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奶奶柳東雨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個日子。不是因為那天下了雨,她滑倒磕破了臉;不是預感霧一樣籠罩著她,她突然失了方向感;也不是那個人再次出現,讓她心底的傷口瞬間裂開。她記得,是因為她的後半生像一粒種子埋進那一天。


    柳東雨傾倒下去,身後的陸芬隨著一聲驚叫。她本來想拽柳東雨,但是腳下不穩,也滑倒了,正好砸柳東雨身上。妹呀,陸芬的聲音透著慌張。她沒有馬上爬起來,而是妹呀妹呀喚著柳東雨。柳東雨喝令,叫什麽叫,趕快離開!陸芬剛仰起半個身子,就挨了日本憲兵一槍托。陸芬再次倒下去。柳東雨迅速翻身,陸芬正好跌她懷裏。那個秤砣一樣的日本憲兵喝令兩人起來,卻又用槍托對著她倆。柳東雨明白在地上賴著會惹怒他,起身沒準兒又會挨打。瞪視片刻,柳東雨說,你站遠點兒,我會起來的。柳東雨說的是日語,憲兵愣住,顯然沒料到。趁這個機會,柳東雨推推陸芬。這次陸芬反應倒快,站起來馬上退後幾步。


    對麵的門開了,陸續走出四個女人。她們是昨天夜裏關進來的。肯定沒睡好,都搖搖晃晃的。走在前麵的中年僧尼步子還算穩當。柳東雨頗為意外,他們連僧尼也不放過。


    柳東雨掃了掃,加上秤砣,共四個憲兵。若在森林,是有可能逃的。這裏不行,跑不過子彈,而且路也太滑。秤砣喝令柳東雨和陸芬上車。陸芬悄聲問,要把咱們拉到哪兒?是要活埋嗎?柳東雨看出陸芬的恐懼,安慰道,怕也沒用,先上車吧,到了就知道了。陸芬猶豫著,妹子,你可不能丟下我呀。柳東雨說,不會的,別磨蹭了。柳東雨比陸芬年齡小,卻是陸芬的主心骨,其實兩人認識還不到三天。


    多年後,柳東雨回想那個雨後的日子。若不是她拽那一把,陸芬就沒命了。


    那注定是不尋常的一天。


    中年僧尼身後的女孩撞了憲兵一下,奔向大門口。發生得太突然,所有人都愣住了。他們看著女孩,沒追也沒吆喝,似乎女孩在開什麽玩笑。陸芬顯然意識到這是個機會,身體已經前傾。柳東雨一把揪住她,死死的。陸芬驚愕地看著柳東雨,嘴唇哆嗦卻發不出聲。柳東雨低喝,別動!陸芬再次瞅瞅女孩,回頭瞪著柳東雨。柳東雨看到不解和憤怒。


    院子不大,但巷子很長。女孩還在跑。要說她速度夠快的,彈跳力也好。就要到巷口了,槍響了。柳東雨聽到女孩骨頭摔裂的聲音。


    中年僧尼推開憲兵的槍,往巷子裏走去。是的,她在走,很慢,依然穩穩當當的。陸芬詢問地看著柳東雨。柳東雨沒有回應。她也不清楚中年僧尼要幹什麽。


    中年僧尼走至女孩身邊,俯下身,輕輕撫撫女孩的額頭,抱起女孩,轉過身。走到汽車邊,憲兵攔住她,在女孩鼻前試了試,讓中年僧尼扔掉。中年僧尼平靜地說,我答應過要照顧她。憲兵怒了,猛地舉起槍。中年僧尼依然很平靜,我必須帶她一起走,不能把她留在這兒。話音未落,血從她胸口狂湧出來。


    中年僧尼和女孩就這麽輕易地死了。那個陰雨天突然變得血淋淋的。柳東雨還好,其他三個女人都嚇壞了,上不去車。柳東雨把她們挨個兒扶上去。


    柳東雨跳上車,回頭望望被關了三天的小院。她驚愕地發現,那棵五角楓,院子裏唯一的五角楓在滴血珠。然後就看到那輛小轎車。轎車毫無聲息地停在五角楓下。車上沒有人下來,柳東雨也沒看到車上的人,但她知道他就在車上。她認得那輛車。


