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條屯的春天來得晚,五月中旬,樹梢才微微有幾個綠芽。往往剛剛冒個頭,又被倒春寒擋回去。一夜之間似乎又蓄足力氣,鉚著勁兒往外猛拱。那綠由淺至深,芽苞也肥壯許多。一場春雨,葉片突然綻放,村前屋後就被濃綠重重包圍。


    鬆島比春天來得早。當然還帶了許多東西。去年冬天,鬆島病好後,又膩歪七八天才走。柳東風幾次攆他,有時自己都覺得有些過分,縱然鬆島是日本人,畢竟是客人。但鬆島不顧柳東風的冷臉,就是賴著不走。總不能把他拖著扔出去吧。鬆島還是如先前那樣侃侃而談,柳東風不如過去那樣熱絡,但很少打斷。鬆島離開的時候,說來年再來打擾。柳東風說還是別來了。鬆島問,東風兄這麽討厭我?為讓鬆島死心,柳東風說得直截了當,討厭太輕,殺你的心都有。鬆島的臉立時暗下去。


    他不會再來了,柳東風想。所以看到鬆島那個瞬間,柳東風直想抽他。


    既然來了,就得進屋。不然鬆島會在外邊耗著,陪不起。鬆島木樁一樣戳在門口,一家人都陷入緊張狀態。進了屋,就不能立刻攆他走。其實鬆島人不討厭,如果不是日本人,柳東風真願意和他比鄰而居。


    你怎麽又來了?柳東風毫不掩飾自己的厭煩。鬆島一點兒都不難為情,想東風兄了,要不是生意走不開,早就過來了。柳東風說,我說過什麽,你沒忘吧?鬆島輕輕一笑,記著呢,東風兄殺我的心都有。那天挺難過的,後來想我的命是東風兄救的,你有資格再拿走。柳東風說,記著就好。鬆島說,我知道東風兄是說氣話。柳東風快速回敬,真話!鬆島搖頭,東風兄是我見過的最優秀的獵人,但是不會殺人。沒這麽點兒把握,還妄稱兄長,鬆島這幾十年也算白活了。柳東風故意惡狠狠的,那你等著吧,說不定哪天……鬆島說,如果能夠消除東風兄對日本人的成見,我倒情願獻出這條命呢。東風兄,中國人有句古話,臭肉壞了滿鍋湯,土肥田就是那塊臭肉。東風兄想想,他禍害你,我禍害過你沒有?我會禍害你嗎?柳東風說,你現在是沒有。鬆島反應極快,東風兄的意思,現在沒有,以後可能,對嗎?柳東風有些氣惱,以後的事誰說得準?不管怎麽樣,總不能強求我接受你吧?鬆島說,你不接受我,是不接受我是日本人。但你像我一樣,想找個說話投機的,對不對?柳東風說我不想。鬆島輕輕笑笑,東風兄,我們都沒必要騙自己。世界這麽大,人這麽多,找個投緣的太難太難。柳東風無言。他是缺少同層次交流的朋友,但如果是個日本人,還是算了吧,寧可不要。鬆島轉換話題,東風兄,咱倆都別糾結中國人日本人,能不能先吃點東西?我實在餓透了。柳東風想說,我又沒請你來,餓死和我有什麽關係?終是沒說出來。


    柳東風對鬆島的話還是部分認可的,比如並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跟土肥田一個德性,交流無關國界,普通百姓不能左右國家大事等等。正是這些原因,鬆島仍要留下來挖百年參,柳東風勉強同意了。另外,鬆島也陪著二十分小心討好魏紅俠和柳東雨。柳東雨雖然不給鬆島好臉色,但很袒護鬆島。柳東風想,當開店吧,鬆島願意付錢,就住唄。但柳東風不同意柳東雨給他當向導。鬆島自個兒跑了一天,說沒個向導不行。柳東雨馬上接話,你出雙份錢我就帶你。鬆島立刻道,沒問題。因為這個,柳東風和柳東雨又吵了一架。柳東風嫌她遷就鬆島,柳東雨說討厭鬆島就不該留下他,鬆島住也住了吃了吃了,掙他點向導費不應該嗎?柳東風說那也不應要雙倍。柳東雨說她就搞不明白了,柳東風嫌她應了鬆島,她宰他多出點兒血,柳東風又不樂意,你討厭他為什麽還要幫他?柳東風讓柳東雨牢記,鬆島是日本人。柳東雨說,我當然記著,就因為這個才要雙倍的錢,就是要宰這些個日本鬼子。到最後,柳東風非但沒說服柳東雨,自己也糊塗了,似乎和鬆島成了一夥。


    鬆島像一枚楔子,鍥而不舍地嵌進柳東風的生活中。


    六月的一天,柳秀才在路上攔住柳東風。柳秀才又被削了一圈,髒兮兮的衣服來回晃蕩。柳東風仍隔三差五給柳秀才送肉送米,但不進屋,放門口便悄悄離開。算起來有半年沒見著柳秀才了。


    柳秀才不說話,將長長的竹竿橫在柳東風麵前。


    柳東風陪著笑,先生—


    柳秀才打斷他,別叫我先生!


    柳東風說,你老——


    柳秀才喝道,別跟我說話。


    柳東風明白柳秀才是找碴兒,就有些小心翼翼的,你老擋著我的路呢。


    柳秀才混濁的目光突然竹簽一樣刺住柳東風,聽說你家住了個日本人?


    柳東風吃了一驚,柳秀才知道,說明整個柳條屯都傳遍了。


    有沒有這回事?柳秀才追問。


    柳東風說,是這樣,說來話長……


    柳秀才截住他,有,還是沒有?


