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下的線人報告,濛江縣城林闖的人頭已經漲至五十大洋,而半個月前還是四十塊。林闖的嘴巴幾乎咧到耳叉,說不出年底就漲到一百了,這下總算和那個血梅花殺手扯平。線人說血梅花殺手的人頭已經漲至一百五十塊大洋,半個月前的價碼還是一百三十。林闖叫,什麽鳥人?二十二十的漲,小日本抽風了。柳東雨說日本出高價,說明殺手的頭比你的值錢唄。林闖不信,問線人消息確定嗎?線人說白紙黑字清楚著呢。林闖氣哼哼的。數日後,線人把撕掉的懸賞通告帶上山寨。林闖前前後後裏裏外外翻了好幾個來回,突然揉成一團,罵,狗日的鬼子,瞧好吧,等著老子收拾你們。柳東雨樂了,戲謔,你真貪,五十大洋還不足?能買多少頭豬啊。林闖苦巴著臉,要說不少了,做夢也想不到我的腦袋這麽值錢。可人怕比麽,不比不知道,一比嚇一跳,這差距也太大了。你說同樣是殺鬼子,咱殺的未必比那個殺手少,憑什麽他的頭值一百五,咱的頭才值五十?你說鬼子是不是睡迷糊弄錯了?柳東雨樂了,這怎麽可能錯?林闖叫,怎麽不可能?我吊線還常常吊錯的。


    柳東雨回屋不到一刻鍾,林闖便敲門進來,他不說話,像脖子擰著了,反複拍打著。柳東雨等了一會兒不耐煩,叫,你要覺得累贅就直接割了。林闖嘻嘻一笑,這麽值錢的東西怎麽舍得呢?我是讓這脖梗子長結實了,不到一百大洋,誰都別想碰。柳東雨氣樂了,她知道林闖來幹什麽,故意問他,你不是為大洋找我吧?林闖說,就是為大洋啊,咱得想個招呢。柳東雨問,怎麽?不服?林闖說,當然不服,一顆頭頂咱三個,怎麽服?柳東雨說,我倒有個辦法。林闖忙道,快說,妹子,我就知道你有主意。柳東雨說咱自己寫幾張懸賞通告,把你的人頭漲到一百,把血梅花殺手的頭降到三十,多簡單的事。林闖舔舔耷拉著的下嘴唇,妹子,別這樣寒磣你哥,咱好歹也是抗日軍司令。柳東雨故意板了臉,也隻有這個辦法,還能讓小鬼子寫?林闖說,當然可以。柳東雨說,怎麽做?摁住鬼子?說林闖的人頭值一百大洋?林闖說,你明白我的意思。柳東雨說我腦子不好使。林闖說,咱也殺了不少鬼子,都是些無名之輩,咱得殺幾個大的,軍官啊什麽的,肯定出名。柳東雨冷笑,殺日本天皇更出名。林闖說,別抬杠,那老東西遠,咱夠不著,咱殺夠得著的。柳東雨說,殺鬼子不是鬧著玩,你以為日本軍官的頭是蒿子草啊,隨便砍?林闖說,所以找你商量麽,你主意多。柳東雨說,我沒主意。林闖說,妹呀,過分貶自己可不好,你能把鹽弄回來,弟兄們把你當神敬呢。柳東雨笑罵,去去去,少給我灌迷魂湯。林闖說,我說的是真心話,咱都服你,怎樣?這幾天咱幹個大的?柳東雨叫,這幾天?林闖說,殺鬼子還嫌早啊。柳東雨說,不行,不能隨隨便便把弟兄們拉出去,你不心疼我還心疼呢。林闖說,那就計劃一下?柳東雨輕輕咬咬嘴唇,又掉進他的陷阱。打當然是要打的,她留在寨裏就是為了打鬼子。她勸林闖等待時機,近日長白山外圍的日兵突然增多,顯然是要搜捕抗日武裝,若遭遇大部隊敵人,肯定要吃虧。硬碰硬根本幹不過鬼子。柳東雨一番分析,林闖頻頻點頭,妹子,你窩在寨裏真是可惜了,好吧,我聽妹子的。我不過個木匠,腦袋值五十大洋也不少了。


    柳東雨聽出林闖仍有醋意,沒接他的茬。


    某日,林闖拎一小壇酒過來,讓柳東雨陪他喝兩盅。酒是線人帶上山的,自家釀的高粱酒。柳東雨瞄瞄酒壇子,壇上竟是蓮花的圖案,揶揄,存貨還不少,我以為你真和弟兄們有福同享呢。林闖說,我向我娘發誓,我讓弟兄們喝來著,誰也不肯。總不能掐他們的脖子吧?為了喝酒掐斷誰的脖子,我不成閻王了?柳東雨笑了,明兒喝口醋,你是不是也準備一套說辭?林闖糾正,妹子,我沒準備,實話實說。來一口?柳東雨搖頭,說自己從來沒喝過。林闖說,什麽都有第一次,今兒就破個戒,閑著也是閑著。林闖軟泡硬磨,柳東雨就坐下來。


    林闖突然道,你撒謊了妹子,你喝過的。柳東雨嘁一聲,這才剛開始喝呢,你就說胡話了?林闖直視著柳東雨,不,你就是喝過。柳東雨語氣稍有些冷,憑什麽斷定我喝過?林闖說,憑感覺。妹子,你要是沒喝過酒,哥把腦袋賠給你。別看五十大洋,哥舍得。柳東雨不屑地噓一聲,臉卻隱隱燒起來。她當然喝過,第一次是和鬆島在安圖,在哈爾濱的日子,她經常出入酒館,有時她自己,多數時候是鬆島帶她去。她想忘掉那段日子,忘掉酒,那是傷疤蓋著的傷疤。林闖得意地,怎樣?哥猜對了吧?柳東雨突然就惱了,我喝過又咋樣?