    憲兵沒有關車門,似乎等待小車裏的人下命令。柳東雨縮回目光,臉上凝起厚厚的霜。


    車廂是封閉的,還好不是密封,車頂兩側各有指頭寬的縫隙。透進縫隙的光亮折成兩個斜麵,像鋒利的剪子橫在頭頂。沒走多久,陸芬就開始嘔吐。柳東雨抱住她,陸芬幾乎全吐到柳東雨身上。那個柿餅臉女人上車就開始哭,邊哭邊磨叨,要殺了咱們嗎?這是要往哪兒拉啊?沒有誰回答她。柿餅臉因周遭的沉默哭聲更響,你們為什麽不說話?老天,嗚,我要不去賣豆子就好了,就不會被抓住了,我家裏還有孩子呀……她突然問,你們有孩子嗎?依然沒人搭理她。柿餅臉說,你們肯定沒有,你們不像生過孩子的。你們怎麽不說話?求求你們,說說啊,到閻王爺那兒好歹是伴兒呢。大約感覺柳東雨確實顧不上她,她轉向另一個角落的女人。那個女人上車便耷拉著頭,似乎睡著了。柿餅臉等不到女人回應,幹脆去搖她,妹子……哦,姐姐,你倒是說話呀,別睡啦,死到臨頭咋還有心思睡覺。女人被柿餅臉搞煩了,叫,你清靜一會兒好不好?柿餅臉並未因女人的斥責閉嘴,女人的回應似乎讓她抓住救星,好姐姐,你罵吧,別啞著就行。那個女人火了,你要再煩我,小心撕你的破臉!柿餅臉往後退了退,妹呀,姐呀,你不痛快我也不痛快,抓你的是日本人,不是我,你有氣撕日本人,撕我也沒用呀。女人忽然揪住柿餅臉的頭發,信不信我真撕你?柿餅臉說,姐呀,你不高興就撕吧。女人鬆開,慢慢縮回角落。柿餅臉大失所望,妹呀,姐呀,要不你真撕了我吧,我已經沒臉見人了,昨個……日本人扒了我的褲子,大白天呀,那幫畜生呀!


    柳東雨想起屯裏的二社女人。她被狼咬了一口,穿著棉褲,沒見血,可是嚇出了病。就像柿餅臉這樣,逮誰和誰說。村裏人管這種病叫膽破症。二社女人鬧得最厲害的時候,見貓跟貓說見狗跟狗說,人們嫌煩,見她就躲。她犯病時,二社抽她兩個嘴巴,她立馬就好,乖乖跟二社回家。鬧了一年多才漸漸好轉。


    讓柿餅臉閉嘴,辦法隻有一個。可柳東雨不是二社,她也不是二社女人。聽著她失魂一樣嘮叨,柳東雨又很難受。柿餅臉再次將哀求的目光轉過來時,柳東雨接住。經過幾次翻江倒海的嘔吐後,陸芬徹底沒了筋骨,病貓一樣窩在柳東雨懷裏。和柿餅臉說話不比抱著陸芬好受。要讓柿餅臉不再煩躁,就得讓她說,聽她說。柿餅臉心裏堵著太多東西,放一放興許就安靜了。