    柳東風的聲音飄忽搖擺,有……


    柳秀才黑瘦的臉上劃過一絲惱怒,還真有,你可是我的學生呢。


    柳東風解釋,他隻是個生意人。


    柳秀才恨鐵不成鋼,我以為你隻是個軟骨頭,沒想還是個賤骨頭。天啊!


    柳東風也是昏了頭,惶急之下爭辯,我收他的錢呢。


    柳秀才猛又刺住柳東風,就因為這個留下他的?


    柳東風連忙否認,不是,絕不是。


    柳秀才的聲音帶著血腥味,我還指望你出息呢,沒想你和日本人成了狐朋狗友。我白費心了呀。


    柳東風說,我沒忘記先生的話,可是……並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是壞人。


    柳秀才揮揮竹竿,還好沒抽柳東風身上,閉嘴!你還有臉說?你不隻給你爹丟人,整個柳條屯的臉都讓你丟盡了。


    柳東風無力地辯解,我沒有。


    柳秀才直視著柳東風,知道你爹怎麽死的嗎?


    柳東風突然一震,他怎麽……


    柳秀才叫,可悲呀,世道人心怎麽成這樣了啊?!


    柳東風的腦袋嗡嗡亂響,我爹怎麽……死的?


    柳秀才的目光再次聚到柳東風臉上,你爹是梅花軍骨幹,你說他還能怎麽死?


    柳東風雖然早已猜到,由柳秀才說出來,仍覺震驚。父親的秘密,娘也就知道個大概,柳秀才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?


    柳東風問,你知道?


    柳秀才連聲叫,蠢貨,蠢貨呀!


    柳東風想起找了數年也沒見蹤影的梅花林。


    柳秀才問,那個日本人還在你家裏?


    柳東風囁嚅道,他出去了。


    柳秀才說,如果你還算個中國人,就把他宰了,把他的腦袋扔到山溝喂狼,把他的屍體埋到土裏漚肥。


    柳東風後退一步,怯怯地叫聲先生。


    柳秀才的目光浸著血,有些嚇人。沒膽量?還是舍不得他的施舍?


    柳東風說,他隻是個生意人。


    柳秀才突然抽柳東風一竹竿,日本狼子野心,旅順和大連喂不飽,又想霸占東三省,還要把中華整個吞下去。這仗早晚要打。生意人怎麽著?怎麽不回自個兒家做生意?非要跑這麽遠?還不是榨中國人的油,賺中國人的錢嗎?生意人也仗日本憲兵撐腰呢。東風,別管他是什麽人,隻要是日本人就不能客氣。警察不敢惹,生意人你也怵嗎?


    柳東風說,我不是怵。


    柳秀才叫,那是什麽?那還等什麽?


    柳東風沉下頭,他不敢做這個保證。


    柳秀才重重地歎口氣,轉身離去。柳東風知道,柳秀才徹底對他絕望了。


    傍晚,鬆島和柳東雨回來,柳東風已把鬆島的東西收拾好。鬆島問,東風兄,你這是何意?柳東雨也是一臉疑惑。柳東風讓鬆島務必連夜離開,以後不要再來。這幾天相處還算平和,柳東風突然下逐客令,鬆島追問柳東風出了什麽事。柳東風沒作解釋。無法解釋。也沒必要解釋。殺一個手無寸鐵的人,即使是日本人,柳東風也下不去手。再讓鬆島住著已經不可能。下次攔住柳東風的怕不隻是柳東才。這些怎麽和鬆島說?鬆島看出柳東風的態度不同以往,不再磨蹭。鬆島的聲音帶著感傷,說非常榮幸認識東風兄,希望柳東風一家到安圖作客等等。然後給每個人深深鞠了一躬,沒吃飯就離開了。


    柳東風長長地出了口氣。鬆島隻要不再來,就到此為止。這無疑會讓柳秀才失望,讓柳秀才更加瞧不起他。他不隻是軟骨頭還是賤骨頭。這個罵名也隻能先這麽背著。


    柳東風沒向魏紅俠和柳東雨作解釋。他是男人,他的決定就是家庭的決定。魏紅俠不敢問,柳東雨不顧柳東風的臉色,問他怎麽突然變卦。柳東風說,我怕失手割了他的腦袋。柳東雨問,就因為他是日本人?柳東風說,這還不夠?柳東雨說,他還欠著我的向導費呢。柳東風突然就惱了,你就那麽稀罕他的錢?柳東雨反擊,你不稀罕,讓他住著幹什麽?柳東風努力控製著衝動,平靜地、一字一頓地說,他消失了,就當從來沒有過這個人,不要再提他的名字,不要提錢。柳東雨撅了嘴,沒再說什麽。


    三天後,柳東雨說要去鎮上,到傍晚卻沒回來。柳東風去鎮上尋了一遭,回來已經半夜了。魏紅俠見柳東風一個人回來,也不好說別的,隻勸柳東風別著急,柳東雨是大姑娘了,不會有什麽事,說不定明天就回來了。柳東風聽她話裏有話,若是往常,魏紅俠比他還擔心。於是追問她是不是知道柳東雨去了什麽地方。魏紅俠吞吞吐吐的,說柳東雨可能去了安圖。柳東風質問魏紅俠為什麽不攔著她。魏紅俠說她也是猜的。柳東風不相信她是猜的,柳東雨一定和她說了。魏紅俠哭了,但依然咬定是猜的。


    隔了一日,柳東雨回來了。柳東風黑著臉問她去哪兒瘋了。柳東雨很直白地說去安圖。果然是安圖。柳東風問她去安圖幹什麽。柳東雨得意地揚揚手裏的布袋,要賬!一個日本人憑什麽欠我的錢?柳東風的火直躥出來,劈手奪過,在柳東雨的驚叫中丟進灶膛。


