罵聲未落,一道青色身影闃然於狸貓身旁幻現,恍如魂魄出竅,又若青色鬼魅。


    “嗯?”


    趙不纏神色一凜,下意識攥緊斷刀。


    待那青影輪廓驀然清晰,這才驚訝發現,來者竟是一名身穿道袍的年輕道士。


    ——正是星夜馳騁而來的莫川。


    莫川方一出現,便伸手按在狸貓身上,掌中隱有光芒閃爍,半晌無奈搖頭起身,歎息道:


    “瞧著威風凜凜,沒想到這麽不經打,連魂都打沒了!”


    可不是,這貓妖修為近甲子,口氣大得嚇人,一手勾牒之術,莫川都不曾見過;


    那吹漲而起化為猛虎之法,更是恍如天罡法·大小如意。


    端是機緣了得!


    怎料,便是如此妖精,不僅被凡人武夫所殺,甚至連鬼仙都沒做成。


    隻餘下殘魂半縷,活不過頃刻。


    以搜魂術榨取信息,殘留的盡是各種辱罵譏口,莫川最關心的勾牒之法,半點也無。


    真他娘的操蛋至極!


    想到這,莫川下意識看向趙不纏,心中詫異之餘,也恍生幾分理所當然。


    能在三景劍下,抗下三十一劍,雖然劍劍中招,但也足以證明其之不凡。


    要知道,狸貓在三景劍下,也不過走了三五招,便被駭得撞牆而逃!


    此間細節,也不知道狸貓為何沒有發現?


    不!


    事實上,要不是看到狸貓死在趙不纏刀下,莫川都要忽略了。


    實在是趙不纏給人的第一印象太糟糕了。


    皮開肉綻,血衣襤褸,儼然一副大漸彌留之相。


    “鬼影劍怎麽在你手裏?”


    便在這時,暗暗戒備的趙不纏,陡然失聲驚呼。


    “它現在叫三景劍,貧道以道法換的。”


    “不可能!韓滿倉對此劍極為珍重,曾有人笑談此劍太舊,欲贈千金寶劍,都被他嚴詞拒絕,又怎麽會換劍?”


    趙不纏第一反應便是不信。


    “嗬,我給他的是叩仙問道希望,即便不成,也可為傳家道法,他沒有拒絕的理由。”


    “道法?”


    趙不纏愈發荒謬,半晌喟然長歎:“道長仙法定然了得,不然韓滿倉斷然不會賣了佩劍!”


    “倒也談不上了得。韓滿倉畢竟歲至甲子,貧道不過賣他一個長生希望罷了。”莫川搖了搖頭。


    “長生?嗬嗬……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東西,連佩劍都賣,何其愚蠢!”


    趙不纏嗤笑。


    話未落,陡然“噗”的一聲,一口鮮血嘔出。


    不是心神遭到重創,而是大限將至。


    隻見他臉上血色盡失,渾身氣力潰散,“噗通”一聲跌坐在地,若非斷刀柱地,怕是連最後一絲尊嚴也無法保住。


    “嗬嗬……”


    趙不纏癡笑一聲,對於眼下情況,他早有預料,也做好了心理準備。


    韓滿倉那三十一劍,劍劍傷及髒腑,已然無藥石可救!


    虧他常年修行武道,氣血旺盛,這才得以苟延殘喘。


    他不知道貓妖給他吃的翠綠丸子是什麽?


    但想來多半是激發潛力之物。


    畢竟貓妖要的是他的魂魄,沒道理靡耗仙丹靈藥救他性命。


    事實上,貓妖幾次口風,也佐證了這一點。


    “某一生練刀,舞象之年後,便再無敗績,如今正值巔峰卻敗於鬼影劍,某輸得心服口服……隻是不甘韓前輩為何棄劍修道?”


    趙不纏有氣無力說道,語氣中泛起一絲不甘,以及委屈。


    這種感情十分複雜。


    自己求而不得的境界,旁人卻隨意拋棄,這種感覺太紮心了!!!


    “也罷!某不過一介江湖刀客,哪有資格為劍道鳴不甘?或許他的劍道已達巔峰,已然再無寸進希望,棄劍修道也在情理之中。”


    “某時日無多,懇請道長幫個忙,他日若路過韓家莊,煩請幫某捎句話,就說那貓妖已死,勿憂。些許錢財,權當報酬,還望道長莫要嫌棄。”


    一念千緒間,趙不纏與自己達成和解,從懷中掏出一個錢袋子,遞了過去。


    莫川見狀,伸手接過:“居士之言,貧道一定帶到。”


    “……謝謝!”


    趙不纏點了點頭,旋即竭力抬起下巴,抵在刀柄上,試圖讓自己死得尊嚴一些。


    莫川看著這一幕,若有觸動,不忍道:


    “居士其實未曾敗於韓滿倉,而是敗於了鬼影劍,因為此劍乃是奪天地造化之靈劍,以人力搏之,雖敗猶榮!”


