病房裏沒有王鯤鵬,王鯤鵬在太平間。


    一排排冰冰冷冷的鐵抽屜前,放著一張冰冰冷冷的鐵床,鐵床上,蓋著一床冰冰冷冷的白布單。


    他的麵容遮蓋在這塊毫無溫度的白布下,嚴嚴實實的,甚至連頭發都沒有露出來。


    季洋緩緩走近了,輕輕地喚了一聲:“鯤鵬……”


    沒有回應。


    “鯤鵬……”稍稍高了些音量,又喚了一聲。


    依舊沒有回應。


    “鯤鵬啊……”季洋無力地癱坐在地,緊緊抱住了鐵床上的人,“鯤鵬……鯤鵬……”


    他就隻是這麽喚著,不高不低的,聽起來,竟然相當平靜。好像隻是在鯤鵬的家裏、在鯤鵬自己床前,要叫醒這個懶床的人。


    可是眼淚,卻隨著這一聲聲平靜的喚,一條條地流下來。


    滴在冰冷的白布單上,暈染開,不知道會不會浸入到那沉睡之人的心裏。


    “鯤鵬……”季洋的聲音漸漸變為呢喃,漸漸地,又連這點呢喃都沒有了。


    他就隻是這麽靜靜地抱著,抱著這個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,抱著這個,從前從不曾認真抱過的人。


    他知道鯤鵬渴望他的擁抱,可他為什麽就沒抱過呢?


    之前的那麽多日子裏,為什麽就沒有好好兒抱他一下?


    隱約間,鯤鵬好像還坐在鄉下老宅的門前。


    他很小,才十三四歲的樣子。


    看到他來了,樂嗬嗬地衝起來,向他招手,滿臉的喜悅。


    “洋子,你來啦?”


    他在等他來。


    從小時候起,就是這樣。


    每次見到他,都會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,然後樂嗬嗬地和他說笑打鬧,從不說自己在等待的過程中有多麽辛苦。


    鯤鵬從不說自己很辛苦,他也就不知道。


    他就這樣肆無忌憚地享受著他的好,他就隻會和他沒心沒肺地玩鬧。


    身為最好的朋友,他甚至連最基本的陪伴都沒有做到。就隻是一味地索取,將他隨意招來、隨意趕走。


    他自詡是他的一生至交,卻從未關注過他靈魂的出口。


    等他明白這一切時,卻已是為時已晚。


    鯤鵬不原諒他。


    所以選擇了死亡……


    他好像看到,鯤鵬站在太平間的門前,揮動著那還帶著手銬的雙手,向他露出了一排標準的大白牙……隻是這排大白牙,再也不似從前那樣閃亮。而是籠罩在一片薄薄的煙霧裏,朦朦朧朧……鯤鵬的人,也是朦朦朧朧……


    “洋子,我走了,你要照顧好自己……”他用力地揮著手,嗬嗬笑著……


    忽然間一個用力,輕輕鬆鬆地就掙脫了手上的手銬。然後揮舞著自由的雙手向他笑,還蹦蹦跳跳的:“洋子你看,我自由了!我自由了!”


    “哈哈……洋子,我自由了,你為我高興不?”


    “高興……”季洋看著太平間的門口,笑著,哽咽了一句。


    “洋子,我走啦,你要好好照顧自己!”他本是蹦蹦跳跳地要走,好像要給他一個瀟灑歡快的背影。


    可,最終還是做不到。


    季洋看到,那朦朦朧朧的人在轉身之後,還是停住了腳步。在門口兒站了好一會兒,轉身,還是看著他笑:“洋子,下輩子,我還要喜歡你。我還要偷偷兒地喜歡你。”


    “洋子,我知道你對我提不起戀人之間的喜歡,所以無論這輩子還是下輩子,我都不強求。下輩子,我一定做今生沒有做完的事,一定偷偷喜歡你到老。”


    “洋子,來生見……”


    “季洋……”林允琛被季洋含著淚、彎著笑看向門口的樣子給嚇著了,湊了過來,輕輕揉了揉他的脖子。


    忽然一陣涼風吹過,門口兒,又是空蕩蕩的,什麽也沒有。


    沒有那個模糊的人,也沒有人咧著大嘴衝他笑,也沒有人說,“洋子,我自由了”……


    隔著白布單,季洋緩緩摸向王鯤鵬的手……沒有手銬。


    真好。


    鯤鵬啊,沒有手銬,所以你自由了。


    你不再是一個囚犯,你隻是你,陽光燦爛的你。


    即便站在黑夜裏,也能發出萬丈光芒。


    你自由了,你最終,還是用自己的方式尋回了自己的尊嚴。


    真好。


    獄警站在一旁,摸了好一會兒時機,卻覺得這小夥子越來越不對勁兒。也有些害怕,覺得要是不及時打斷一下,沒準兒真瘋了。這一晚上,死了一個又瘋了一個,可有夠人頭疼的。


    “您就是季先生吧?犯……王先生留有遺書,已經鑒定過是王先生本人所寫,您看一下。”