    林闖顯然沒料到柳東雨發火,怔了怔,突然嘿嘿一笑,都說這高粱酒勁兒大,以為胡扯呢,酒嘛,其實就是水,可……今兒我信了。他抱起壇子灌幾口,把槍推給柳東雨,等會兒我喝多了撒酒瘋,你別心軟,不過別打頭,好歹五十大洋,像你說的,能給弟兄們買多少頭豬啊。柳東雨故意撅起嘴。剛才失態了,衝林闖發火有什麽道理?林闖偏就有這本事,不露痕跡地替她把尷尬遮掩過去。


    柳東雨恢複了常態,林闖卻顯得小心翼翼,還喝不喝了?


    柳東雨說喝,一把奪過來,沒往碗裏倒,仰頭猛灌。


    林闖叫,我的妹呀,就這一壇,給我留點兒。


    柳東雨摜到桌上,抹抹嘴巴,怎麽,心疼了?


    林闖雙手搶過去摟在懷裏,當然心疼!


    柳東雨問,是不是怕我撒酒瘋?


    林闖說,這倒不怕,我最會整治酒瘋子,想不想聽?


    柳東雨說,賣什麽關子?


    林闖揪揪耷拉的嘴唇,似乎有些興奮。你沒來那陣兒,我和弟兄們吃了一個大戶,弄回兩大壇酒。我讓弟兄們喝個痛快,但不能喝醉。一個弟兄不聽話喝多了,喝多也不要緊,還耍酒瘋,亂砸東西。馮大個兒要揍他,我沒讓。酒在肚裏興風作浪,吐出來不就完了?我安排人去溝渠裏捉了幾條——


    柳東雨後背一陣冷麻,及時截住。她已經猜到了。她知他的意圖,不讓她再喝了。


    林闖央求,你聽完吧,後麵可精彩呢。


    柳東雨叫,先把酒給我!


    林闖說,妹子,這是酒,不是水。


    柳東雨說,少廢話,是你硬讓我喝的。現在舍不得了?


    林闖說,留點兒給娘上供,咱娘也好這口。


    柳東雨和林闖爭奪。這廢話簍子,什麽招都使得出來。她偏不吃這套。終於搶到手,喝得猛,嗆著了。林闖趁機搶過去。他比柳東雨會喝,不沾嘴唇,酒直接進了嗓子。柳東雨被驚著,傻愣著。


    一壇酒在兩人你爭我搶中喝得精光。當然,大半是林闖喝的。林闖舉著壇子,最後一滴酒落在舌尖上。妹子啊,我好歹也是司令,你怎麽就不讓著點兒?柳東雨說,司令有什麽了不起?認你是司令,不認你就是一土匪頭子。林闖叫,咱的頭值五十大洋呢。哪個土匪頭子的腦袋值五十大洋?柳東雨說,沒想到鬼子也當冤大頭。林闖不高興了,問柳東雨什麽意思。柳東雨反問,什麽意思,你不明白?林闖瞪柳東雨一會兒,忽又笑了。瞅他的神情,柳東雨知道他又冒出歪點子。妹,是不是醉了?要不要我給你醒醒酒?柳東雨知他沒有好話,發狠道,再胡扯,信不信我崩了你。林闖哦一聲,沒醉?沒醉怎麽說胡話呢?你說,哥這腦袋值不值五十大洋?柳東雨沒好氣,值三百,行了吧?林闖說,三年以後,爭取讓鬼子漲到三百。


    那晚,林闖借著酒勁兒講了和大白桃的事。柳東雨也講了和鬆島的交往。當然略去許多。血梅花殺手,那個秘密隻屬於她和哥哥。柳東雨忘記話題怎麽就扯到血梅花殺手,似乎是林闖感慨,那哥們兒必定有穿牆越壁的本事,如果投奔山寨,情願把司令讓給他。柳東雨腦袋有些脹,但仍清醒著,奚落他剛才還不服,半壇酒下肚就繳械了。林闖說,小鬼子出一百五十大洋,說明怵他甚過我啊,這好漢和咱一夥,不把濛江磐石樺甸鬧翻天?他來我肯定讓給他。柳東雨說,你知道人家不會來才這麽說吧。林闖有些不高興,讓你小瞧了,哥不是嫉賢妒能的王倫,今兒把話撂這兒,哪天他上了山寨,我必定把司令讓給他。柳東雨說,看樣子,你這五十大洋的價到頭兒了。林闖嘻嘻一笑,也不一定,再幹幾仗,就不信小鬼子不漲價。


    一個月後,線人帶來龍山鎮警察署的情報。龍山鎮距濛江縣六十公裏,地理位置十分重要。日本在龍山鎮設了警察署,但多半是偽軍,隻有一個日本指揮官。這一陣子警察署突然多了五個日本人。根據警察署的廚子傳出的話可以判斷,不管大小,至少有一名軍官。這五名日兵進駐警察署,說明近期也許有異動,這個時候端掉警察署再合適不過。近四十天沒下山,知道要和日本人交手,都躍躍欲試的。


    黎明時分,柳東雨林闖帶人趕到龍山鎮外的樹林裏。半上午,分頭化妝進鎮。警察署在鎮十字街,老遠就看到黑色的門樓。看到門口背槍的警察,林闖低罵,狗日的,真想一槍崩了這小子。據線人說,別看是偽警察,禍害人不比日本人差,常往門樓拽漂亮姑娘。


    離警察署還有約一百米,林闖忽然揪住三豆的衣服,大罵,老子當你是弟兄,你竟然偷老子的女人。三豆叫,沒有呀,大哥,你誤會了。林闖啪地給三豆一個嘴巴,還嘴硬!三豆往後一撤,掙脫林闖。林闖緊緊追著,嘴裏依然罵咧咧的。


    跑到警察署門前,三豆又被林闖抓住,兩人扭打在一起。圍觀的人越來越多,兩人的衣服撕破,臉上也有了傷痕。警察走過來,吆喝著讓開讓開,誰他媽吃飽了撐的,來這兒起膩。三豆衝警察喊,老總救我啊。林闖又給三豆一個嘴巴。警察喝斥,林闖氣乎乎的,老總,我平日對他不錯,這小子竟然偷我的女人。三豆叫,我沒偷,是她自願的。林闖怒罵,你小子還嘴硬!舉手要打。警察喝住他。林闖讓警察評理。警察牙一齜,這還不簡單?究竟是他偷的,還是你女人自願,問你女人不就知道了?你女人呢?林闖扭頭尋找,那個賤貨剛才還在……喏,在那兒。過來!


