雖說《仙羽經》對於內煉、外煉的進度並不強求一致,也無須分出個先後,然而齊敬之自覺心骨成就之後,對外煉功夫的反哺頗為可觀,再輔以虎精肉幹和帝膏酒,個中提升更是立竿見影,也難怪這心骨會被視為踏入修行的真正門檻。


    眼見齊家哥哥與朱衣侯飲酒談笑,一旁的焦玉浪眨了眨眼睛,悄悄伸手抓向白玉酒壺。


    忽然間,一道皎白色的流光從他的領口猛地躥了出來,直奔白玉酒壺而去。


    說時遲那時快,焦玉浪伸向酒壺的手掌倏然轉向,極為精準地抓住了那道流光,旋即飛快地塞回了懷裏。


    朱衣侯神目開闔、若有所思,卻並沒有出言詢問。


    焦玉浪嘿嘿一笑,大大方方地抓起白玉酒壺,起身給朱衣侯和齊敬之滿上,末了還順勢給自己倒了一杯。


    見狀,朱衣侯亦是會心一笑,正要開口揶揄這小娃子兩句,就聽江心亭外一陣腳步聲響。


    不多時,亭外便有樂聲響起,比之先前少了淒惶蕭瑟,多了歡快舒暢。


    朱衣侯聽得輕輕頷首,一對赤色濃眉亦隨之揚起:「呦呦鹿鳴,食野之蘋。我有嘉賓,鼓瑟吹笙!這一首正合此間我等宴飲之樂!」


    說著,這位曹江水神一揮衣袖,原本將亭子四麵圍住的赤色帷幔立刻自行卷起。


    霎時間,皎潔的月光灑進亭中,江上之清風亦拂麵而過,令眾人的心懷為之一暢。


    亭外不遠處,齊敬之上船時見過的那幾名樂工正跪坐在席子上演奏,臉上滿是敬畏和專注,先前的驚惶之色卻已消失不見了。


    他們身前放置著幾案,上頭擺著酒菜,看菜色與江心亭內並無差別。


    緇衣大龜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,身後還跟了一名同樣穿黑衣的侍者。


    侍者手裏捧著一個巨大的紅木托盤,托盤內放了一物,看上去似乎是一頭小豬,皮肉的顏色卻是翠綠欲滴、有如鮮筍。


    緇衣大龜將桌上已有的幾道菜色挪開,騰出中央的大片位置,繼而從侍者手裏接過紅木托盤,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上。


    它揮揮手,讓那名侍者退下,笑著介紹道:「兩位貴客,此物名喚山蛟,生於曹江上遊的龍岩山中,其形或如豚,或如小犬,常在夏日雷雨天裏吼叫,吠聲如雷,聲聞數裏。挖筍人往往循聲而至,掘土二三尺可見其穴,擊而斃之,乃是極難得的山珍。」


    「不錯!」


    朱衣侯接過話茬:「此物是百年山筍吸納龍岩山中的地脈龍氣所化,乃是天生龍種,成形之後再修百年可如蛟化龍,故名山蛟。」


    說到此處,祂朝兩人眨了眨眼,輕笑道:「隻可惜本座登臨神位以來,進獻給國主連同自己府裏烹食的山蛟已有數十頭,還從未見過有化龍的。」


    「這道菜便是以整頭山蛟為主料,在熱油中滾上幾滾,再輔以秘製醬料蒸煮片刻,即以木案盛之,其肉質細嫩爽口,帶有一股獨特的鮮甜,聞之亦有草木之清香,吃得再多也不覺油膩!」….


    「還有一點最難得之處,便是食山蛟之肉可純化內息與氣血,與勁力過於剛猛的帝膏酒堪稱相得益彰!」


    「這山蛟肉算不得如何珍貴,隻是要想吃到亦需幾分運氣,如今本座府裏隻此一頭,兩位小友千萬不可錯過!」


    說罷,朱衣侯當先動筷,在盤中山蛟的脊背上夾下一塊翠綠欲滴、晶瑩剔透的皮肉,放進嘴裏輕輕一抿,幾乎未做咀嚼便咽下了肚。


    下一刻,這位曹江水神的臉上忽然蒙上了淡淡的水潤光澤,原本如火焰般耀人眼目的赤須紅發也似乎少了幾分火氣,比之先前柔順了許多。


    見狀,齊敬之沒有猶豫,也跟著夾了一塊山蛟肉放入口中,果然是入


    口即化、唇齒留香。


    齊敬之是獵戶,曾吃過許多種山中野物的肉,卻都不及這山蛟肉口味獨特。


    明明看上去無論是顏色還是紋理都更像是山筍,吃進嘴裏卻是實實在在的肉味,就像是極為軟爛的燉肉,香濃綿軟、汁水充盈。


    隨著他將這一口山蛟肉咽下,便覺一派清涼之意沿著喉嚨直下肚腸,隨即擴散至全身,將方才兩杯帝膏酒勾起的燥意衝淡了不少。


    齊敬之尚在回味,一旁的焦玉浪早已運筷如飛。


    小娃子的吃相極好,咀嚼時悄無聲息,每次都將嘴裏的山蛟肉咽盡才會再去夾肉,而且每次隻夾一小塊,臉上更是一本正經,絕無急切之色,除了吃得比誰都快、比誰都多,儀態上竟挑不出半點兒毛病。