    在柳東風的記憶中,那年的八月格外美,格外絢麗。桂花槐花葵花的香氣混雜在一起,在屯子的街道上撞來撞去。對柳東風,那個八月的特殊並不是無處不在的香氣。魏紅俠在一個清晨產下四斤三兩重的男孩。柳東風做了父親,喜悅難以形容。緊接著,柳東風陷入焦急和憂慮中,魏紅俠沒奶,孩子吃不飽,整日哭泣。柳東風隻得去求屯裏一個哺乳期的婦女。世吉吃個半飽,會沉沉睡去。落地那天,柳東風就給孩子起好名字。柳東風暗暗慶幸,虧得將鬆島攆走,不然婦女不會登門。當然,這得感謝柳秀才,是柳秀才讓他下定決心。柳世吉滿月後,柳東風換了點兒小米,米湯雖然不抵母乳,但能喝飽就不用再勞煩人家。再過幾個月,就能喂飯了。再過幾年,世吉就能滿街跑了。


    想象總是散發著令人迷醉的味道,現實卻不。


    某個夜晚,在鎮上做事的柳玉成回到屯裏。柳玉成是柳東風出了五服的兄弟,柳東風到鎮上,偶爾去柳玉成那兒坐坐。柳玉成帶回的消息讓柳東風大吃一驚。如柳秀才預言的那樣,日本開戰了,已經占領沈陽。大連和旅順填不飽,沈陽自然也填不飽。


    半個月後,日軍已經打到鎮上。


    那天晚上,柳東風去找柳秀才。不是去懺悔,去幹什麽,柳東風並不清楚。柳秀才說,你終於來了。然後悲歎,讓蛇咬了,才知道蛇的毒,早幹什麽去了?柳東風不吱聲,不知說什麽好。他隻知道柳秀才在等他。柳秀才那樣說,他就知道柳秀才在等他。柳秀才問,你找我幹什麽?柳東風搖搖頭,我不知道。柳秀才說,說的倒是實話,你確實不清楚,你蒙了。不隻你,很多人和你一樣,都讓打蒙了。一條狗天天喂吃喂喝,最後反咬一口。會把人咬傻,因為沒有提防,因為想不明白。現在你該明白了吧?對付瘋狗,隻有一個辦法,拿起槍崩了它。柳秀才指指屋角,那是你父親的獵槍,你拿走吧。柳東風起身,柳秀才又說,別給我丟臉,別給你父親丟臉。


    柳東風夾著父親的槍,大夢初醒。


    看到魏紅俠和柳世吉,柳東風又矮下去。如果他離開,家裏的擔子自然落魏紅俠身上。柳東雨那樣的性子,魏紅俠怕是指望不上。柳條屯不是背坡哨,拖拽個孩子,魏紅俠吃飯都是問題。柳世吉生下來就黃黃瘦瘦的,近幾日臉上剛剛有些紅潤。如果沒了吃的,就不隻是黃瘦的問題。沒有存糧,那點兒米麵吃不了多久。平日多靠柳東風兄妹打獵生活,柳東風一旦離家,柳東雨一個人怕是不成。那天,他氣衝衝地燒了柳東雨的袋子,現在想想,也許該留下的。


    魏紅俠問柳東風怎麽了。魏紅俠清楚柳東風的性子,能少說的盡量少說,能不問的盡量不問。柳東風說沒怎麽,睡你的覺。意識到自己過於衝了,停了停,說日本人打到鎮上了。魏紅俠極快地掃掃熟睡的柳世吉,問,那可怎麽辦?柳東風說,別怕,估計一時半會兒還不會到村裏。魏紅俠提出回背坡哨。柳東風說,你以為背坡哨就安全了?魏紅俠瞪大眼睛,那怎麽辦?要不……她猶豫一下,要不找找那個鬆島,他……柳東風喝住她,說什麽呢?你不清楚他是日本人?魏紅俠囁嚅著,世吉這麽小,我是擔心……柳東風聲音再次冷硬,別說了!魏紅俠便閉了嘴。但她顯然受了驚擾,緊緊抓著柳世吉身底的墊子,仿佛有人正和她爭奪。柳東風不忍,輕輕抱抱她的肩,輕聲說,別怕,有我呢。魏紅俠的肩微微顫著。


    柳東風出了屋,在院裏站了一會兒。屯子已經安靜下來,偶有幾聲狗吠打破夜的寧靜。稀稀拉拉的狗吠更像催眠曲。屯裏人已經習慣,若哪個夜晚狗吠聲都聽不到,那倒不正常了。日本人已經打到鎮上,這樣的夜晚怕是越來越少了。柳東風想起父親離家的那些夜晚,母親牽腸掛肚,可整個屯子是安靜的。並不是每戶人家都與梅花軍有關,現在不同,日本人扛著槍炮到了家門口,不再僅僅是貼個告示那麽簡單。原先假模假樣,現在徹底露出猙獰,血盆大口已經張開。對付瘋狗隻有一個辦法,就是拿起槍崩了它。柳秀才的話再次回響。可是……他走了,魏紅俠和柳世吉怎麽辦?柳東雨怎麽辦?