    灰頭土臉的柳東雨到跟前就緊張地抓住警察,老總救我。林闖罵不要臉的貨,就要打柳東雨。柳東雨往後撤,警察一個趔趄,差點摔倒。警察怒了,你們這幫小子是活膩歪了,敢在警察門前撒野,走,都到警察署裏去。


    一幹人趁勢湧進去。


    林闖撲向正房,三豆衝向廂房,柳東雨帶領兩個人守住大門口。


    數聲槍響。幾分鍾後,林闖揪著一個日兵的領子,讓柳東雨問問他是什麽級別。柳東雨問,那家夥梗著脖子不答。林闖火了,照後腦就是一槍。


    林闖說還有事未辦,轉身返回正房。柳東雨知道他幹什麽去了,對他,和殺鬼子同樣重要。三豆等人把戰利品弄到門口,林闖還沒出來,柳東雨心不由一沉,低聲對三豆說,你守著大門,我進去一下。


    林闖正往牆上刻字。牆是石牆,糊著一層薄泥,字不是很清晰。林闖回頭,竟有些羞澀,媽的,不好寫呢。


    柳東雨往地上瞅,想給林闖尋個寫字的家什。突然間發現床底有異常。


    在安圖幾個月後,柳東雨隨鬆島到了哈爾濱。鬆島說安圖的生意一直不好,當初在安圖設收購點就是因為離她近。他的店鋪主要在大城市,特別是哈爾濱。他想搬到哈爾濱,和她商量。沒錯,他完全是商量的口吻。她沒有馬上回答。他說來回跑倒沒什麽,但沒法照顧她。柳東雨毫不客氣,我是小貓,用你照顧?柳東雨半隻腳已經踏進鬼門關,被鬆島救出來後,不再動不動就發脾氣,但依然是帶刺的玫瑰,嘴上不饒人。鬆島笑笑,說他撒謊了,主要是見不到她,他心裏發慌。當然,如果她就是想留在安圖,他就陪她留下。柳東雨嘴上說誰稀罕你,心裏卻飲了甘霖一般,泛起濕潤的甜。鬆島似乎明白她在想什麽,說哈爾濱是大城市,信息廣,更容易打聽到柳東風的消息。她終於動心。當然,她沒有歡天喜地,半開玩笑地警告他,你可不許欺負我哦。鬆島苦著臉,你不欺負我就開恩了,我哪敢欺負你啊。


    鬆島安排柳東雨進了東洋株式會社哈爾濱分社。說株式會社五花八門哪兒的人都有,消息渠道多,更有可能打探到柳東風的信息。到了哈爾濱,柳東雨越發感覺自己孤苦無依,對鬆島生出格外的親近感。雖然他是日本人,畢竟他不壞,不然她怎麽會喜歡上他,又和他來到哈爾濱呢?鬆島說如果她覺得辛苦,在家呆著也可以。柳東雨半真半假的問,你養我呀?鬆島說,有我吃的就不會讓你餓著。柳東雨並不領情,誰稀罕。她隻是嘴上硬。他給她花了很多錢,就租的那套房子,靠她自己,不吃不喝也養活不起。她說我會還你,可她清楚不可能還他的。她又沒逼他,是他自願的;反正他掙的是中國人的錢,花他的又能怎樣?偶有不安,這些結實的理由就圍住她,防備著可能的攻擊。


    鬆島常出門,隻要在哈爾濱,必定過來陪她,如有刮風下雨,他開車接送她。他很紳士,在她這邊住都睡在小床。當然,他是有賊心的,有幾次喝了酒,試圖突破她的防線,每次都被她識破並化解。她皺皺眉或警告,你說不欺負我的,他便罷手。他不生她的氣,相反,生自己的氣。他會罵自己,並向她道歉。其實,如果他稍稍堅持,她會由著他。老實說,他的適可而止讓她欣慰,又有淡淡的失落。他尊重她,她能感覺到,但似乎又有些別的,任她怎麽努力也感覺不到。


    某天晚上,鬆島帶柳東雨出席一個宴會。柳東雨不喜歡人多的場合,但鬆島軟纏硬磨,說他見的那些人都是生意上的朋友,讓她務必給他個麵子。平時都是他遷就她,她猶豫一下就答應了。她以為一桌人,沒想到有三四十號。所謂的宴會也不是圍坐在一起,食物和酒在一旁的桌上,吃什麽喝什麽自己去取。柳東雨到那兒就後悔了。她不習慣。特別是那個叫埃希爾的法國人抱過她之後,就更加不舒服。鬆島的朋友多,要說的話也多,柳東雨端了杯酒,選個角落坐下。埃希爾竟然跟過來。他個頭兒高,長一張馬臉。他招呼她,她淺淺地點點頭。他沒看出或不在意她的冷淡,在她對麵坐下,誇她眼睛長得好看,誇她性感。她不理他,他自言自語,他曾經喜歡一位中國姑娘,她像柳東雨一樣長著漂亮的眼睛,後來她失蹤了。他不知她去了哪裏。失蹤兩個字挫痛柳東雨,她的手顫抖了一下,杯子傾斜,酒灑出來。埃希爾說他始終忘不掉那位姑娘。他的聲調和目光都充滿憂傷。柳東雨也傷感起來,當然不是為埃希爾或那位姑娘。不料,埃希爾一轉,說那位姑娘床上功夫是一流的。他目光裏的憂傷不見了,色迷迷的。柳東雨猛揚起手,多半杯紅酒潑到埃希爾臉上。埃希爾不叫也就罷了,這家夥竟然大嚷大叫的。柳東雨怒火頓生,狠踹埃希爾一腳,憤然離去。


    鬆島和柳東雨吵了一架。這是他第一次動怒。他怪她不給他麵子,怪她砸了場子。柳東雨當然不示弱,她才不管他的狗屁朋友,對她無禮她就不客氣。什麽法國,什麽浪漫,什麽玩笑,去他媽的。踹一腳算輕的。