    方才他飲下一杯帝膏酒之後,還說自己怕是幾天都不用吃飯,這會兒倒是忘得一幹二淨了。


    齊敬之嘴角微翹,心裏卻是另有計較。


    看焦玉浪的模樣,便知帝膏酒和山蛟肉對於軍侯世家的嫡係子弟而言,同樣是極為難得之物。朱衣侯說算不得如何珍貴,怕也隻是祂的自謙之言。


    由此看來,赤蝦子的價值遠超先前自己所想,而眼前這位曹江水神若是沒有旁的謀算,倒是個極厚道的人物了。


    念及於此,齊敬之便有心向對方請教幾個修行上的疑難,正在斟酌詞句的當口,忽聽亭外半空中傳來一道猛惡如呼嘯的風聲。


    一個蒼勁洪亮的聲音隨風傳來,字字清晰可辨:「下方鬼船上可是曹江之主?」


    齊敬之和焦玉浪立刻循聲抬頭,朱衣侯更是騰地站起身來,身軀微微一晃,下一刻便已經站在江心亭外,立身於畫舫二層的甲板前端。


    幾人目光所及,但見明月在天、滿江澄澈,長空中有一人衣袖飄飄、踏劍而來。


    等對方到了近前,懸停於畫舫上空,齊敬之的目光登時一凝。


    來者竟不是人,而是一座枯瘦老者模樣的木雕!


    不是神廟中供奉的那種彩漆鮮豔的莊嚴造像,倒更像是巧手匠人以老樹根信手雕琢而成。


    這個木雕老者的身量不高,又是弓腰駝背,體型看上去與未曾長開的焦玉浪差相仿佛,身上罩了一件黃色袍子,破破爛爛的衣袖隨風飄蕩,內裏空空如也,竟是沒有胳膊的。….