    說是遺書,但獄警遞過來的,卻是一件囚服。


    林允琛先於季洋接了,抖落開來。


    借著太平間裏陰冷的燈光,看到……囚服的後背上,有一行血書。


    鮮紅的血在灰色的囚服上分外清晰。


    “我死後,我的所有財產和身後事,都交由摯友季洋全權處理,與姑姑一家無關。”


    季洋也抬頭看到了這行字。腦海中忽然浮現出鯤鵬的話,他說……


    洋子,你記著,我給你的,就都是你的,不要給別人。


    所以不是自己多慮,當時鯤鵬就是在交代後事。


    在生命的最後一刻,他擔心這些身後事說不清楚、交割不明白,所以就用了這樣既痛快又慘烈的方式。


    這是他的血書,隻要送檢,輕輕鬆鬆就能檢出真偽來。他姑姑那邊,就是再不甘心,卻也找不到法律依據來搶奪。


    “鯤鵬……”季洋輕輕撫摸著囚服上的血跡,已經幹涸了,沒有絲毫溫度。


    可季洋卻覺得,指尖觸摸到的,是熱的。


    “雖然如此,但我們這邊登記的第一聯係人是王女士,而且王女士也是王先生唯一的親屬,我們還是有必要將此消息通知給她。不知道二位有沒有王女士的其他聯係方式?手機是關機的。”


    “天亮再打吧”,季洋起身,淡然地說道,“明早應該能開機。”


    林允琛收起了囚服,不多和季洋說什麽,隻是當著屋裏所有人的麵兒,拉起了季洋的手。


    和獄警還有太平間的值班大爺交談了一番,弄清楚了一些流程該怎麽辦,就對季洋道:“我們得先回去取些錢,明兒一早再來辦這些手續。好在這裏是醫大三,你要不願意回去,給媽打個電話,讓她幫你說一聲,你就留在這兒陪鯤鵬。我取了錢馬上就回來。”


    季洋點點頭,沒直接回答林允琛,隻是問獄警借了手機。雖然才淩晨三點,但還是打給了他媽。他很想陪鯤鵬一會兒,就這麽坐著就行……


    他已經有好久沒好好兒陪鯤鵬了……好久了……


    林允琛有些不放心,但這時候,卻也真的不敢打擾季洋、也不忍心打擾他。


    所幸有獄警在,又是在太平間裏、在楊醫生的單位裏,應該不會出什麽大事兒。更何況他嶽母接到了兒子這通電話,是一定會盡快趕來的。


    “我先回去,很快就回來。”林允琛揉了揉季洋的臉,小心地給他擦幹了臉上的淚痕。


    看到季洋眼睛紅腫的可憐模樣,不由得,頭就低了、嘴唇也近了……但最終,還是在碰到他紅腫眼睛的前一秒,止住了自己的動作。


    不是因為有兩個獄警和打更大爺在,而是因為……是在王鯤鵬的麵前。


    他知道王鯤鵬不願意看到這樣的畫麵,所以現在,季洋也不想讓他這樣做。他自己,也不忍心這樣做。


    他沒有必要和一個已故之人鬥氣,那還是人不是呢?


    他也想要讓王鯤鵬走得安生。


    有季洋的陪伴,王鯤鵬應是心安的。


    最終,就隻是深深看了季洋一會兒,輕聲道了聲:“你乖乖的,一切有我。”


    悲痛之中的季洋難得溫順,就隻是點了點頭,沒有炸毛兒地反駁什麽。


    林允琛心疼地揉了揉他的頭發,輕歎了一聲兒,這才走了。


    回到家中取了錢穿了衣裳,有給季洋拿了一套衣服,回到醫院就辦了一些手續,忙活完,天已經大亮了。


    各個部門上班之後,又有一係列的手續要辦。林允琛一句怨言也沒有地跑動跑西,季洋就一直在太平間裏,在王鯤鵬的屍體旁坐著。


    獄警已經走了,幾個小時裏也沒有新的死者送過來。這陰冷的太平間裏,因著安靜,而愈發瘮人了些。


    可季洋卻覺得很平和,甚至於……還有些溫暖。


    有他,有鯤鵬,還有林允琛在為鯤鵬忙活,還有媽媽一直守在太平間外,這是多好的場景啊……摯友、摯愛、至親和諧相處,這就是人生中、感情上的最好狀態。


    多好啊,他還在鯤鵬身邊,還能陪著他……多好……


    鯤鵬,你看到了嗎?我在陪著你……


    你說我好久沒有陪你了,我知道,我知道我錯了。


    所以我現在就陪著你,隻陪著你。


    天越來越亮,漸漸的,已近中午。太平間裏的陰氣似乎少了些,但鯤鵬的存在,似乎愈發弱了。


    又送進來一具屍體,是一個壽終正寢的大爺。家屬在門外哭著,爹啊爺啊的喊著,撕心裂肺的。


    季洋聽著,忽然也很想哭,覺得……他應該為鯤鵬撕心裂肺地大哭一場。


    可卻又哭不出來,眼睛已經幹了。


    而且,鯤鵬也不願意看到他哭啊……


    “鯤鵬,我可真過分啊,不經意間,又隻想著我自己了……你啊,下輩子別在來找我、不要認識我。下輩子,你一定要被人愛著……”


    聽到了林允琛的腳步聲,季洋撐著鐵窗的邊緣,緩緩站起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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