    當然,最後是鬆島道歉。他不該帶她到那個地方,不該向她介紹埃希爾,更不該和她吵。總之,他錯了,什麽都是錯的。柳東雨沒有得理不饒人,氣早就消掉大半。和好之後,鬆島又給她買了許多東西。柳東雨不虛榮,可鬆島的殷勤讓她很享受。不是那些東西多麽貴重,而是他在乎她的證明。她明白並且相信。


    那是什麽樣的日子?醉生夢死?甜蜜眩暈?似乎都有點兒又都不是。柳東雨並不知道噩夢在悄悄靠近,那時她基本是滿足的。如果惆悵,就是始終沒有柳東風的消息。


    春天姍姍來遲,柳東雨決定回一趟柳條屯。哥哥是不是回家了?他肯定也在找她。


    鬆島把消息帶給她。她被驚喜擊倒。


    去包子鋪的路上,柳東雨仍然懷疑,追問鬆島,這是真的?你不會騙我吧?鬆島很耐心,當然是真的,我要騙你,你還不吃了我?柳東雨就是不踏實。哥哥怎麽也到了哈爾濱?還賣包子?直到見到柳東風,柳東雨還有些愣,因而她的喜悅像沒熟透的柿子,僵硬,酸澀。


    柳東雨揣了一肚子話,真正坐哥哥對麵,卻又不知從何說起,多半話像逃兵一樣潰散。柳東風原本就是半肚子話,甚至半肚子也不夠。他講的簡單,問的也潦草。那年,他本來要找她,可出了點兒意外。完後就停住。她很想問是什麽意外,感覺柳東風不願意說,也就閉嘴。她講了和鬆島在一起,他也隻是問,還行吧?漠然而冷淡。柳東雨其實挺擔心的,摸不準哥哥對她和鬆島的態度,做了應對的準備。柳東風如此輕描淡寫讓她大感意外,鬆一口氣的同時,又很失落。他不在乎她和誰在一起。她說住在鬆島租的房子裏,哥哥的樣子依然是欲言又止。她馬上說,日本佬的錢,不花白不花。柳東風沒像過去那樣苛責她,他移開了目光。她和哥哥似乎有了隔。這不可能,更不應該。可,若不是隔,那是什麽呢?她想不明白。


    柳東風來過幾趟,她也去過包子鋪。隨便嘮嘮,僅此而已。那隔仍然在,她能感覺到。似乎與鬆島有關,又似乎不全是。哥哥與鬆島來往挺多的。中間差不多一個月,柳東風沒上門,那天快中午了,突然來找她。柳東雨以為有什麽要緊事,他似乎走得很急,額頭明顯有汗。柳東風說隻是路過,進來瞧瞧。坐了一會兒,柳東風約她出去吃飯,特意強調,就咱倆吧。柳東雨明白他的意思,說正好鬆島出門了,她在家裏給他做。柳東風猶豫一下,說還是出去吧。她沒再說什麽。當然,她不會讓柳東風出錢,但這話不能說出來。


    走出一道街,柳東雨指著前麵的餐館,說就去那裏吧。她和鬆島在那兒吃過。柳東風問你餓嗎?柳東雨說不怎麽餓,柳東風說那就再走走。柳東雨不知柳東風什麽意思,既然哥哥說再走走,她就跟著他走。走過幾道街,柳東雨真有些餓了,柳東風仍沒有停下的意思。柳東雨不知他要帶她去哪裏,吃個飯要轉遍哈爾濱嗎?哥,還走啊?柳東雨終於忍不住。她已經落後一大截。柳東風回頭,餓了?柳東雨說腰都要餓斷了,你不餓嗎?柳東風瞅了瞅,指著一家麵館說,就那兒吧。徑直走過去。


    要了兩碗麵,一碟鹹菜。柳東風似乎比柳東雨還餓,埋下頭,邊哈氣邊往嘴裏劃拉。吃相很不雅。柳東雨問,哥,你不嫌燙啊?柳東風像沒聽見,熱氣騰騰一碗麵,很快就進了肚。柳東雨問他吃飽沒有,要不要再來一碗。柳東風說飽了,你快吃吧。完後便定定地盯著她,明顯有催促的意思。柳東雨低下頭,躲開他的目光。飯得一口一口地咽,她可不能像他。吃到一半,她沒忍住,瞄瞄他,感覺他有事。他的目光伸得老長,恨不得替她把麵條挑起來。柳東雨放下筷子,他馬上問,不吃了?柳東雨說吃飽了。柳東風立即道,那就走吧。


    路過公園,柳東風說進去坐坐吧。像征求她的意思,可根本就沒看她。在長凳坐下,柳東風問,你沒吃飽吧?原來他知道她沒吃飽。柳東風說改天去家裏吃包子,我最愛吃你嫂子蒸的包子。柳東雨沒說話。她還沒喊過那個女人嫂子。頓了頓,柳東風說,說會兒話吧。柳東雨突然明白,哥哥不是路過,是專門找她的。也不是請她吃飯,是要和她說話。為什麽要到這個地方,哪裏不能說話?其實,柳東雨也想和哥哥好好聊聊。多年沒見,她有好多話要說。哥哥這些年一定不容易,像她找他那樣,他也在找她。一定的。


    柳東風似乎很隨意的,把話題拐到鬆島身上。他問鬆島都帶她去過什麽地方,對她好不好等等。鬆島對她很好,她已經告訴過他。柳東雨不明白哥哥為什麽問這個,他似乎對她和鬆島的事突然上心了。他的冷漠和冷淡讓她難過,現在,他不停地追問,她反而不適應。怎麽,他要管她了?她當然在意他的態度,但如果他反對,她也有應對。她認定的事,誰也別想改變。她就是喜歡鬆島,就是要和他在一起。


    意外的是,柳東風沒說鬆島的不是,更沒有反對她和鬆島在一起。他講起過去。漫漫長夜,母親無休止地納鞋底做鞋,父親隔陣子就背著竹簍出趟遠門。父親的失蹤。柳東風的尋找。梅花軍。有一些,柳東雨有記憶,更多的事情,柳東雨第一次聽說。


    柳東風終於停下,他看著她,目光流溢著憂慮。鬆島……哥哥說這兩個字似乎很吃力,他不是普通商人。哈,繞了一圈又繞回來。柳東雨說,當然不是普通商人,他還是半拉子醫生呢。柳東風搖搖頭,他也不是醫生。柳東雨笑了,你是不是想說,他是日本的探子?柳東風說,差不多,他是日本的情報人員。


    柳東雨幾乎跳起來。柳東風眼疾手快,猛地拽住她,你聽我說!


