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這才哪兒到哪兒啊?銅錢雖小,卻能負載天地、統攝人心,最是奧妙無窮!」


    錢小壬一邊大搖其頭,一邊拍了拍自己的肚子:「正所謂,床頭慳囊大如拳,撲破正有三百錢!如今我這慳囊積蓄未足,所蓄之錢離三百之數還差得遠,可不能教心相提前跑出來!」


    說罷,他還不忘朝齊敬之眨了眨眼睛,似是在提醒他莫忘了幫忙尋找買山錢一事。


    「知道知道,錢乃大道至寶嘛!」


    雕鴞很是不屑地搖搖頭,朝青蟒說道:「瞧瞧,又在宣揚他那套高論了!小九這廝萬般都好,隻可惜掉進了錢眼裏,這輩子算是出不來了!」


    「鴞叔父此言差矣,我人族之所以能壓蓋萬族,開辟人道盛世,錢之為用,功莫大焉!」


    被人否定了所修之道,錢小壬罕見地麵容一肅,朗聲道:「昔炎皇飛升,三聖王教民農桑,皆以財帛為本。其後人道漸興、日用大增,諸聖賢上智先覺、俯仰天地,乃掘銅山,鑄而為錢。」


    「故錢之為體,有乾有坤,外圓法天、內方象地,難朽而多壽,不匱而近道!其積如山、其流如川,動靜有時、行藏有節,市井便易,不患耗折,故能長久,為世之神寶!」


    聽到這裏,雕鴞還未如何,反倒是黃袍人搖了搖頭,出言打斷道:「許久不見,小九的嘴皮子倒是越發利落了!你們聖薑道統也當真是無孔不入,隨便什麽都能吹個天花亂墜!然而我平生所見,與你所言可是不大一樣。」


    「這世上向來是錢多者居前為君長,錢少者處後為臣仆。忿諍辯訟,非錢不勝;孤弱幽滯,非錢不拔;怨仇嫌恨,非錢不解;令問笑談,非錢不發!故而世人多為錢所役,乃以黃金為父、白銀為母,鉛為長男、錫為嫡婦,阿堵物當道,委實臭不可聞!」


    齊敬之聞言,念及銀倀舊事,不免心生感慨:「這世上有些人為了錢,確實不擇手段,無所不用其極。」


    與此同時,他也算是看出來了,這個黃袍人看似儒雅謙和,其實最為憤世嫉俗、笑傲公侯,否則也不會一怒而拆毀神蔭之家的祠堂了。


    反觀錢小壬,聽見黃袍人所言竟是連眉毛都立了起來,咬牙切齒道:「黃大哥此言差矣!」


    隻是不等他細細反駁,青蟒已是輕笑出聲,打圓場道:「好了好了,每次相見都要因這個起爭執。兩位老弟,小九如今正是打根基的時候,你們可莫要亂他的道心!」


    它頓了頓,又點評道:「真要論起來,這世上之物,哪一樣不是一體兩麵、利弊皆有?這世上之事,又有哪一樁離得開一個錢字?若有錢時,危可使安,死可使活;若無錢時,貴可使賤,生可使殺,得之則富強,失之則貧弱。」


    「又兼此物無翼而飛、無足而走,非智者不可製。小九,你既修行此道,務必正心誠意、躬行聖道,切不可偏執一端、為錢所役!」


    聞聽此言,錢小壬不由得轉怒為喜,心悅誠服道:「還是升卿爺爺說話中肯,小九受教了!」


    他頓了頓,臉上露出飛揚神采:「不瞞幾位,月前國主有旨意,拔擢我為內府東錢庫的管庫副使,隻待今日壽宴之後便要啟程趕赴國都了。」


    「哦?這倒是可喜可賀!」


    雕鴞張口讚了一句,語氣卻古怪得緊:「這大齊國主還真是識人不明,放你這廝進了錢庫,豈不是將耗子扔進了米缸?」


    隨著它話音落下,青蟒當即哈哈大笑起來,黃袍人原本也忍俊不禁、張口欲笑,中途猛地反應過來,匆忙以袖掩麵,笑聲不免顯得有些沉悶。


    青蟒笑了一陣,忽又正色道:「這管庫副使位卑而權重,非國主心腹不可居。然而我聽說大齊內府如今被彭氏把持,他家與你們巢州錢氏雖是源出一脈,


    卻勢同水火,齊王怎麽會選你擔任這個要職?」


    被問起這個,錢小壬臉上立刻露出快意的神情,卻又刻意壓低聲音道:「聽說我這個職位原本正是由彭氏子弟擔任,那廝不知怎的惹惱了東錢庫裏的錢神,被痛打一頓,開革了出去,這之後幾番陰差陽錯,差事就落在了我頭上。」