    柳東風徘徊良久,左右為難。


    夜空像巨大的篩子,星光從篩子的縫隙漏下來,落到柳東風臉上。柳東風的臉有些癢,他抹了抹,試圖攥住星光的碎片。這是少年時代的遊戲。挨了母親的訓,他便躲到院裏抓星光。那時,他是能抓住的。


    傳來柳世吉的哭聲,柳東風忙返身進屋。


    魏紅俠抱著柳世吉在地上轉悠。魏紅俠是最好的母親,除了奶水不足,別的無可挑剔。她特別會哄孩子,走幾圈,拍幾下,柳世吉就能安靜下來。那個夜晚,魏紅俠的招數失效了。她的腦門已經冒汗,柳世吉依然哭鬧。她的心亂,走得不穩,拍得節奏也不對。柳東風征詢,我來試試?魏紅俠搖頭。後半夜,柳世吉才漸漸睡去。魏紅俠怕是要虛脫了,但仍拽著柳世吉的被角,緊緊的。柳東風又被銼了一下,心裏一陣巨痛。等柳世吉稍稍長大些吧,現在必須守在娘倆身邊。


    次日,柳東風一早便進了山。必須給魏紅俠母子備些吃的。沒有別的法子,隻能用獸皮去交換。轉了一天,一隻野兔都沒獵到。其實兩年前尋找獵物就很難了。隻能往長白山深處走。現在不敢走太遠。第三天才獵到兩隻野雞。柳東風拎到鎮上,直奔常賣野味的那家餐館。餐館老板姓王,山東人,很豪爽。沒想餐館關門了。從砸爛的窗戶往裏瞅瞅,狼藉遍地,像遭了搶劫。柳東風隱隱猜到幾分。往前二十幾步還有家餐館,看樣子在營業。餐館老板是個瘸子,拿起野雞瞅了瞅,說貨是好貨,可惜不能留。柳東風問為什麽?他還沒說價錢,老板怎麽就是這個態度?餐館老板苦笑,老弟,你才從山裏下來的吧,這日本人一來,誰輕易到餐館吃飯?偶爾有個過路的,要碗麵就不錯了。吃野味也隻有日本人。日本人誰敢招惹?隔壁老王你知道吧?老王也是,日本人吃飯也敢要錢,結果錢沒要上,飯館砸了,老王挨了揍。那幾個日本兵還算客氣,給老王留下一條命。柳東風問老王現在去哪兒了。老板說誰知道呢,估計回老家了。飯館開不下去,還留在這裏幹什麽?柳東風說,你不開得好好的嗎?老板歎口氣,我膽小,誰都不敢惹,更不敢惹日本人。日本人進來我先告訴他們,隨便吃隨便喝,隻要小店有的。小店也沒什麽好吃的,那些個日兵翻騰一陣就離開了。老弟,你是不是覺得我骨頭軟?沒辦法呀。窩囊人有窩囊人的好,我本就瘸一條腿,再讓日本砸斷一條,人就廢了。你這野貨甭說賣我了,就是白給我也不要,怕惹禍呀。日兵今兒吃香了,明兒再朝我要,我去哪兒弄去?兄弟,你去別的地兒試試吧。


    老板一通話倒出來,不知道他口幹沒有,柳東風口幹舌燥的。他舀了瓢冷水猛灌下去。鎮上總共五家餐館,除了已經關門的老王餐館,另外四家都還營業。但沒有一家願意要柳東風的野味。最後那家,柳東風好說歹說,總算留下,但沒有現錢。走出好遠,柳東風又後悔了,還不如帶回去給魏紅俠燉燉吃。兵荒馬亂的,餐館說不準什麽時候就關了,賒賬不容易要呢。既然留下,也不好出爾反爾。又想反正自己獵的,多往森林跑兩趟就是。用賣野味的錢換米,能吃十好幾天呢。柳東風還去找了承攬背坡生意的喬老板。同樣沒活兒。柳東風和喬老板也是老熟人了,叮囑如果有背坡的活兒一定通知他。喬老板說現在背坡等於玩命,沒人和他搶,如果有就給他捎話,就怕……喬老板歎息,就怕等不到呀。沒一樣讓人痛快,柳東風心裏堵得亂糟糟的,呼吸都有些困難。


    鬆島就是在柳東風最鬱悶的時候上門的。柳東風有些意外,鬆島有好一陣子沒動靜了。此時突然找上來,未必是跟他說話的吧。也許該聽柳秀才的,割了他的腦袋。他能大搖大擺走來走去,自然因為是日本人。


    鬆島給柳世吉帶了兩個玩具,一個撥郞鼓,一個木雕青蛙。另外帶了半袋米。鬆島一臉歉意地說知道他不受歡迎,可還是厚著臉來了,世侄出生,怎麽也得來看看。不能不說,鬆島是個有心人。他離開的時候,魏紅俠還不怎麽顯懷呢。玩具是給孩子的,柳東風勉強收下,那半袋米柳東風堅決不要。鬆島說,東風兄,米是送給嫂子的,你可以餓著,不能讓嫂子餓著啊。柳東風極不客氣,誰說她餓著?餓不餓和你也沒關係!鬆島神情落寞,東風兄不痛快,我非常理解。可……我不過是個生意人,你我都是普通百姓,無力左右國家大事啊。如果東風兄恨我,盡管……我情願接受東風兄的任何處置。柳東風說,我要殺你早動手了。鬆島滑過一絲欣慰,我就知道東風兄講義氣有擔當,是難得的明白人。柳東風冷冷道,別說這些個沒邊沒沿的話,帶上你的米趕快離開。鬆島說,我稍坐一會兒不行嗎?柳東風說,你不怕坐出禍事,我還怕呢。鬆島慢慢立起, 我知道東風兄不願交我這個朋友,這半袋米還望東風兄留下,你救了我,我在你家住那麽久。這米不是搶的,是我買的。東風兄,你要讓剛剛出生的孩子和你一起挨餓嗎?鬆島的聲音有些哽。柳東風忽然一抽,下意識地瞅瞅魏紅俠,正好撞上魏紅俠楚楚的目光。她的目光雜亂飄忽,不安、乞求和緊張混在一起,柳東風的心慢慢墜下去。是的,大人餓點兒還不要緊,世吉不行啊。我會還你,他說。鬆島竟然是受寵若驚的樣子,謝謝東風兄謝謝東風兄。柳東風的疑惑再次冒出來,他不過一個普通獵人,鬆島也用不著這麽低三下四吧?他和別的日本人不同,也隻能這樣解釋。


    鬆島似乎突然想起來,怎麽不見東雨?