    鬆島第一次直接交給柳東風任務:打探領事館翻譯喬本的下落。一天前,喬本莫名失蹤。柳東風問為什麽不找滿州警察,鬆島說滿州警察也在偵辦。事關重大,不能單指望他們,他們要麽不盡力,要麽太蠢。根據推斷,很可能被綁架了,如果柳東風能提供重要消息,他的朋友會大大獎賞。柳東風說,我試試吧。


    喬本被關在道裏公園西北方向的一處民房,四天後被解救,已經奄奄一息。柳東風得到二十塊大洋賞賜。鬆島告訴柳東風,他的朋友要召見柳東風。


    柳東風以為鬆島會帶他到日本哈爾濱領事館,沒想到竟然在一家很不起眼的茶館。當一個扁臉深目的男人向柳東風伸出手,柳東風心跳幾乎停止。那張照片看了幾百遍,麵前的男人正是國吉定保。國吉定保身著便服,像個儒雅商人。國吉定保說話聲音有點兒啞,睡眠不足犯困的樣子,深目裏爬出的光也鬆鬆垮垮。柳東風不知他天生如此,還是長期修煉出來專門迷惑人的,非常不容易引人防範的表情。柳東風憑借獵人的敏銳,依然捕捉到他深藏眼底的冷酷和凶狠。


    鬆島稱呼國吉定保國先生,說國先生平時很少見客,更不要說請客人喝茶,今天是破例。柳東風頻頻點頭,一副沒見過世麵的緊張樣。


    國吉定保先是表示對柳東風的賞識,隨後問柳東風是怎麽獲知消息的。柳東風明白,這才是國吉定保見他的目的。柳東風演練了好多遍,每句話每個細節都和李正英白水一起推敲過。國吉定保不住點頭,突然間會問個看似無關的問題。告別時,國吉定保讓柳東風好好幹。柳東風麵露猶豫,說自己沒經驗,這次完全是意外,如果他提供的消息不準,會不會挨罰,再把那二十大洋扣回去?國吉定保稍一愣,旋即笑道,不會的,隻要忠心,錯也不要緊。


    柳東風向李正英匯報,李正英問,你確定是國吉定保?柳東風說確定,就是照片上那個人。李正英擊掌,太好了。旁邊的白水得意道,這計不錯吧?總算把狼引出窩了。


    如何刺殺國吉定保,三個人發生了分歧。柳東風說有機會再見到國吉定保,到時一槍結果了他。李正英說不能作無謂的犧牲,如果柳東風帶槍被發覺呢?柳東風說一命換一命,他願意做這買賣。李正英說,問題是你的犧牲未必能換來國吉定保的命,還有,你妻子怎麽辦?白水說他光棍一條,刺殺國吉定保最合適。柳東風再和國吉定保見麵,他就事先埋伏好。李正英說國吉定保什麽時候見柳東風,在哪兒見,柳東風未必清楚,就算清楚,萬一失手,再找機會就難,而且會連累柳東風。對李正英的從長計議,柳東風和白水都不讚成。特別是柳東風,晚一天就意味著多當一天日本的狗腿子。李正英強調必須萬無一失才可以動手,得到國吉定保和鬆島的信任,說不定會獲取對我們有利的情報。


    沒多久,柳東風和鬆島一起吃飯。鬆島說要去長白山采購人參,這陣子柳東風不必找他。柳東風問不會太久吧,鬆島搖頭,事情簡單,他提貨就回。


    鬆島問柳東風吃過活魚沒有?柳東風搖頭,活魚怎麽吃?鬆島笑,活魚有活魚的吃法,待他從長白山回來,請柳東風吃。柳東風說還是算了吧,吃慣包子的人,肯定吃不慣這些個洋玩藝。鬆島說,什麽都有個習慣,習慣就會好,譬如你和我朋友的合作。柳東風鯁了鯁,我並不適應,走到這一步……還是別說了吧。鬆島說,適應才能生存,有一天你會徹底適應,你會非常認同這種生活,會覺得這才是你要的生活。柳東風有些茫然地搖搖頭,以後……我不敢想。鬆島突然壓低聲音,雖然隻有他們兩個人,我其實還有個身份。聽過鬆島略顯鬼祟的說辭,柳東風突然跳起,久久瞪著鬆島。鬆島不動聲色,東風兄,嚇著你了?坐,坐呀,不用這麽緊張激烈吧。柳東風緩緩坐下,目光仍然硬著。鬆島問,東風兄很意外?柳東風說,何止是意外?你說的生意就是這個?鬆島說不止這個,我一直在收藥材啊。柳東風說收藥材不過是幌子吧?你朋友的事,其實就是你的事。鬆島倒也直白,準確地說,是帝國的事。柳東風說你一直把我當猴耍啊。鬆島說,東風兄想錯了,如果耍你,就不會告訴你了。柳東風問鬆島為什麽騙他這麽久。鬆島說並沒有騙柳東風的意思,他的工作先前和柳東風沒有關係,他不想失去柳東風這個朋友。柳東風冷笑,現在呢?鬆島凝視著柳東風,說現在不同,東風兄和我在同一條船上。柳東風仍然冷冷的,你以為我會跟著你?鬆島說,東風兄可以選擇別的路,但東風兄這麽聰明的人,該清楚帝國的船既然上來了,就不能隨便下去。鬆島不動聲色,但話裏透著殺氣。柳東風說,你這是威脅我嗎?鬆島說你我相交多年,我清楚東風兄是什麽人,怎麽敢威脅東風兄?我隻是說實話。就算我不計較,國先生未必同意。柳東風問,他是什麽人?鬆島如實相告,又強調說國先生很賞識東風兄的。