    柿餅臉不傻,馬上挪過來。她是你妹?柿餅臉想摸摸陸芬的臉,柳東雨擋住了。你是妹呀?柿餅臉驚乍乍的,怎麽,她病了嗎?柳東雨說沒病。柿餅臉馬上道,沒病你為什麽抱她?柳東雨說,她暈車,你不是都見到了?她快把腸子吐出來了。柿餅臉說,那是嚇的。柳東雨說,你以為誰都像你?柿餅臉問,你不害怕嗎?柳東雨說,怕也沒用。柿餅臉說,我知道沒用,沒用也怕啊。妹子,他們會不會斃了咱們?柳東雨說,要槍斃在院裏就斃了,不會拉這麽遠。柿餅臉的眼睛撐得更大,要活埋?埋到樹林裏?柳東雨說,別亂想,不會的。柿餅臉問,那要把咱們拉到哪兒?良久,柳東雨搖搖頭,我也不知道。柿餅臉很失望,我以為你知道,你怎麽也不知道?……你猜,他們要把咱們拉到哪兒?柳東雨沒把自己的預感告訴她,搖頭隻說不知道。柿餅臉纏著柳東雨,妹子,你想想,你想想呀。柳東雨笑笑,有用嗎?柿餅臉叫,怎麽沒用?就是死咱也得有個準備。柳東雨說,死還有什麽準備的?柿餅臉頓了頓說,妹子,我看出你是個好人,我要死了,你能跑出去,就去黑山屯告訴我那口子,好好照顧孩子。柳東雨不知說什麽好,點點頭。柿餅臉突然又哭起來,妹子,我就是怕呀,褲子都尿濕兩次了。我咋這麽倒黴,不去鎮上賣豆子就好了。妹子,你真不怕?柳東雨搖搖頭。柿餅臉驚奇道,你咋就不怕?你可比我小呢。柳東雨說,怕也沒用。柿餅臉問,你還沒找婆家吧?柳東雨搖搖頭,歇歇吧,我舌頭都要冒煙了。柿餅臉卻來了精神,你是不是……也讓日本人那個啦?柳東雨瞪著她,不答。柿餅臉說,我知道就是,妹子,別憋著,哭哭吧。柳東雨終於忍不住,喝令,閉會兒嘴好不好?柿餅臉說,我知道你憋得難受,你痛痛快快哭吧,要不,你打我,照這兒,反正我的臉也沒用了。柳東雨揚起手,柿餅臉靜靜地等著。竟然有幾分悲壯。好一陣兒沒動靜,柿餅臉埋怨,你怎麽不打?要不我抽你?我難受的時候就盼有人揍我一頓。


    一直在柳東雨身上歪著的陸芬掙紮起來,說,你自己揍自己啊。


    柿餅臉呀一聲,你醒啦?你可不像個姐哎,瞧瞧把你妹糊成什麽啦。陸芬要離開,柳東雨低聲道,別聽她的,你行麽?陸芬說,行,我沒事了。柿餅臉說,你倆長得不一樣,不是親姐妹對吧?柳東雨說,你猜猜。柿餅臉又來了興致,肯定不是,你是蘋果臉,她是瓜子臉,你的眉毛往上,她的眉毛是彎的,幹姐妹對不對?柳東雨和陸芬都輕輕笑了。柿餅臉又嘮叨一陣,再沒人搭理她,終於靠著打起盹。也難為她,真該歇歇了。


    在車裏辨不清方向,天陰著,也不好判斷時間。一路顛簸,柳東雨早就餓了。早飯她分了一半給陸芬,沒料陸芬全吐了。其間,車停了一會兒,幾個憲兵在撒尿,也可能在吃飯。


    實在太疲勞了,柳東雨漸漸昏沉。


    槍聲突起。柳東雨被驚醒,陸芬下意識地抓住柳東雨的胳膊,柿餅臉則是一連串驚叫。柳東雨喝令柿餅臉閉嘴。可能柳東雨的表情有些凶狠,柿餅臉驚恐地捂住嘴巴。從槍聲判斷,應該是和車上的憲兵交火。柳東雨首先想是哥哥柳東風。是的,哥哥不會由著日本人帶走她。柳東風來了,哪怕救不出她,但隻要他在,那個人的謊言就會被擊穿。她想起城門上的腦袋,不,絕對不會是柳東風。她知道那個人在說謊,他一直在說謊。他說的話,連同他的嘴唇眼睛眉毛神情都是用謊言堆起來的。柳東雨大聲道,別怕,是來救咱們的。柿餅臉猴子一樣躥過來,搖著柳東雨,真的嗎?是真的嗎?柳東雨說,當然是真的,別慌,先趴下,躲子彈。


    槍聲停止,雜遝的腳步由遠而近。然後是砸車鎖的聲音。


    多年後,柳東雨仍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個場景。不是柳東風,是幾張陌生麵孔。中間那個厚唇男人顯然是個頭兒,柳東雨從幾個人的裝束已經判斷出他們的身份。後來,林闖告訴她,那天他是去縣城辦事,遇上日本憲兵的車完全是意外。本想著車上拉著槍械子彈,至少也拉些糧食布匹,沒想到隻有四個女人。他說當時第一感覺是賠本了。若不是打死幾個日本憲兵,得了幾條槍,就真是賠大本了。


    男人注意到柳東雨,目光在柳東雨臉上停了許久。柳東雨沒見過那麽厚的嘴唇。


    一個小個子伸進頭,使勁瞅了瞅,罵罵咧咧的,媽的,什麽也沒有,就四個女人。


    男人還在看柳東雨,柳東雨的目光帶著刺。


    男人說,我救了你們,連個謝字都沒有?