    柳東風問,有事麽?


    鬆島說,也該謝謝東雨,雖然沒挖到參,我跟她長很多見識呢。


    柳東風頓了一下,說柳東雨進山了。


    鬆島馬上問,幹什麽?


    柳東風輕輕瞄瞄鬆島,鬆島極為敏感,忙說對不起,我不該過問。不過,東風兄,你知道現在亂哄哄的,尤其女孩,盡量不要單獨出去。


    柳東風無言起身,鬆島很識相地離開。


    隔了半月,鬆島又來了。除了玩具、米,還帶了兩瓶油。柳東風未及表態,鬆島搶先說這是給世侄的。那些東西異常突兀,柳東風盡量不往那個方向瞅。柳東風沒有說不要或讓鬆島帶回去這類話,收一次和收兩次又有什麽區別?總不能讓魏紅俠和世吉挨餓。打獵已經換不來東西,除非帶到安圖賣,問題是已經很難獵到。柳東風的舌頭僵著,什麽也說不出來。留下這些東西,就不是軟骨頭賤骨頭,根本就是沒骨頭。若柳秀才知曉,非戳他不可。都是為了世吉,鬆島和別的日本人不同,柳東風一次次說服自己。自我說服非但未能心安,反令他更加沮喪和鬱悶。


    鬆島小心翼翼的,似乎怕傷了柳東風。柳東風緘默。已經沒了骨頭,還能說什麽?柳東風要說的時候,鬆島卻又搶先,東風兄不用攆我,我走就是。鬆島一直觀察著柳東風的反應呢。柳東風遲疑一下,說,不早了,吃了飯再走吧。柳東風痛恨自己說出這樣的話。真是賤到家了。鬆島也頗意外,毫不掩飾自己的驚喜,連聲說多謝東風兄多謝東風兄,多謝嫂子,給你們添麻煩了。


    飯菜是柳東雨端上來的,撂在飯桌上,擊出很響的聲音。鬆島說,謝謝。柳東雨瞪他,誰用你謝?鬆島訕訕的,我是真的——柳東雨毫不客氣地打斷,少廢話,吃了趕快滾蛋!鬆島看看柳東雨,又看看柳東風,受氣包一樣低下頭。柳東雨卻沒放過他,你以為帶點破東西就公氣了?覺得自個兒有良心,下次拉一車米過來!柳東雨不理會柳東風的臉色,仍直視著鬆島,你的錢都是掙中國人的,出點兒血也該。柳東風重重擱下筷子,柳東雨轉身出去。


    柳東雨這麽一鬧騰,柳東風倒生出歉意。她的脾氣越來越大了,話不中聽,你別往心裏去。鬆島笑笑,這不怪她,她窩著火呢。她就是嘴刁,我知道。柳東風歎口氣。鬆島說,我回去試試,看能不能籌一車米。柳東風擺手,鬆島不解,東風兄——柳東風笑得有些淒慘,你以為別人像我一樣沒骨頭?到時候……柳東風停住,還是不說吧,想都不要想。鬆島不安,對不住了,我給東風兄添了麻煩。柳東風想,何止是麻煩。鬆島說,我明白東風兄的感受,東風兄也不用忍著,鬱悶就衝我發發吧,畢竟這一切是我的國家造成的。柳東風又歎口氣,你還是先吃飯吧。


    鬆島便埋下頭。中途有好幾次,鬆島欲言又止。柳東風沒理他,後來鬆島的眼神流露出懇求,柳東風隻好道,有話就直說。


    鬆島反有些猶豫,東風兄不會生氣吧?


    柳東風審視著他,你到底要說什麽?……還是不說吧。


    鬆島說,東風兄,是這樣……


    柳東風就有些煩,別吞吞吐吐好不好?


    鬆島說,東風兄,你可別生氣啊。


    柳東風目光如刀,冷冷地削著鬆島。


    鬆島說得有些繞。鬆島在安圖的收購點缺人手,招不上人,想讓柳東風幫幫忙。其實就是想給柳東風找份穩定的活計。鬆島用心良苦。背坡的活攬不上了,柳東風急需一份養家糊口的營生,那樣就不用鬆島施舍了。可……給日本人幹活,怎麽說也不光彩,即使他不壞。那個坎兒過於巨大,柳東風邁不過去。


    離開的時候,鬆島讓柳東風再考慮考慮。柳東風朗聲道,我考慮好了,你不要再來了。


    鬆島剛出院,柳東雨忽然說想起個事,快步追出去。她和鬆島比劃著,不知說什麽。柳東風站在屋門口,注視著柳東雨和鬆島。他怕柳東雨動手。柳東雨頑劣,有時候完全不像女孩。還好,她沒有激烈的動作。


    柳東雨臉上烏雲翻滾,柳東風問她怎麽了。柳東雨咬牙切齒的,不能便宜了他。柳東風追問她和鬆島說了什麽。柳東雨說讓他下次來多帶幾塊花布。柳東風立時來了氣,你還有臉沒臉?柳東雨作不解狀,咱救了他的命,要幾塊花布能咋的?柳東風斥責,你真沒廉恥!柳東雨變了臉色,我就沒廉恥了。如果柳東雨是男孩,柳東風說不定真會扇她。她是妹妹啊,是他帶大並且一直縱容的妹妹。他拚命克製著沒有動粗,但整個人都在戰栗。柳東雨沒有讓步,反而得寸進尺,米是他的麵也是他的,你不也收下了?還有臉訓我?那道牆,那道遮掩的牆轟然倒塌,柳東風一覽無餘地暴露。是的,柳東雨知道怎麽直擊他的要害部位,他們相依為命,血脈相連。他要鬆島的米和油,與柳東雨要花布,本質上沒有任何不同。他大聲問魏紅俠,那些東西呢?魏紅俠手快,已經藏起來。魏紅俠極緊張,嘴唇都不利索了。柳東風撥開她,翻箱倒櫃地尋找。