    柳東風垂下頭,不能急於表態,太痛快會引起鬆島懷疑。好一會兒,柳東風問柳東雨知道不。鬆島說,你知道她的性格,不能讓她知道,不然會傷害到她,我喜歡她,有些事……我身不由己。東風兄,你打算告訴她嗎?柳東風反問,你認為呢?你覺得我願意自己的妹妹和一個日本警察在一起?鬆島說,東風兄可能不願意,但我想你不會告訴她,因為東風兄是聰明人。有一點兒東風兄該清楚,我是真心喜歡她的。東風兄,無論從哪方麵說,你都應該和我合作,這對你沒壞處,對東雨更沒壞處。柳東風尋思一會兒,略顯無奈,說可以和鬆島合作,但有兩個條件,一是鬆島必須替他保密,尤其不能讓二丫和柳東雨知道。鬆島說,這是自然,東風兄放心好了。第二個呢?柳東風說,你絕對不能傷害東雨。鬆島輕輕一笑,東風兄多慮了,你知道我喜歡她。柳東風說好吧,不過殺人放火這類事我做不了。鬆島說我們先不討論這個,現在隻請東風兄幫忙。


    柳東風有些不解,我不過一個半途而廢的獵人,能幫你什麽?


    鬆島說,打聽血梅花殺手的行蹤。


    柳東風更加不解,血梅花?殺手?


    鬆島問柳東風是否聽說過血梅花殺手。柳東風晃晃腦袋。鬆島說這個殺手專門刺殺日本警察和憲兵,且在死者腦門留下血梅花印跡。從安圖到哈爾濱,他一路追過來,逮捕過幾個疑犯,但都不是真正的血梅花殺手。他立了軍令狀,年底抓不到血梅花殺手,就沒好日子了。鬆島突然站起來,給柳東風鞠了一躬,東風兄,拜托你了。


    柳東風更加疑惑,這麽難的事,我怎麽幫得上忙?鬆島說特別刑事部撒下許多網,都沒有收獲,作為曾經的獵人,柳東風很可能會嗅到殺手的蹤跡。更重要的,柳東風有優勢,他和二丫開著包子鋪,比別人多幾雙耳朵。柳東風搖頭,他不想把家人扯進來。鬆島說,你知道怎麽獲取信息的。柳東風聲調就有些冷,你是趕鴨子上架啊。鬆島說,東風兄不是鴨子,你是獵手,國吉部長十分看好你。五十塊大洋等著你呢。柳東風歎口氣,我試試吧,這也是國先生的意思?鬆島說當然。


    再次見到李正英,李正英也感歎說,幾年前就聽說過血梅花殺手,此人神勇和膽識均在你我之上,隻是孤身作戰,危險係數大。如果能拉他進來一起幹就好了。即使他喜歡獨來獨往,咱也可助他一臂之力。東北這麽大,找他難啊。不過也好,咱們找不到,鬆島更找不到。鬆島求助於你,說明他黔驢技窮,沒招了。這是契機,以後你有更多機會靠近國吉定保,合適的時候,咱們再好好策劃一下。


    李正英說長白山有咱們的隊伍,鬆島去長白山,很可能是參與對抗日武裝的圍剿。數日後,李正英告訴柳東風,他猜得沒錯,幸虧情報及時,你立了頭功。


    柳東風給鬆島接風,問他提貨順不順利,鬆島說順利也不順利,貨主突然變卦,坐地起價,他沒帶那麽多錢,隻購回一半。柳東風問鬆島是不是還得跑一趟,鬆島說現在走不開,過陣子再說。


    鬆島說帶柳東風去個刺激的地方。


    柳東風慌道,尋花問柳我可不敢,我家那位你不是不知道,會活吃了我。


    鬆島說,放心,沒有花也沒有柳,不過是些柴棒子。


    鬆島帶柳東風去的地方在果戈理大街深巷裏,俄式建築,院落的牆頂圍著鐵絲網,院外古樹參天,林間青苔厚密,感覺像進了深山。那座俄式建築如藏在林間的鳥窩。


    穿過一個房間,不知鬆島在牆角鼓搗了什麽機關,牆壁滑開一扇門,沿台階下去,是一個長長的廊子。鬆島推開一扇門,燈光刺眼,好半晌,柳東風才看清屋內的設施和器具,然後看到被吊著的人。那個人垂著頭,看不清麵目,但從襤褸的衣服和斑斑血跡判斷,他剛剛受過刑。


    肯定是日本警察的秘密審訊室。柳東風問鬆島這是什麽地方。鬆島問,刺激嗎?柳東風顫聲道,咱還是走吧。鬆島說,東風兄可是獵人啊。柳東風說,這不是打獵啊。鬆島笑笑,帶柳東風離開。


    那天,柳東風在道裏公園獨自走了好久。鬆島為什麽帶他去那個地方?恐嚇、威脅還是對他有所懷疑?鬆島肯定是有用意的。他要格外小心才是。


    柳東風打算歇一陣子。半個月不到,耳邊便滿是匕首的抱怨和抗議。


    又挨過五天,柳東風終於坐不住了。


    遇險是常事,像打獵一樣。但柳東風從不失手,怒放的梅花不懼時令。


    柳東風回到家,二丫告訴他,鬆島剛剛離去。柳東風掃掃桌上的茶杯,問鬆島說些什麽。二丫說他要吃包子,她還沒蒸熟,他卻匆匆走了,她忙著幹活,沒在意他說什麽。二丫臉上有隱隱的驚恐,我是不是說錯話了?柳東風笑笑,你個女人家,有什麽錯不錯的?他再來,你隻管招待就是。


    柳東風找到鬆島,說這幾天去了樺甸。鬆島問他有什麽收獲,柳東風搖頭,還未發現有用的線索。鬆島沉默良久,說血梅花殺手又在綏化作案了,大日本帝國又少了一名軍人。柳東風道,就算他是一陣風,也該留下痕跡呀。鬆島黯然道,每起案子的現場我都反複勘察過,他比風難對付。柳東風露出些許不安,說他可能會讓鬆島失望。鬆島說,我快和他碰麵了,我有這種感覺。東風兄,梅花殺手緝拿歸案,我晉升,你也錯不了,不止五十大洋。