    至於如何陰差陽錯,錢小壬這廝卻不肯細說了。


    他打了個哈哈,扭頭朝樓梯處喊道:「是哪個在下頭伺候呢?」


    喊聲未歇,樓梯上便傳來腳步聲響,先前迎接錢小壬與齊敬之的那個年輕侍者快步走了上來,略一掃視便垂下頭去,恭聲道:「請九爺吩咐!」


    「這時辰已經不早,也該備宴了吧?」


    錢小壬說著,扭頭望向幾位山客:「升卿爺爺、鴞叔父、黃大哥、左將軍,您四位還是依照舊例嗎?」


    除了左將軍恍若未聞,其餘三位都是默默點頭。


    錢小壬又看向齊敬之,笑問道:「鹿兄愛吃什麽,我叫他們準備。」


    齊敬之聞言一怔:「這赴宴之客還能自己點菜?」


    錢小壬便笑著解釋道:「尋常菜肴自然是焦府提前備好的,隻是這內宴自然有些特殊,山客席更與別處不同,便如升卿爺爺不喜葷腥,隻吃芝草老藥;鴞叔父卻是無肉不歡,每次來都要吃一道百花蜜三吱。」


    說到這裏,錢小壬臉上便露出一言難盡的神情,略作停頓才接著如數家珍:「黃大哥口味最刁,向來是以疫癘為飯、以瘴氣為漿。他若來時,焦府便會備下各類奇香,以爐焚之、供他品鑒。」


    「至於左將軍麽,聽說雲驤侯特地行文邊鎮,要了一批用來計功的蠻夷左耳,都是戍邊甲士才斬獲的,血煞之氣正濃,正好都予左將軍做血食!」


    齊敬之聽得心頭震動,隻覺這侯府壽宴果然不同凡響,更加想不到青蟒與黃袍人或吃草、或聞香,所食竟是極為清淡,反倒是心地最為澄淨的左將軍要享用血食,雖不知雕鴞的百花蜜三吱是何種葷菜,但想來不會有蠻夷之耳這麽鮮血淋漓。


    青蟒將目光投了過來,笑嗬嗬地問道:「我瞧鹿兄弟的魄體中怨念不小,想來是以人之精血為食?你莫要不好意思,憑雲驤侯的麵子,去州府大牢提幾名死囚來亦非難事。」


    聞言,齊敬之略一躊躇,搖頭悶聲笑道:「鹿某已久不曾飲血,平素不過食氣而已,今日又是壽宴,實在不宜擅開殺戒!」


    他想了想,又補充道:「倒是我奪舍的這具軀殼境界不高,還需用些人間飲食。」


    聽齊敬之這樣說,青蟒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,黃袍人則有些意外和欣喜:「既然如此,鹿兄與我一同品上幾爐奇香如何?隻是不知你可有什麽忌口?」