    柳東雨說,大哥,你的人還用槍指著我們。


    男人回頭,都ji巴收起來,眼睛長房簷了?沒見就幾個女人嗎?


    那天晚上,四個人被帶到男人麵前。竟然是陸芬首先開口。她說能不能給我們換換衣服,都髒死了。柳東雨有些意外,到底陸芬是富家出身,這種時候惦記的不是生死,卻是髒汙的衣服。


    男人本來半仰著,似乎被陸芬驚著,慢慢坐直,然後嘿嘿笑起來。你們呢,真是得寸進尺,我救了你們,讓你們吃飽飯,還要換衣裳,不過,也能理解,女人嘛。就當這是你家好了,別當我是外人。你們還有什麽要求?柿餅臉說想回家,如果給幾個盤纏更好,不給也行。另外那個女人也說要回家。男人將目光轉向柳東雨,小妹,你呢?柳東雨說,手下人這麽聽你的,說明你是重義氣的人,敢打日本人,說明你是真漢子。男人擺擺手,可別,我最聽不得女人奉承,有什麽要求,直說。柳東雨說,送我們離開。男人追問,就這?柳東雨點點頭。


    你們還不知道我是誰吧?聽說過林衝沒有?我叫林闖,是林衝的後代。我爹給我起名林二狗,林闖是我改的。這名字牛吧?我是林衝的後代,不能給林衝丟人。這個寨,你們也看到了,有吃有喝,就是樂子少些,我不是壞人,我的弟兄們也不是壞人,過去吃大戶,現在幹日本人。是壞人就不救你們了對吧,救了就不能不管。


    柳東雨想,還是個話癆。


    怎麽管呢?光耍嘴皮子不行,得好好管。送你們走?我幹不出來。你們離開,還會落日本人手裏。知道日本人要把你們送哪兒嗎?日本人的說法很文明,叫勞軍,其實就是陪日本人睡覺。可不是陪一個人睡,日本兵都排著隊呢。再結實的女人也經不起這麽折騰。所以我不能讓你們再落日本人手裏。想來想去,隻能讓你們留在山寨。放心,有我和弟兄們吃的,就有你們的。我林闖說話算數。我的弟兄們,你們看上誰就和誰成個家,給咱寨裏也生幾個娃。


    柿餅臉叫起來,我家裏有男人,還有孩子,他們還等我回去!


    林闖說,你想想啊,如果這時候你在日本人手裏,他還等得著麽?這兵荒馬亂的,誰都不知道腦袋能安多久,別想那麽遠。當然嘍,我不逼你們,你們回房好好想想,什麽時候想通了,就跟看門的說一聲,你們就可以出來,咱就真是一家人了。


    柳東雨冷冷地問,想不通呢?


    林闖嘿嘿笑,慢慢想,慢慢想好吧?現在別告訴我。


    柳東雨說,我現在就告訴你,我到死也想不通。你和日本人倒挺像,他們是狼,你們是狗。


    林闖沒有生氣,反而嘻嘻笑了,小妹,刺兒夠硬的。話別這麽難聽嘛,狗有什麽不好?


    林闖讓人把她們帶走。柿餅臉突然嚎出來,放了我吧,大哥!


    林闖怔了怔,突然就冷了臉,你叫我哥?


    柿餅臉有些慌,大叔,大叔呀。


    林闖氣衝衝的,質問,你叫我叔?


    柿餅臉更慌了,爺……不,太爺……!