    魏紅俠敏捷地閃到柳東風麵前,攔住柳東風。柳東風喝令她走開,魏紅俠惶恐卻沒有退後。柳東風推她,走開走開!魏紅俠的眼神全是乞求,她抱住他,整個人直往下墜去。你想想世吉呀,世吉……


    柳東風停住。


    柳東雨及時給柳東風認錯,保證不再向鬆島索要東西。她說你有火衝我發,別拿嫂子當出氣筒。她搖著柳東風,半是撒嬌半是乞求,哥,宰相肚裏能撐船,小妹都認錯了,你怎麽還繃個臉,扶嫂子起來呀。柳東雨就是這樣,臉比老天爺變得快。柳東風也就乘機下台階,蹲下把魏紅俠扶起來。魏紅俠滿臉淚痕。她從不哭出聲,但這種無聲的哭更令人心痛。


    風平浪靜,柳東風的心卻留下傷痕。其實那傷早就存在,柳東雨不過是揭掉蓋在傷痕上的雜草,讓他不再回避。正視,因而就更加清晰。


    鬆島第三次登門,除了米麵,果然還帶了花布,另外還有酒。柳東風堅決不要。鬆島仍然說是給世吉的,不是給柳東風。柳東風說上次那些足夠世吉吃了。鬆島死磨硬泡,直到柳東風發了脾氣。柳東風極不客氣,你總不能強求吧?鬆島連忙道歉,東風兄別誤會,小弟哪敢啊?隻是……這酒,東風兄可否與我分享?一個人喝酒實在沒意思。柳東風應了。不是饞了,而是這段日子煩得要命。鬆島像得到賞賜,整個人都精神許多。


    柳東風突然問鬆島究竟是什麽人。許許多多的疑問在回顧和鬆島交往的過程中生長起來。


    鬆島笑笑,東風兄,你怎麽了?我就是個普通生意人呀。頂多算半個生意人。東風兄覺得我有什麽問題嗎?


    柳東風問,另外半個呢?


    鬆島說,另外半個是醫生或書生吧。沒給人瞧過病,百無一用是書生啊。鬆島感歎。


    柳東風直視著他,還有別的身份?


    鬆島怔了怔,東風兄,你這是什麽意思?


    柳東風說,我不過是個山民,你一趟趟過來,我就不明白了,為什麽呀?


    鬆島說,東風兄,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。


    柳東風說,這話說過幾百遍,也沒意思了吧?


    鬆島說,東風兄這份恩鬆島終生銘記。


    柳東風搖頭,早知道你是日本人,我不會救的。


    鬆島說,那時還沒打仗,東風兄何來這麽大的仇恨?


    柳東風腦裏閃過梅花林,夢裏去過無數次的梅花林。他哼了哼,沒有回答。如果從母親的鞋談起,就話長了。


    鬆島不理會柳東風的冷漠,略帶不安道,對不起,東風兄,隻是……我希望不要把兩個國家的事豎在你我中間,打仗是軍人的事,我們都是普通人,沒必要也沒能力承受這些,對不對?


    柳東風嘲諷,你倒挺會為你的國家開脫。


    鬆島作慚愧狀,其實我就是希望東風兄拋開這些,你我長久交往下去。


    柳東風極幹脆,這不可能。


    鬆島臉上劃過一絲悲傷,想到和東風兄形同陌路,就異常心痛。我就是不甘心啊。國家之間再怎麽關係緊張,也不能阻斷民間往來。東風兄把路封堵得這麽嚴實,為什麽?小弟不懂啊!


    柳東風冷笑,這麽說,你來是為我鋪路?


    鬆島忙道,對不起,惹東風兄生氣了。我的意思是多個朋友總歸沒什麽不好。望東風兄不要嫌棄我。救命之恩權且不論,我忘不掉和東風兄那些徹夜長談。東風兄,你難道能忘記麽?


    柳東風移開目光。確實,他和鬆島曾經有過美好時光,雖然很短暫。但那時他是宋高。宋高變成鬆島,一切都變了。良久,柳東風說,我已經忘了,麻煩你,不要再來了。


    鬆島極其悲痛,東風兄,這是絕交酒嗎?


    柳東風說,路人總比仇人好。


    鬆島寡寡的,好吧,不給東風兄添堵了。不過那些東西,我既然帶來——


    柳東風沒有回旋餘地,你帶回去,我用不著。


    鬆島垂下頭,好吧。然後又說起工作的事,鬆島說你可以不認我這個朋友,但你怎麽也得找份差事呀。柳東風冷冷地,我不需要。他想躲鬆島遠遠的,或讓鬆島躲遠遠的,接受鬆島的差事還怎麽躲?


    世事難料。鬆島走了沒幾天,世吉沒有征兆地發起燒。柳東風用盡土辦法,沒有奏效,便抱著柳世吉跑到鎮上。還算及時,世吉燒退了。一場折騰,家裏彈盡糧絕。


    一個月後,柳東風去了安圖。英雄末路,不過如此吧。柳東風感歎之餘,也須為五鬥米折腰。


    在安圖的第一個夜晚,柳東風失眠了。柳東風常年離家,尋找父親那些年,一年在家也沒有幾天。自從娶了魏紅俠,特別是柳世吉出生後,他的心被拽回來。家是磁場,不管是背坡還是打獵,完事便匆匆往回趕,一會兒也不想耽誤。他是家裏的天。