    話落,一聲劍鳴,寒光乍現,三景劍“咻”得一聲,射入深林。


    “噗噗噗!”


    正午森林登時遭了殃,便見劍光激射間,枝葉灑落,古木坍圮。


    遠遠望去,草木晃動,宛如千軍萬馬來襲!


    場麵端是壯闊。


    莫川沒看三景劍逞威,反而轉頭看向趙不纏。


    此時,嶺南第一刀趙不纏已然將下巴抵上刀柄,睜大眼睛,瞳孔渙散,臉色僵硬。


    “咻!”


    三景劍驟然折返,懸停於莫川身側,嗡嗡震顫不休,似乎在問,他看見了嗎?


    莫川抿唇無言,四下寂然,俄而搖頭歎息:


    “浩氣清英,仙材卓犖,下土難分別!”


    “不證大道,終為黃土啊!”


    說完,伸手抓住三景劍,收劍歸鞘,轉身離去。


    枝葉搖欹,流水潺潺。


    莫川離去不久,一縷殘魂掙紮著從趙不纏屍體上冒出,一道勾牒之符縈繞其上。


    “……仙家飛劍!”


    “原來,這就是韓滿倉棄劍修道的原因?”


    那大片坍塌的深林,令趙不纏殘魂神搖意奪。


    “仙人?!!”


    下一刻,他猛然反應過來,下意識就要向莫川方向衝去。


    怎料,殘魂剛剛脫離肉身,他便滿臉驚恐的望向天空,那惶惶烈日竟如紅爐融雪,將他那僥幸由勾牒之符攏出的殘魂,焚燒一空。


    端是:


    萬般皆是命,半點不由人。


    大道無情!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時光蹁躚,歲月倥傯。


    目睹一場人間悲涼的莫川,在滿心悵然下,索性閉關煉丹。


    他花了五天時間,將還童丹所需丹材逐一烹煮而出,又耗費一天功夫,合成首爐丹丸。


    共計兩顆。


    一顆按照約定,親自送上鳳鳴洞窟。


    不出意外,赤雉對此又驚又喜。


    不過,畢竟是千年妖邪,不可能盡信莫川,一番場麵話後,拿著丹藥鑒定真偽去了。


    餘下一顆,莫川暫且收藏起來。


    還童丹煉製不難,難的是丹材稀罕。


    自然不能隨意浪費。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趙不纏頭七,莫川依照約定,於深夜造訪韓家莊。


    此時,韓滿倉早已遣散仆從,擺酒設宴,靜候仙長蒞臨。


    莫川入席而坐,打眼細瞧,驚訝發現,垂垂老矣的韓滿倉,已然咬下一口辰光,正式踏入道途。


    “恭喜道友,賀喜道友。”


    莫川拱手賀禮,心中沒由來想起趙不纏。


    趙不纏何其驚才絕豔?


    憑肉眼凡胎,一口斷刀,可戰猛虎,最終卻淪落個身死道消。


    反觀韓滿倉,憑一口靈劍,賺下偌大江湖名望,老來又以靈劍換來道途機緣,此間氣運也就得了饗祭道爐的莫川,才會心態平衡。


    “同喜同喜!小老兒能入道門,實乃仙長提攜。當時有眼無珠,今日才知仙長偉力,誠惶誠恐,願為仙長捧劍童子,以彌補衝撞之罪。”


    韓滿倉人老成精,瞧著莫川心情不錯,欲拜入門下。


    “哈哈哈,道友此言大可不必,貧道豈是心胸狹窄之輩?”


    “仙長誤會!小老兒蹉跎半生,眼下終得道緣,願為仙長灑掃,聆聽大道。”


    韓滿倉見莫川拒絕,且似嘲諷,連忙坦誠相言。


    “貧道一心求道,心無旁騖,還望道友理解。”


    莫川再次拒絕,語氣已經冷了三分。


    說實話,由染缸江湖曆練而出的韓滿倉,人情世故,心性毅力,無一不是上上之才。


    但莫川就是不想收他。


    哪怕他十分缺人。


    若問緣由?


    他也說不出個子醜寅卯,隻是在拒絕韓滿倉時,腦海中,下意識閃過趙不纏的身影。


    “小老兒孟浪,還請仙長見諒。”


    韓滿倉見狀,連忙告罪,終於不再多言。


    莫川這才恢複溫潤如玉模樣,態度和藹可親,與韓滿倉坐而論道。


    他說了很多,從拜鬥之法心得,到道門規矩,再到道佛相爭,乃至諸子百家,旁門左道……聽得韓滿倉近乎一夜處於瞠目結舌狀態。


    一夜無眠。


    當紅日初露,日光微灑之際,莫川拱手告辭,離去時,突然道:“對了,道友可曾發現趙不纏的屍體?”


