朝廷對西軍沒有辦法。”仁夫下了斷言,甚至顯得有些痛恨地說道,“敢問老大人,秦王大婚,花費幾何?”


    至少三百萬兩銀子,還不算免費征調的民眾。


    “朝廷需要體麵,秦王,”馬文升皺皺眉,“也需要體麵。”


    “故此在西軍麵前,朝廷永遠都不要想體麵,下官聽說北庭侯大婚,前前後後花費才不過三十兩銀子,敢問二位前輩,天下誰敢笑話北庭侯不體麵?”仁夫近前質問道,“襄陽郡主,天潢貴胄,還鬧出了那麽大的事情,哪一個敢說她不體麵?手握西陲一支大權,哪怕是支流,也足以令天下男子羨慕至極,她若說對那個諸侯王不滿,哪一個不兩股戰戰?比起幾月靡費數百萬兩銀子,比起那些諸侯王整日奢侈無度之剝削壓榨,乃至比起聖天子天下至尊,哪個才不體麵?”


    兩個老頭無言以對他。


    “下官還聽說,俞大猷去了京營,隻看了一眼就走,道是為何啊?不過為三萬兩銀子的餉銀,戶部不批準,兵部幹著急,五軍都督府完全不管事,各方互相扯皮,都等著天子從內帑給錢,內帑的錢呢?”仁夫長歎一聲,“如此立軍,怎可比西軍虎狼之師?”


    馬文升別過臉不敢說話,此事他最清楚,皇帝不想撥款,想讓朝廷出錢把京營立了,可朝廷如今各方也在扯皮,貴勳集團當然不會去給皇帝的親軍禦林出錢,文官集團各懷心思,不拖後腿就是好官員,哪個肯給皇帝掏錢?


    皇帝也不是沒有錢,但他的錢要用在提升他那一脈的地位上。


    那怎麽辦?


    難道還想讓西陲出錢給朝廷建精英?


    “學西軍而不學其理,隻學其紋;不學起本質,而學其皮毛術,那怎麽學的來呢?!”仁夫道,“人家的軍隊各級關係協調,上級指揮下級如臂使指,下級對上級服從無比,那是用公道的規矩立下的規矩,是用經濟基礎打出來的上層建築,學人家能學的來?富貴者貪婪無度隻想一文錢都收入自己的府中,赤貧階級無立錐之地、無旦夕之餐,還要背負那麽多貪婪如豺狼虎豹的貴族,哪個願意把命賣給朝廷?”


    兩個老臣一時無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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