    柳東風提出請鬆島和國吉定保吃個飯,他既然幹了,想多和國先生接觸接觸,鬆島凝視了柳東風數秒,說他會安排,不過最好是柳東風有禮物的時候。柳東風點頭,我明白。


    二丫揚揚眉毛,笑盈盈地讓柳東風看她新做的圍裙。圍裙上滿繡著牡丹花,如燃燒的火焰,昏暗的屋子頓時亮起來。比以往的圍裙大,剛好沒過膝蓋。二丫轉了一圈,問柳東風怎樣。柳東風問,褂子呢?二丫作不解狀,什麽褂子?柳東風說,不是讓你做個褂子嗎?二丫微微蹙眉,又換上央求的語氣,你先說嘛,圍裙好不好?柳東風說,好……是……好。二丫氣哼哼的,瞧瞧你那不情願的樣兒,嫌我花錢了?不是你一個勁兒攛掇我麽。柳東風說,你這是衣服麽?二丫說,不年不節的,做哪門子新衣服?我喜歡圍裙嘛,多喜慶啊,你瞧好吧,每天至少多賣一籠包子。二丫拋給柳東風一個略顯得意的媚眼,柳東風無奈地悄聲歎口氣。


    有餘下的包子,兩個人的晚餐自然是包子。包子賣光,二丫就變著花樣給柳東風做別的。烙餅、擀麵條……麵食這塊兒,二丫都擅長。那天她擀麵條,擀一下,眉峰就微微聳一下,很用力也很用心的樣子。柳東風坐二丫對麵,默默看著她,目光柔韌中透著隱隱的心酸。二丫猛然抬頭,問,發什麽呆啊?柳東風醒過神兒,笑得有些慌張。看你唄,還別說啊,戴上這新圍裙,你更好看了呢。二丫橫掃他一眼,別起哄,一邊晾著去!柳東風摸摸後腦勺,嘿嘿傻笑,屁股卻沒挪窩兒。二丫低下頭再次專注地擀麵條,柳東風臉上的笑驟然隱去,目光也悄然暗下去。


    夜晚,柳東風摸摸二丫的頭,二丫便鑽進柳東風懷裏。和魏紅俠在一起,柳東風是火,魏紅俠是柴。二丫就不同,柳東風倒更像柴。今天二丫格外瘋,柳東風稍感錯愕和陌生,似乎她和柳東風是久別重逢,有驚喜,還有更多的得而複失的憂懼。


    平息之後,柳東風的手指仍在二丫光滑的肌膚上遊走,走走停停,停停走走。再次停住,柳東風說,你先離開哈爾濱吧。聲音很輕,更像耳語。二丫騰地坐起來,驚問,你要趕我走?柳東風說,你是我老婆,我怎會趕你走?你這性子,點火就著。黑暗中,柳東風仍然覺出二丫灼熱的目光。柳東風讓二丫先回撫鬆,把包子鋪重新張羅起來,入冬前他一定趕回去。哈爾濱太大了,不適合咱們,柳東風強調。二丫追問,就這?柳東風艱難地笑笑,我琢磨好幾天了。二丫說,咱們怎麽逃出來的,你忘了?柳東風說,當然沒忘,都過去這麽久了,應該沒事了。二丫問,你就不怕我半路讓土匪劫了去?柳東風壓低聲音,我會想辦法送你。二丫盯柳東風好一會兒,負氣道,我不回!你在哪兒我在哪兒。柳東風說,你聽我說……二丫打斷,我不聽,睡了,都累死了!二丫重重躺下去,把自己緊緊裹起來。


    幾分鍾後,二丫突又坐起,問柳東風出了什麽事。柳東風說,能有什麽事?就是不想在哈爾濱住了。二丫說,你別騙我,這陣子你不對勁兒。柳東風笑笑,打趣她,什麽時候動的這份腦子?我怎麽個不對勁兒了?二丫靜默好一會兒,說,我不管你是幹什麽的,就算你是殺人犯,是逃犯,我也認了。我不離開,你也別動歪心思,不許離開我哦,死也要跟著你。二丫口氣帶著警告,又似乎藏著玩笑。柳東風推她一把,胡說什麽呢,快睡吧。二丫重新躺倒,都睡,明早還要蒸包子呢。


    二丫無聲無息的,柳東風知道她沒睡著。她無非想告訴他,她根本沒把他的話當回事。二丫看起來大咧咧的,其實什麽都明白。


    確實,把二丫送走的想法在柳東風腦裏盤桓很久了。魏紅俠慘死在日本人的刺刀下,柳東風愧疚萬分,痛悔沒有保護好妻兒。所以想盡最大可能地保護好二丫。柳東風當然不隻是擔心二丫,還有柳東雨。可柳東雨不能離開鬆島,至少現在不能,但二丫可以。雖然可能引起鬆島懷疑,但柳東風也想好了怎樣應對。兩個女人,有一個離開也好啊。二丫的反應,柳東風其實早已料到。她不走,就不能強力弄她走。


    次日,二丫像往常一樣忙碌著,柳東風暫且把想法擱置在腦裏。對付二丫得軟泡,硬得根本行不通。柳東風提議歇一天,他帶她逛逛哈爾濱。來哈爾濱這麽久,還沒像樣逛過呢。二丫頭也不抬,問能不能賣完包子再去。柳東風哭笑不得,說賣完包子天就黑透了。二丫說,那就別去了唄,哈爾濱不就人多嗎,有什麽逛的?柳東風說,咱不去人多的地兒,哈爾濱好去處多著呢。


    先去索菲亞教堂。轉了沒一會兒二丫就出來了,說這有什麽看的,沒意思。柳東風說那就去公園,公園大,清靜。二丫作警覺狀,你不是想把我丟了吧?我可警告你哦,別動歪心思。柳東風忽地笑了,我哪舍得?你丟了誰給我做包子吃?