    說著,他便扭頭看向那名侍者,詢問道:「今日都備了哪些香?且說與鹿兄聽!」


    年輕侍者聽說那新來的無麵人乃是吸食人血之輩,臉色便又白了三分,雖將腦袋朝向齊敬之的方向,眼睛卻不離自己的腳尖,恭聲說道:「此次香宴共有五爐。」


    「首爐香名為靈犀通幽,燃犀而照,醒神明目,可見天地鬼神。」


    「二爐香名為翠雲龍翔,其煙經久不散,而成雲龍之奇,以供貴客賞玩,兼有靜心之妙。」


    這侍者將幾爐香記得精熟,背著背著竟是漸漸鎮定下來,不再如先前那般彷徨無定。


    「三爐香名為華幃鳳翥,乃是今次首製,搗鬱金香花為泥,研沉香成粉,輔以帝膏溶汁,其香嫵媚甘甜,能調和髒腑諸氣。」


    「四爐香名為一枕梨雲,其香清馨爽淨、逸若流雲,可活血行氣、返夢歸魂。


    「末爐香名為雪中春信,其香幽涼孤高、勁氣凜冽,供貴客醒


    夢清口之用。」


    黃袍人聽了,忍不住撫掌讚歎:「妙哉!香花焚之、清氣生華……若有修士能行此道,安爐煉氣、因氣安精,因精安神、因神致生,如此久久致煉、妙化成真,則大道自在其中矣!」


    說罷,他又不免搖頭歎息:「隻可惜黃某道途已定、無可更改,向來隻能淺嚐輒止,枉費了焦氏主人的一番辛苦。」


    一旁的青蟒便笑著回應道:「好在今次有鹿兄弟在此,它有道門弟子之軀,定能從中有所妙悟,不會如你一般牛嚼牡丹。」


    黃袍人一聽之下,當即連連點頭,又見齊敬之沒有異議,便朝那年輕侍者一揮手:「就照著這個準備吧,我與鹿兄弟各來一份!」


    年輕侍者應了一聲,隨即躬身退下。


    齊敬之耳聞目見,不由得啞然失笑。若是隻聽這幾位的言談而不去看它們的形貌,還真以為這樓中有高士雅集、聖賢論道了。


    他緩緩搖了搖頭,悶聲說道:「鹿某乃山野村夫,對焚香之道一竅不通,隻是聽方才黃兄的高論,其中似乎蘊藏著一門極高明的餐霞之法?」


    聞聽此言,青蟒與黃袍人對視一眼,目光中明顯都有著驚訝之色,再看向齊敬之時,神情竟皆鄭重了許多。


    「看來鹿兄弟奪舍這個道門弟子,並非無的放矢,而是原本就有著向道之心。我輩山客之中能有此等心思的堪稱鳳毛麟角,升某不才,今後願與鹿兄弟以道友相稱。」


    青蟒朝齊敬之重重點頭,旋即感歎道:「說起來,老夫本以為會在此次山客席上見到戴山新崛起的那位,沒想到竟是麟山先來了新道友。」


    齊敬之聞言有些驚訝,但秉持著少說少錯、不說不錯的念頭,隻是朝青蟒頷首致意,算是認下道友的稱呼,並未對戴山之事妄加評論。


    雕鴞卻不管這麽多,當即冷哼一聲:「這回戴山鬧出這麽大的動靜,那個三眼石人偶竟然屁事沒有,據說齊王還要敕封其為戴山侯!早知如此,我老鴞又何必蜷縮山中、小心隱忍這麽多年?」


    青蟒則是搖頭,神情很有些凝重:「這件事詭異得很,老夫打聽了許久,也沒弄清楚其中究竟,隻聽說事發之後,戴山下有一戴氏女子,忽然宣稱得了天授的巫祝傳承,還以此為山下許多百姓治愈了宿疾,一時間從者如雲。」


    「那女子更自稱是供奉戴山之神的巫女,要立戴侯神祠於山下,庇佑豫章郡乃至整個昌州!」


    雕鴞聞言就是一愣,旋即滿臉狐疑:「我不信!若真是此等做派,那三眼石人偶和戴氏女必定被當做邪神yin祀剿滅,除非齊王也像老左一般腦袋搬了家,否則斷做不出這等荒唐事!」


    斜對麵的黃袍人卻明顯不讚同,揶揄道:「這世上的荒唐事多了去了,也不差這一樁!就說升兄吧,好好的山神不做,非要去給小門小派當那費力不討好的護法神,外人聽了,想必也會認為升兄的腦子不大靈光。」


    席間幾位正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,樓梯處忽傳來一陣腳步聲響,接著便有許多侍者和婢女端著食案上了二樓。


    不一會兒,齊敬之身前食案上就擺滿了人間酒食,無論器皿、菜色,皆是他從未見過的精致。


    食案正中則擺放了一個陶製蓮花香爐,蓮花瓣片片向上、錯落有致,竟有五層之多。


    淡淡青煙自爐中飄出,蜿蜒繚繞、凝而不散,漸成盤龍臥雲之形。


    齊敬之默默欣賞片刻,隻覺俗慮皆忘、雜念不生,這才抬頭看向樓中其餘席位。


    隻見青蟒身前無酒無菜,擺滿了連枝帶葉的奇花異果,大多數齊敬之都叫不出名字。


    黃袍人的食案上同樣擺了一個陶製五層蓮花香爐,他朝齊敬之略一點頭示意,湊在爐前張口一吸,便將盤


    龍狀的煙氣吞入口中。


    不多時那道煙氣又自他的鼻孔中噴出,赫然化成了兩條色澤焦黃的遊龍。


    至於錢小壬,身前食案上俱是尋常酒食,遠不如那幾枚壓勝錢惹眼。


    齊敬之又扭頭朝身側看去,隻見左將軍正提起自己的頭顱,放入身前的一座青銅小鼎。


    齊敬之隻向小鼎中看了一眼就挪開目光,繼而越過左將軍看向雕鴞的食案。


    待他看清了何謂「百花蜜三吱」,瞳孔登時一縮,腸胃更是翻湧不止,也終於想明白為何錢小壬提起這個菜名時臉色會是那般古怪。


    他快速收回目光,正猶豫著是不是也學著黃袍人的樣子吞雲吐霧一番,忽聽窗外傳來滾滾悶雷之聲。


    這雷聲連綿不絕、由遠而近,須臾之間就到了眾人頭頂,天色亦隨之昏暗了下來。


    方才侍者和婢女們上菜之後便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,唯獨那個年輕侍者還侍立在樓梯口,此時便恭聲說道:「各位貴客,元少君已至,壽宴將開。若有哪位貴客想要觀禮,可隨小人前至中庭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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