遲萻咳嗽著醒來, 就感覺到被一雙有力的手扶起,那隻手在她背後, 輕輕地為她拍撫著因為咳嗽而顫抖的身體。


    直到她咳完,接著唇邊抵著一盞被水燙溫的杯子,她下意識地張嘴, 帶著甘苦味道的藥茶在味蕾泛開, 滑入幹澀的喉嚨中,緩解先前因為咳嗽帶來的疼痛。


    喝了幾口後,她拐開臉, 睜開眼睛時,就看到床邊的男人。


    他依然戴著塔桑帽, 眉眼陷在陰影中,教人看不清楚他的神色。


    “現在什麽時辰?”她沙啞地問道。


    “日沉了。”


    遲萻轉頭看向窗外, 發現天邊隻剩下夕陽的餘輝戀戀不去,遠處連綿的山林間有倦鳥歸巢,發出嘹亮的鳴叫聲。


    她掙紮著起身,“我該回去了, 鬆蘿會擔心的……”


    男人扶著她起來, 將她的鞋子拿過來,彎腰時潔白的巫神袍垂曳到地上,與那暗沉色的木地板形成強列的反差。


    遲萻突然愣住。


    他蹲在地上, 執起她的腳, 仰首看她, 發出她的異樣, 問道:“怎麽了?”


    “……唔,沒什麽。”遲萻回過神來,探腳過去穿鞋。


    剛才那一幕,讓她恍惚間依稀仿佛在哪裏見過,好像曾經也有一個人,蹲在床前,為她拿鞋子,仰首看她時,突然對她微笑起來,笑容看似溫柔,卻蘊含著什麽,會讓她心驚肉跳,又滿心無奈。


    那種複雜的心情,回想起來,隻餘甘甜美好。


    等她走到門口,入目的是那緋紅似火的相思花,在夕陽的餘輝中仿佛火燒一樣地灼眼。


    遲萻伸手捂了下眼睛,大巫所在之處,總是如此生機勃勃,他們的巫力是大自然最親近的能量,所有的一切生靈,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要親近他們。


    她邁開腳,剛走下廊前的階梯,他突然伸手過來,拉住她的手臂。


    遲萻轉頭看他,笑問道:“司昂,有什麽事麽?”


    司昂盯著她,聲音像那低沉的暮色,“今晚留下來吧。”


    遲萻:“……”


    她低頭咳嗽一聲,嘀咕道:“不好吧,鬆蘿會擔心的……”


    他隻是盯著她,就在她有些不爭氣地想著要不要委婉一點地表示留下可以,但他不能像下午時那樣,突然說那些話來嚇她時,他卻突然鬆手了。


    遲萻心裏有些失望。


    司昂將遲萻送回雅格部落,然後趁著無人的時候,親她一口,對她道:“好好休息,如果身體不舒服,就告訴我一聲。”


    遲萻看著夕陽中的男巫,笑問道:“怎麽告訴?”


    “你拿出巫力晶,用靈力催動它。”


    遲萻哦一聲,雖然不能用靈力來繪製靈圖,但用一點來催動巫力晶還是可以的,當下就幹脆地應了,然後笑盈盈地看著他,直到被鬆蘿過來領走。


    司昂目送她進入雅格部落的休息區後,方才轉身離去。


    他沒有回那棟清幽的宅子,而是穿過一片盛開著塔桑花的街道,街道的盡頭是掩映在高大的林木間的神殿。


    從神殿的一個不起眼的偏門進去,走過一條狹長幽靜的夾道,便來到一間高大肅穆的宮殿。


    “大人!”


    一名慈眉善目的大巫從另一側走過來,他的頭發花白,五官俊雅,眉稍眼角細致的紋路顯示他已經不年輕了。看到司昂,他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,雙手攏在巫神袍寬大的袖子裏,溫聲道:“大人今天又去參加祭典了?好玩麽?”


    司昂沒理他,轉身走了。


    那大巫有些忍俊不禁,跟在他身後。


    司昂大步走進宮殿,殿內檀香嫋然,人行走在其中,仿佛置身飄渺幻境,一眼便萬年。


    司昂卻不受其影響,走到宮殿深處,坐在一張黃金寶座上,他支著下頜,淡淡地說道:“蠻,人族那邊,如果他們要來拜訪巫神殿,你接待便是。”


    蠻目光微轉,笑道:“那些人族想要探查大人的消息?”