    為了養家,現在必須離開家。這有些滑稽。柳條屯距安圖並不遠,幾十裏吧。但對柳東風而言,幾乎是一條銀河。柳東風想一會兒魏紅俠,想一會兒世吉。又擔心柳東雨。柳東風叮囑過妹妹,讓她幫著帶柳世吉。可他知道柳東雨沒耐性,屁股坐不穩,她更喜歡打獵,不打獵也喜歡往森林瘋跑。魏紅俠那樣的性子,根本籠不住柳東雨。柳東風也隻有一廂情願地祈禱,柳東雨能收些性子,幫幫魏紅俠。


    他在替日本人做事。即使不想家,也足以讓柳東風輾轉反側。雖然他一再說服自己,鬆島和別的日本人不同,這差事也傷不著誰,不過是驗驗貨過過秤。他也仇恨日本人,但不能讓家人餓死。但無論怎樣自我安慰,不安依然如影隨形。無論怎樣的說辭,都不能更改替日本人做事的事實。父親是梅花軍重要成員,殺死多少日兵柳東風不知道,父親失蹤是不是與日軍有關柳東風至今也不確定,但他知道父親的槍口對準哪個方向。母親做過那麽多鞋,也等同梅花軍了。作為他們的兒子,柳東風該是血氣方剛吧,可他現在給日本商人打雜。這樣的悖憀,柳東風稍稍想想就渾身冰冷。


    做出決定後,柳東風叮囑魏紅俠和柳東雨,他到安圖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。即便麵對妻子和妹妹,柳東風也沒有底氣,虛。並強調隻幹一年。仿佛那是多麽肮髒的勾當。柳東雨知曉柳東風的心思,說沒必要在意柳秀才的臉色,他一人吃飽全家不餓。柳東風隻能無語。柳秀才是懸在頭頂的利劍,讓他又敬又怕。


    沒危險,不費力,卻時刻在煎熬中。


    鬆島不知都在哪兒晃蕩,柳東風很少見到他。這樣倒好,麵對鬆島,柳東風總想逃跑。他的態度依然冷硬,可無論怎樣偽裝,接受了鬆島的施舍,就是被鬆島拉下馬。不是沒有骨頭,根本是沒有筋骨。


    二十幾天後,鬆島風塵仆仆地撞進來。鬆島說近日在沈陽和新京忙活,沒有照顧柳東風,很抱歉。柳東風再倨傲顯然可笑了,有什麽資格啊?但柳東風也絕不會說巴結恭維這類話。隻淡淡地說不用照顧。鬆島是老板,柳東風是夥計,老板還用照顧夥計?鬆島拍拍柳東風,東風兄,你和他們不同,你是我的恩人。鬆島從未這樣隨意過,這讓柳東風更加別扭。


    晚上,鬆島非要請柳東風吃飯,柳東風不去,鬆島就拽他。東風兄,這點兒麵子也不給?鬆島這樣說,柳東風硬拗著就不合適了。


    鬆島請柳東風吃的是鐵鍋燉麵,距收購站不是很遠。落坐後,鬆島先要了豆腐粉條五花肉。柳東風暗想,鬆島還真像個東北人,當然也可能是照顧他。鬆島似乎猜到柳東風想什麽,說喜歡豬肉燉粉條。安圖的飯館差不多吃遍了,哪家的廚師也沒嫂子做的好吃啊。可惜東風兄不讓我上門,你們——


    柳東風打斷他,求你一件事好吧?


    鬆島作受寵若驚狀,東風兄何出此言,小弟怎麽承受得起?


    柳東風說,以後不要再提救命恩人這個碴兒。


    鬆島一怔,為何?這是事實啊。


    柳東風說,已經是過去的事。


    鬆島說,我忘不掉啊。


    柳東風的目光揚起來,忘不掉就記著,但是不要再說。


    鬆島重重地舒出一口氣,下了很大決心的樣子,好吧。我也求東風兄一件事,別老繃著臉好嗎?


    柳東風摸摸臉,努力地笑笑。在他人屋簷下,扮冷臉有什麽意義呢?


    鬆島說現在生意不好做,中國人對日本人有敵意,他的同鄉日本軍警也沒閑著,雖然沒尋釁滋事,卻是變著法子敲詐,微薄的利潤都不夠敲的。大店倒不如安圖這樣的小店,不顯山不露水,贏利反而容易些。爾後,鬆島提出想讓柳東風負責安圖的店。柳東風搖頭,說自己隻配當個夥計。鬆島說,我知道東風兄行的,你不肯還是對我有成見。柳東風直言幹滿一年就回柳條屯。鬆島很意外,問為什麽。柳東風說不為什麽。鬆島說,實在是太遺憾了,我還想長久依賴東風兄呢……如果你擔心嫂子,可以把她和世侄,還有東雨一塊接過來。在安圖找處房子還是挺容易的。柳東風極幹脆,她們不過來!他一個人沒骨頭是無奈,怎能讓全家都陪著?


    鬆島歎口氣,我不勉強東風兄,尊重東風兄的意願。然後詢問柳東風是否習慣,需要他做的盡管直說。柳東風說你不必這麽客氣,我就是個幹活的。鬆島說生怕哪些地方做得不對,委屈了柳東風,那樣他會很難過。柳東風說客套話就別說了。鬆島便道,那就喝酒,我先敬東風兄。


    鬆島向柳東風介紹安圖的食鋪,老張油餅,王大碗豆腐腦,餘家燒雞,盧一棒貼餅子。他在安圖撿了條命,嘴巴突然變饞了,這幾家輪著去,和老板都成了朋友。並說有空閑帶柳東風轉一圈,保證東風兄喜歡。鬆島猛然頓住,拍拍腦袋,哎呀,忘了東風兄是安圖人,賣弄了賣弄了。柳東風說我是安圖人,對縣城並不熟悉,一年來個三五趟都是賣皮子,清早來夜晚就回了。鬆島問,這幾日沒在安圖轉轉?柳東風搖頭,說人變懶了。這二十天,柳東風一直在店裏縮著。不是變懶了,是怕遇到熟人。鬆島說安圖雖是個小地方,但也有好去處,特別是城北的木塔,在北方,木塔很少見呢。柳東風雖然知道鬆島是中國通,但鬆島講起南北方塔的區別,還是暗暗吃驚。這個日本人,似乎沒有不懂的。