    韓滿倉一愣,連忙道:“貧道門徒曾提過一句,不過,貧道癡迷修道,不曾過問。”


    莫川心中歎了一口氣:“趙不纏臨死時,請貧道給道友帶句話。”


    “貓妖已死,勿憂!”


    說完,轉身揚長而去,獨留下韓滿倉,蹙眉許久,思索仙長此言深意。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了結三景劍因果之後,莫川生活重歸平靜。


    每日不是修行,便是煉丹煮草。偶爾興之所至,馭劍練習一番,省得對敵之時,配合不夠默契。


    二月十一,一支香火拂麵。


    卻是參與春闈士子,半夜惶恐,跪於榻前,求神拜佛。


    莫川見狀也愛莫能助,總不能幫你作弊吧?


    不過,瞧著士子滿身補丁模樣,心中不忍,索性彈了一縷元炁,保他精神奕奕,不受身體拖累。


    二月十七,又一支香火拂麵。


    卻是將死之人,虔誠祈求諸天神佛。


    莫川瞧著家徒四壁模樣,索性以蜚牛避疫之能治之。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不得不說,隨著修為漸長,曾經需要他親力親為的香火,已然無需大動幹戈。


    很多香火,隻需稍微維護一下,即可香火永續!


    這不,正月元宵才上供海量香火的半嶺山馬頭溪,二月末又有香火襲來。


    莫川打眼一瞧,好像是一位大戶人家,做了噩夢,心中不安,故而上香祈求平安來了。


    他懶得跑路,索性差遣扶鸞老道走一遭。


    扶鸞老道得令,想著林公那畢恭畢敬模樣,縱然早已看破人情冷暖,心中還是難免生出幾分雀躍之心。


    果然,他剛循著香火遁入主神爺泥象上,便見林公已然侍立一旁,畢恭畢敬道:“草民林多獵,拜見主神爺!”


    扶鸞老道撫須微笑道:“起來吧,無需多禮!”


    “是!”林公起身,瞧向扶鸞老道的目光中,多了一絲打量。


    “貧道聽聞有功德主,因家生邪妄,故而上香祈求平安,可有此事?”扶鸞老道開門見山問道。


    “確有此事,不過,這位並非本地功德主,乃是鄰鎮善信。”


    林公開口,先點要害。


    所謂功德主乃是捐獻財物之信眾。


    林公所言意思很明顯,這位乃是臨時抱佛腳之徒。


    “且仔細說說。”


    扶鸞老道聞言頷首,既沒說管,也不說不管。


    “回主神爺的話,這戶功德主姓吉,家有族人在州府為吏,在本地頗有幾分名望!前兩日,家中鬧邪,家人常做同樣噩夢,請了附近黃冠佛子之後,又是擺道壇,又是誦經文,始終不見好轉。聽聞咱這靈驗,萬般無奈之下,這才拜上香火。”


    林公言簡意賅道。


    “原來如此,既是善信,又上香火,理當瞧上一眼,林公且帶路?”


    “是,主神爺且隨我來。”


    林公拱手見禮,隨即化為一道青煙,遁入地表之下。


    扶鸞老道已非吳下阿蒙,見狀亦步亦趨跟上。


    兩道鬼仙一前一後,不過兩刻鍾時間,便抵達功德主府邸。


    這說是府邸,其實就是本地鄉紳,宅子是磚石混合,在四周泥牆草頂襯托下,顯得格外敞亮。


    院子裏,還有道壇殘印。


    一張張符紙貼在門楣高牆上,安撫人心,聊勝於無。


    扶鸞老道在地下溜達一圈,最終在一間偏屋中露出身形,眸中閃過一絲詫異。


    自打成了鬼仙之後,曾經肉眼難見的陰氣煞氣,如今洞若觀火。


    便是如此,他在這宅邸中,竟未發現半點異常!


    “主神爺,可有發現異常?”


    林公湊上來,一臉好奇問道。


    “難怪周遭黃冠佛子無功而返,此地邪祟不是心疾,便是大凶。”扶鸞老道沉聲道。


    “心疾?主神爺,如此之多鄉民夢魘,應該不會是心疾吧?”林公道。


    “希望吧!”


    扶鸞老道揮了揮手,一臉高深莫測道:“你且回避,貧道需要施法查證。”


    “是!”


    林公聞言一驚,連忙退出偏屋。


    扶鸞老道環顧四周,細細打量一番,確定無人窺覬之後,這才低聲吟誦祖師爺名號。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與此同時,扶鸞老道身旁,一名紫袍老道盤膝而坐,低眉垂目,處之怡然,恍如得道真仙!


    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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