    司昂不置可否,他凝望著煙霞深處,暗紫色的雙眼閃爍著星辰之力,突然道:“鬼族那邊出現異常,暫且不知其因,鬼族遲早會突破封印,屆時……”


    蠻的臉上露出凝重之色。


    ***


    翌日,這次前來參加巫神日祭典的人族代表——水月華遞帖子請求見天巫,蠻帶領神殿的幾名大巫出麵招待。


    “水族長,許久不見,你依然如此年輕。”


    蠻溫和地說,通身的巫力柔和內斂。


    水月華露出懷念的神色,說道:“蠻大人,確實好久不見,沒想到一轉眼,便是五十年。”


    兩人寒暄幾句後,蠻請幾位人族入殿就坐。


    天青和幾個人族的年輕人一起跟在水月華身後,忍不住多看那位叫“蠻”的大巫幾眼。


    和昨天所見的那叫司昂的神殿大巫相比,這位大巫通身的巫力柔和淡斂,給人的感覺非常舒服,這才是大巫們給予世人的印象,哪像昨天那個叫司昂的大巫,雖然巫力澎湃,卻深沉凜冽,著實可怕。


    水月華與蠻敘了會兒舊後,就直接說明來意:“近段時間,大陸上時常能見到鬼族的行蹤,鬼族四處禍害生靈,殺之不盡,我們人族很擔心是不是鬼族那邊出了什麽事情。已經有很多宗族派人去鬼族的地盤查看,隻是一直沒有消息傳回來。這次來巫族,我代表人族,欲尋求天巫一言,不知天巫通過星象,可得到什麽指示?”


    其他的人族也都看著蠻。


    蠻輕輕地閉上眼睛,一時不言。


    半晌,蠻睜開眼睛,說道:“昨日我確實從天巫那兒得到指示,鬼族出現異樣,暫且不知其因,鬼族遲早會突破封印,望水族長盡快將這消息帶回去給人族方好。”


    水月華悚然一驚,身體不由得向前傾,“可知天巫大人看到什麽?”


    “天巫大人所見所聞,皆已告知,其他的,恕天巫大人不能透露。”


    水月華有些失望,但也沒有強求。


    巫族修習星象,通過星辰之力可看破虛妄,窺見凡人無法窺見的真相。可大多時候卻是神神叼叼的,人族能從他們這兒得到隻言片語都算不錯了。


    水月華又詢問蠻幾句,蠻說一句漏半句的,兩方都還算滿意。


    等水月華終於起身告辭時,突然想到什麽,笑著說,“蠻,不知道你們神殿中可是有一位叫‘司昂’的大巫。”


    蠻驚訝地看他,說道:“水族長怎地問這個?”


    水月華含笑道:“還不是我這侄子,前幾日在祭典上遇到我們人族的一個姑娘,這姑娘聽說是你們巫族的病人,給她看病的是神殿的大巫,聽其名是司昂。我侄子與那阿萻姑娘一見如故,十分關心她的病情,所以便多嘴問一句。”


    天青一臉好奇地看著蠻,笑著說,“是啊,蠻大人,不知那位司昂大人是神殿哪一個區域的大巫?”


    蠻笑道:“神殿的大巫很多,隻是除了我們的天巫大人,我們都不知道有多少位大巫,我認識的大巫中,沒有叫司昂的大巫。”


    水月華心中了然,又和他說幾句,方才告辭離去。


    離開神殿後,天青便道:“姑姑,我去逛逛,說不定能遇到阿萻姑娘,就不和你們一起回去啦。”


    水月華笑著點頭,叮囑他小心一些,最後道:“阿萻姑娘是咱們人族的同伴,哪天有空,你也請她去我們那裏坐坐,也算是敘點同鄉情誼。”


    “好的。”


    姑侄分手後,天青就往這幾天遲萻常去的地方,果然就看到坐在相思樹下的人族姑娘。


    她依然穿著巫神族的禦神衣,濃麗的裙子在風中似要飛起來一般,襯得她蒼白的臉色越顯倦怠。她身上沒有巫族的巫力,雖然穿著禦神衣,卻不會讓人誤會成是巫族的姑娘。


    “阿萻姑娘。”天青歡快地叫道。


    遲萻轉頭,看到天青,臉上露出溫暖如陽的笑容。


    天青和她打招呼後,看了看她,笑著說:“阿萻姑娘今天的臉色看起來比昨天好多了。”


    遲萻笑臉微僵,自然明白為什麽今天的臉色比昨天好,很快又恢複正常。


    她和天青聊了會兒,天青很自然地邀請她去人族的休息區那邊坐坐,遲萻好奇地詢問道:“不知道這次代表人族前來巫族的是哪位大人?”


    “是我姑姑水月華,水家的族長。”天青臉上露出驕傲的神色。


    遲萻一臉驚訝,“原來是水家,我聽說幾年前,水家出了一位天級的靈圖師,當時整個人族都轟動了呢……”


    連巫族都有所耳聞,鬆蘿曾在日常聊天中,就和她提到這個。


    天青臉上的神色更驕傲了,嘴裏矜持地道:“就是我姑姑水月華,她雖然不是宗家的靈圖師,但她的天賦還算不錯,能在三百歲成為天級靈圖師。當然,宗家的那些靈圖師才更厲害,宗家有好幾位,可是天縱奇才之輩……”


    遲萻默默地聽著,分析人族那邊靈圖師的情況,發現靈圖師的神秘和巫族的神殿相比,也不逞多讓。


    靈圖師以血脈傳承,血脈越純正,靈力越高,天賦越強。


    人族的每一個孩子生下來不久後,就開始測試靈力,靈力達到滿級,會被抱養到宗家,脫離家族,被編入宗家的族譜,成為宗家的子嗣。


    而這所謂的宗家,並不是一個家族,而是靈圖師的傳承之地,隻有靈力達到滿級的孩子,才能進入宗家。所以宗家的子嗣,其實是來自於各個家族的人員,隻是從小在宗家長大,身上已經脫離原來家族的身份,與那些家族無關。