    公園裏也沒什麽意思,雖然二丫沒說,是怕掃他興吧。但柳東風從她的神色中捕捉到興味索然。好在公園大,可以四處走走。一圈繞下來,已近中午。柳東風提議去吃鐵鍋豬腳,他吃過一次,沒解饞,到今兒還記著。二丫說吃什麽豬腳,亂花錢。柳東風說出來一趟,不能餓著肚子回去,不用多少錢的。二丫說,餓不著你,我帶著飯呢。隨後翻出一個紙包,裏麵竟然是五個包子。二丫很得意地,夠你吃了吧?柳東風半張著嘴,似乎被撐著了。二丫又拽出水壺,炫耀地晃了晃,說包子是素餡,不怕涼。好一陣兒柳東風才緩上勁兒,責備你可真是……他實在不知說什麽好了。在公園的石椅上,兩人吃掉包子,柳東風問二丫還逛不了,二丫說你想逛就逛,你不想逛咱就回。柳東風說,那就……回吧。二丫卻不動,盯著柳東風,你不高興了?柳東風說,沒有……你沒興致,咱別遭罪了。二丫說,逛逛也好,反正回去也蒸不成包子了。柳東風輕輕歎口氣,好吧。柳東風當然不是生二丫的氣,隻是有些感傷。


    公園門外,一個花白胡子的老漢閉目拉著二胡,是淒涼的《二泉映月》,二丫定住。老漢衣著很清爽,神色也很安靜。二丫回頭,柳東風明白她的意思,摸出錢丟進老漢身旁的粗碗,拉著二丫離去。


    穿過十字路口,看到東方照相館的招牌。柳東風的目光久久停駐。完後提議,咱進去照個相吧。二丫遲疑著,那很貴吧。柳東風拽二丫,賣幾籠包子就掙回來了。顯然照相對二丫比較有吸引力。終於是她感興趣的,柳東風自然要滿足她。這是他們共同的心願。


    一個穿白襯衫的青年男子迎過來,問柳東風雙人照還是單人照。柳東風未及回應,門口傳來嘈雜的聲音,三個人同時回頭,兩個背著槍的日本士兵已經橫進來。青年男子丟下柳東風和二丫迎上去,笑問日本兵單人照還是雙人照。日本兵粗暴地撥開青年男子,一通翻亂。


    二丫輕輕拽柳東風,柳東風沒動。二丫又重重推他一下,柳東風明白,應該馬上離開,尤其二丫在身邊。可是腳底生根,就是拔不動。二丫抓起他的手,全力拉他,柳東風才徹底回過神兒。


    走對馬路對麵,柳東風再次停住。二丫沒再催他。周圍店鋪有人探出頭,都很緊張的樣子。照相館傳來日兵的叫罵,還有男子的爭辯。柳東風雙拳緊握,如果二丫不在身邊就好了。


    兩個日兵先後出來,一個抱著紫檀盒子,一個押著青年男子。青年男子邊縮邊辯解,是俄國人放在這裏的,不是我的呀。日本兵根本不理會青年男子說什麽,蠻橫地推著他。青年男子抓住門框試圖反抗,日兵猛踹一腳,青年男子伴著慘叫蹲下去。日兵沒了耐性,突然摘下槍。青年男子隨著槍聲倒下。


    嗵,嗵嗵,嗵嗵嗵,柳東風耳裏灌滿槍聲。日兵踏進照相館的時候,如果柳東風動手,青年男子或許可以躲過劫難。但也難說,照相館被日兵盯上,青年男子躲過今天躲不過明天。再說他不想驚嚇到二丫,那次遭遇土匪也是被迫。柳東風懊痛不已,似乎是他害死了青年男子。路上,柳東風和二丫誰也沒說話,到家已經很晚。二丫問柳東風餓不餓,柳東風無言搖頭。二丫說我也不餓,別做了。


    夜晚,柳東風摟住二丫,二丫有些沒頭沒腦地說,放心吧,我不害怕。


    兩天後,鬆島上門,說又饞嫂子的包子了。二丫神色有些冷淡。鬆島打趣,嫂子不歡迎?二丫聲音也冷冷的,你們日本人真霸道。柳東風沒想到二丫這樣,鬆島顯然也有些意外,臉上的不快稍縱即逝,輕笑道,怎麽個霸道法?柳東風圓場,說女人不懂事,隨後簡要講了那天的經過。鬆島噢一聲,害得嫂子照不成相,罪過罪過,改天我請嫂子去,算賠罪吧。二丫說,我才不照呢,再也不照了,吃你的吧。鬆島略顯不安,讓嫂子受委屈了。又笑了笑,嫂子消消氣哦,不是所有日本人都那麽霸道吧,比如我。我和他們不一樣,對吧?二丫看鬆島一眼,說,你和他們是不太一樣。鬆島又是一聲笑,嫂子心直口快,那我要繼續叨擾了。二丫說,你可別跟他們學,要不遭報應的。柳東風幾次用眼神阻止,二丫視而不見。鬆島果然是好演員,沒有任何生氣的意思,仍是揮灑自如,談笑風生。隻是偶爾和柳東風的目光撞在一起,柳東風能捕到他眼底遊弋的陰寒。


    鬆島走後,柳東風責備二丫。二丫說,他還殺了我啊?瞧瞧你這個樣兒!柳東風說,你以為呢。猛然覺得唐突,補充,他倒不會,滿大街的日本人可都帶著槍呢。二丫滿不在乎,好歹是你的朋友,再說還有東雨的情份,狗還通人性呢,他怎麽也是個人吧。提到柳東雨,柳東風的心突然被利劍刺中。柳東風聲音放緩,鬆島再來,你隻管招待他吃喝,別亂說了,這世道……二丫小聲問,你生氣了?柳東風搖搖頭,很鄭重地叮囑,記住,以後一定別亂說了。二丫點頭,我放心吧,以後不會了,剛才也不知道怎麽了,不過這鬆島到底和那些日本兵不同些。柳東風喉嚨突然發癢,劇烈地咳了一陣,虛應道,沒錯,不然我不會理他。柳東風思量兩三,才決定告訴柳東雨實情,雖然那很艱難,他怕自己有什麽意外,東雨會永遠悶在葫蘆裏。但不能告訴二丫,絕對不能。鬆島是演員,他也是。多年前,鬆島反複強調,我和他們不一樣。就是這句話誆了柳東風蒙了柳東雨。現在,他仍在二丫麵前演著。柳東風嚼出一絲苦澀。更難堪的是,現在不但不能揭穿,反要和鬆島一起演。把二丫送走沒那麽容易,他必須演好。的確,鬆島和別的日本人不一樣。他的刀藏在隱秘處,掩得很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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