    老者通體呈原木色,額頭上皺紋深陷,眉眼五官栩栩如生,頜下的長髯、鬢間的細密發絲連同腦後糾纏在一起的亂發,皆是原本樹根上的大小根須所化,在月光下被照得纖毫畢現。


    除了這些明顯的異相,木雕老者眸子靈動,神情舉止絕無半分僵硬滯澀之感,直與活人無異。


    待看清了這位不速之客,齊敬之和焦玉浪也起身走出亭外,站到了朱衣侯身後不遠處。


    兩人的目光不約而同投向了老者腳下踏著的木劍。


    那柄木劍同樣是原木材質,隻勉強有個劍的輪廓,劍身彎彎曲曲、刃口亦是極厚,與其說是劍,倒更像是一根帶柄的木棍,毫無傳說中飛劍的鋒銳淩厲可言。


    隻是回想起先前那聲如冬日裏北風呼號一般的劍嘯,無人敢輕視這柄木劍的威力。


    朱衣侯目光凝重,抬頭揚聲喝道:「曹江之主不敢當,邾某正是此江水神,不知閣下高姓大名?」


    「老夫鄧符卿,幾位喚我鄧叟便是!」


    木雕老者居高臨下、語聲蒼勁,卻因為弓腰駝背,頭顱不自然地向前探出,看上去並無什麽威勢可言。


    齊敬之扭頭看向焦玉浪,投去一個問詢的目光。


    小娃子搖搖頭,嘴唇無聲翕動,看口型分明是在說:「沒聽說過!」


    朱衣侯似乎同樣沒有聽過鄧符卿


    的名號,臉上露出疑惑之色:「閣下有禦劍行空之能,必是凝聚了道種的高人,絕非寂寂無名之輩。請恕邾某孤陋寡聞,實不曾聽說木精之中還有閣下這麽一號人物!」


    聞聽此言,鄧符卿嗬嗬一笑,悠然道:「何止木精之中無高人?除了得天獨厚的龍種和少數山靈水精,這齊國境內的精怪實在不成氣候,著實可惜了這片大地下潛藏的充沛野性!」


    說這話時,這位鄧叟向岸上那顆傾倒在地的巨大樟樹瞟了一眼,又看向了江心亭內的餐桌,目光幽幽、極是深邃。


    「看來閣下是自大齊之外而來!我大齊乃是諸夏苗裔、聖薑封國,向來以人道為本,自然容不得精怪作祟!」


    朱衣侯一擰眉毛,語氣已是冷了幾分:「閣下以鄧為姓,難道所尊奉的是那東夷舊主、少昊金天氏嗎?」


    聞言,鄧符卿眉毛一挑,輕笑道:「少昊金天氏同樣是人族,與老夫這個木精何幹?我這個鄧,乃是鄧林之鄧!鄧地多桃林,故以此為姓。」


    「原來是以地為氏!桃林、符卿……《禮儀誌》有雲,正月一日,造桃符著戶,名仙木,百鬼所畏。」


    朱衣侯臉色稍緩,輕輕頷首道:「桃木剛正,能製鬼辟邪,自古便有仙木之稱,難怪閣下能修成如此高深境界!隻是不知閣下萬裏迢迢來大齊尋邾某,究竟意欲何為?」


    鄧符卿緩緩搖頭:「這個不急,你既然問了鄧某姓氏源流,那老夫倒也想請教請教,你這個邾氏,又是源出何處?」….


    聞言,朱衣侯不假思索地答道:「自然是夏神之後、曹姓邾氏,若非如此,邾某如何做得這曹江之神?」


    「哈哈哈!」


    鄧符卿忽然放聲大笑,笑聲雖蒼老沙啞,其中卻滿是桀驁之意:「武成聖王敕封的所謂八主之神,除兵主蚩尤外皆無姓名,更不要說位列四時主之下的司夏之神了,怎麽到了你這裏,竟還弄出姓氏傳承來了!」


    朱衣侯顯然早就聽過類似的話,麵色絲毫不變:「這有什麽?本座一身火行血脈,比大齊鎮魔院五雲司裏的那些縉雲使者都要純正,這便是明證!」


    鄧符卿的笑聲愈發響亮起來,矮小枯瘦的身軀在木劍上搖搖晃晃,險些就要從上頭跌下來。


    他笑了半晌,眼見朱衣侯雙目帶赤、須發皆豎,幾乎要當場發作,這才強行收聲。


    下一刻,就聽這位木雕老叟一字一句說道:「在老夫看來,你不是什麽曹姓邾氏,而是太昊伏羲氏之臣,那位炎皇朱襄氏的正統後裔!」


    此言一出,朱衣侯立刻勃然大怒:「真是一派胡言!伏皇乃風姓伏羲氏,是諸姬、諸薑的共祖,那所謂的太昊卻是傳說中的東夷祖君,兩者豈可混為一談?」


    「天下皆知,炎皇尊號歸屬薑姓神農氏!朱襄氏身為伏皇之臣,僭稱炎皇,不過三代便湮滅無聞!邾某奉勸閣下,此地畢竟是大齊之土,還請慎言!」


    說著,朱衣侯忽地轉過身,赤色大袖一甩,不遠處那幾名早已停下演奏的路岐人登時眼睛一翻,皆是昏倒在地。


    旋即,祂兩眼盯住齊敬之和焦玉浪,口中幽幽說道:「至於邾某,與朱襄氏絕無半點瓜葛!」


    見狀,齊敬之登時一凜,心中警兆大起。


    方才朱衣侯與鄧符卿的一番對答,他隻聽了個一知半解,心裏對於這些個年代久遠、晦澀繁雜的上古血脈秘聞,既無興趣,也不看重,奈何眼前這位曹江水神似乎並不這麽想。


    不等齊敬之深思,懸於半空的的鄧符卿已經再次開口,臉上滿是不以為然:「曹江之主,老夫知道你人在屋簷下,不得不看諸薑的臉色,可這假話說得再多也變不成真的!不管你承不承認,你乃朱襄氏之後這一條,老夫有九成的把握!」


    江風不知何時忽然大了起來,鄧符卿空蕩蕩的衣袖被吹得上下翻飛,身上頓時多了幾分出塵之意。


    隻聽這個木雕老叟悠然說道:「朱襄氏三代炎皇,皆以赤心木為圖騰,此木號稱含陽於內,南方之火所自藏焉。有這個淵源在,冒充夏神後裔還不是手到擒來?」


    「所謂赤心不可象,故以一識之!敕封你這一脈為曹江之主的曆代齊王是有眼無珠也好、故作不知也罷,你胸中那顆赤心木的樹心卻逃不過鄧某這雙眼睛!」


    「夠了!」


    聽到此處,朱衣侯猛地暴喝出聲:「左右何在?給本座將這個大放厥詞的木精拿下!」.


    屠龍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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