    這是一種對靈圖師傳承的保護。


    除了宗家外,靈圖師家族還有好幾個大家族和無數個小家族,這些家族的靈圖師的天賦皆是未能滿級,實力沒有宗家的靈圖師高,像從者一樣護衛著宗家。


    世人隻知道宗家,卻不知道宗家有多少靈圖師,那些靈圖師又是何人。


    遲萻壓下想要探查那宗家的信息的欲-望,繼續好奇地詢問人族那邊的靈圖師的事情,用一種驚歎的語氣道:“水族長這般驚才絕豔之人,也不知道宗家那邊的那些靈圖師會有多厲害,真可惜不能親眼所見。”


    天青笑道:“宗家的靈圖師向來神秘,不說普通人,就是很多高階劍師都很少能見。”


    兩人又聊了會兒,遲萻便告辭了。


    遲萻離開得及時,剛走了幾條街,就見到穿著一身巫神袍的司昂尋過來。


    她心裏頓時生起一種自己棒棒噠的感覺,臉上的笑容分外燦爛,主動上前去挽住他,說道:“司昂,我餓了,我們去吃你上次帶我去吃的翡翠和果子。”


    司昂嗯一聲,低頭看她,總覺得哪裏不對。


    直到巫神日的祭典還有幾日就要結束時,天青終於邀請遲萻去人族的休息區那邊做客,用的名義也很正當,大家都是人族,應該多交流,水月華作為人族的代表,也很關心這些來到巫族生活的人族。


    遲萻欣然同意。


    她轉頭就去司昂的那棟宅子,坐在廊下吹著和煦的風,和司昂說這事情。


    “水族長邀請我去做客呢,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去?”遲萻笑盈盈地看他。


    司昂沒吭聲,將一杯藥遞遞給她。


    遲萻苦著臉,藥茶喝多了,都是那個味,越來越不好喝。隻是看他不容質疑的神色,隻好接過,有一下沒一下地抿著。


    “你想去?”


    “當然,水族長好歹是天級的靈圖師,我也想和靈圖師接觸一下嘛。你知道的,我被人害得這麽慘,總得查一下為什麽那人要這麽害我,是不是?”遲萻笑著看他。


    她雖然笑得溫暖,但眼睛裏的冷意像寒冰一樣厚重,可不像她表現出來的那麽輕鬆。


    “那就去吧,我陪你。”司昂說道。


    遲萻嗯一聲,突然想到什麽,從隨身攜帶的彩袋裏掏了掏,掏出一塊令牌。


    司昂看到這塊令牌時,不禁怔了下,令牌上有濃鬱的靈力縈繞,上麵有神級靈圖融入的封印術,獨一無二,無法仿製。


    “這應該是我的身份令牌。”遲萻將令牌遞給他。


    司昂接過端詳片刻,臉色突然變得有些差。


    遲萻有一種他恨不得要將那令牌毀去的感覺,忙不迭地探身過去撈回來,省得真被他毀了。


    司昂順勢抱著她,卻沒有將那令牌還給她,說道:“這東西我見過。”


    “真的?”遲萻趴在他懷裏,雙眼眨也不眨地盯著他。


    司昂很快就恢複平靜,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,直言道:“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,這東西是人族的靈圖師宗家子嗣的身份令牌,正麵的萻字是你的名字,背後的十三是你在宗家的排名,你應該是宗家的十三小姐。”


    然後他又撚了撚那令牌,對她道:“你將靈力輸進去。”


    遲萻疑惑地看他,嚐試著調動體內的靈力。


    因為筋脈中的靈毒之故,所以她一直活得像個廢人,也從來沒有試圖溝通體內的靈力,當她試著溝通它們時,那些靈力就像聽話的孩子,能讓她隨心所欲地支使,它們緩緩地從她指尖泄出,變成一縷柔和的白光。


    白光覆上令牌。


    接著,就見令牌發生變化,正麵的“萻”字模糊,變成虎牌,而背麵的那“十三”,變成“一百二十七”。


    這是什麽意思?


    司昂神色冷峻,緩緩地道:“白虎為王,你是宗家第一百二十七代的白虎之主。”


    遲萻茫然臉。


    司昂將她摟到懷裏,歎息一聲,“突然覺得你這樣挺好的。”


    遲萻雙手下意識地摟著他的腰,將臉擱在他肩膀上,笑著問:“為什麽呀?”


    “因為,如果你真的是宗家第一百二十七代的白虎之主,我們永遠不會相遇,你就沒辦法嫁給我了。”他想了想,又添一句,“就算你想娶我也不行。”


    所以,靈圖師宗家的白虎之主,禁婚嫁,一輩子當老姑婆的麽?


    話說,她現在多少歲了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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