    幾天後,柳東風打算到城北看看那座木塔。被鬆島一通鼓動,心癢癢了。剛到街上,就見行人匆匆,皆往東走。柳東風不知何故,問一個老者。得知是日本人槍斃犯人。柳東風問犯了什麽罪,老者像見到天外來客,反問,不犯罪就不能槍斃了?柳東風愣怔片刻,匯入人流。


    三個“犯人”中,一個五十幾歲,另外兩個也就二三十歲的樣子。衣衫都破破爛爛的。柳東風站在人群外,三個人臉上的傷看得清清楚楚,定然是受過重刑的。柳東風以為三人是像梅花軍那樣的抗日士兵,待聽翻譯念了“宣判書”,才知道是安圖金礦的工人,罪名是圖謀逃脫。柳東風知道安圖有一座金礦,什麽時候成了日本人的?忽又想,整個東三省都被日本人占了,什麽不是日本人的?老者說得沒錯,日本人殺人根本不需要罪名,“宣判”不過是裝裝樣子。


    柳東風再沒有心情去觀賞木塔。那三個人倒在日兵槍口下,柳東風覺得自己的身體也被擊穿。風從身體的洞穿過,柳東風左右搖擺,從廣場到鬆島的收購站,走了足有一個時辰。


    那天夜裏,柳東風做出決定。幹半年就離開。鬆島人雖不壞,畢竟是日本人,離遠點兒沒錯的。


    但是……毫無征兆的,柳東風的生活發生逆轉。


    目睹日兵槍斃犯人三天後的傍晚,柳東雨突然找上來,整個人都脫了相。柳東風知道不好,扯住她急問出了什麽事。柳東雨隻說出嫂子,就再沒有下文。


    黎明時分,柳東風趕到家。魏紅俠血肉模糊,緊緊攬著柳世吉,身體誇張地蜷縮著,依然是防護的架式。


    妻兒死得這麽慘,柳東風整個傻掉。


    哥啊,都是我不好,都怨我啊。柳東雨哭喊。


    柳東風沒掉一滴淚。竟然沒有眼淚。


    直到安葬了妻兒,柳東風也沒說一句話。他徹底啞了。


    柳東風每天睡到半上午,胡亂吃些東西便去墳頭坐著。他要守著他們。他從未好好守護著他們。


    柳東雨怯怯的,不敢靠柳東風太近。她一直在自責。那天她不該進山,如果她在家,日兵搜查出大米,她就會攔住嫂子,不讓嫂子搶奪。她沒照顧好嫂子侄兒,讓柳東風責罰她。柳東風不說也不動。責罰柳東雨有什麽意義呢?當天柳東雨若在家,說不定也……柳東風強迫自己不去想。


    第九天,柳東風爬起來,感覺格外頭昏腦脹。舀盆冷水胡亂抹把臉,就去了墳頭。


    聽到腳步聲,柳東風慢慢回頭。


    是鬆島。


    兩人久久對視。


    柳東風無神的目光突然間煙霧騰騰。鬆島說對不起,柳東風突然撲上去。鬆島仰麵倒下,柳東風掐住他。如果鬆島不是半死不活地躺在田埂,柳東風就不會遇到他,如果鬆島沒有帶來那些米,日兵就搜不出來,如果不是聽從鬆島的話去安圖,他就可以護著妻兒……邏輯閃電般接通,迅疾點燃窩在柳東風心底那包炸藥。


    鬆島試圖掰開柳東風,可是沒有成功。無力徒勞的掙紮漸漸弱下去,眼底的絕望如深秋的樹葉,紛紛飄零。


    柳東風突然鬆開。


    鬆島幹咳好大半天才慢慢坐起,脖子上環著青紫的印跡。


    柳東風看著他,眼神空洞。


    東風兄……鬆島又是一陣幹咳,我很難過,對不起。


    柳東風問,你來幹什麽?


    鬆島沉下頭,我罪該萬死。


    柳東風揮揮手,與你無關,你走吧。


    鬆島問,那安圖……


    柳東風說,我不會再為日本人幹事。


    鬆島問,不知我能為東風兄做些什麽。


    柳東風厲聲道,走開!


    鬆島還想說什麽,柳東風已經轉身。


    柳東風依然天天往墳地去。坐下來就是大半天,人整個魔怔了。柳東雨征詢柳東風的意見,她想到鎮上謀份差事。柳東風輕輕瞄瞄柳東雨,說隨便你吧。他知道快揭不開鍋了。柳東雨帶著哭腔,哥,你保重啊。妻兒已逝,他還保個什麽重?


    那天,在墳頭睡過去的柳東風被咳嗽聲驚醒。然後,他看到柳秀才。柳秀才像一根筷子,插在柳東風幾米遠的地方。哀傷消瘦了柳東風的臉,也將他的目光削得鋒利。和柳秀才對視,柳東風的目光慢慢鈍下去。他低下頭,等著柳秀才的責罵或責罰。


    柳秀才轉身離去。


    廢物!柳秀才略啞的聲音如風掠過。


    廢物!


    那是一枚炮彈,將柳東風炸得沸沸揚揚。


    當天晚上,柳東風便去了鎮上。天亮前又匆匆返回。三日後的傍晚,終於將在路邊撒尿的土肥田殺死。柳東風塗抹著土肥田的血,很認真地在土肥田腦門上畫了大大一朵梅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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