    林闖氣急敗壞,走過去抬腳就踹,快觸到柿餅臉又撤回去,突然仰頭大笑,後來整個人就蹲到地上。好半天,林闖站起來,有些惡作劇地對柿餅臉說,你好好看看我的臉,我有那麽老嗎?你叫我聲兄弟,我就放你走了,你叔呀爺呀的,成心氣我。柿餅臉馬上改口,林闖作委屈狀,晚了,早幹什麽去了?柿餅臉不死心,還欲說什麽,柳東雨拽她一把,同時狠狠瞪林闖一眼。林闖突然又笑起來,上氣不接下氣的。


    回到房間,柿餅臉仍然懊悔著,我咋就叫哥呢?喊他兄弟多好。我這輩子都吃嘴上的虧了,你們說,我是不是嘴賤?陸芬說,知道賤還不閉嘴。柿餅臉叫,我抽這個賤貨……然後又可憐兮兮地,我下不去手,你們幫幫我。沒人理她,柿餅臉自己抽了兩下,突然醒悟似的,明兒我見他就喊兄弟。


    想見林闖沒那麽容易了。


    她們不能出去,飯菜到點送來,和坐牢差不多。看守的人說,什麽時候她們想通,答應留下來,就可以出來。柳東雨恨恨地想,還用你個破看門的多舌,那個厚嘴唇的家夥早說了。


    第三天,那個一直沉默的女人出去了。沒和她們打招呼。


    柿餅臉問柳東雨,她真要嫁給土匪?柳東雨不知怎麽應答,她也很吃驚,那個女人這麽快就做出決定。


    第四天,柿餅臉忽然一跺腳,嫁誰不是嫁,我豁出去了。


    剩下柳東雨和陸芬,房子就有些空曠。柿餅臉在覺得她煩,她走了,突然特別冷清。陸芬緊緊靠著柳東雨。柳東雨知道她發慌,等著主心骨說定心的話。柳東雨不知說什麽。如果是日本人,不會有這樣的耐心,早把她們收拾了。他們是土匪,還算講些信義。柳東風說過,整個東北大大小小的土匪上千,他還混過一陣子。土匪有好的也有不好的,這個林闖卻不好判斷。說他是壞人吧,似乎沒那麽壞,沒把她們強行分給他的兄弟,而是由她們自己決定。說他是好人吧,卻不放她們走。耗下去會是什麽結果,柳東雨根本沒譜。她當然不會留下,她還有重要的事。她不能勸陸芬硬耗,更不能勸陸芬嫁給土匪。所以隻能沉默。


    陸芬終於憋不住,很隨意地說,也不知她倆現在幹什麽呢。柳東雨明白,陸芬是在試探她的態度。柳東雨知道不能再回避,於是也很隨意地說,愛幹什麽幹什麽唄。陸芬說,也許已經和他們中的一個過上了。柳東雨輕輕哼了哼。陸芬說,磐石每年都鬧土匪,我從來沒見過,沒想到自個兒落土匪窩了,看他們也平平常常的,不怎麽凶嘛。柳東雨說,你以為他們都青麵鐐牙?陸芬說,傳說中的土匪都很凶,吃人肉喝人血呢。柳東雨輕輕笑笑,那都是大人嚇唬小孩子的。陸芬說,我小時候父親就是這麽嚇唬我的,所以我晚上從來不出門。柳東雨說,你父親也沒想到吧,這麽乖的閨女,竟然私奔。突然後悔了,怎麽能這麽說呢,這是陸芬的傷。那三天,陸芬把什麽都告訴她了。陸芬果然有些生氣,你笑話我啊?柳東雨說,可不敢,我挺佩服你呢。陸芬問,佩服什麽?柳東雨說,大戶家的小姐和窮小子私奔,這是戲裏的事,你還真敢這麽做,不佩服行嗎?陸芬突然傷感起來,我沒戲裏那麽幸運,沒等到他,倒撞上日本人,好不容易得救,又是這樣……你說,他為什麽不來?出事了,還是騙我?柳東雨安慰她,你這麽俊,還學過醫,哪個男人舍得騙你?也不一定出事,可能就是誤了時間。我要是男人,這輩子纏定你了。陸芬幾乎哭出來,別笑話我了。柳東雨說,我真不是說笑,娶你的男人肯定有大福氣。陸芬搖搖頭,我知道你是寬慰我。柳東雨說,這中間興許有誤會,你不打算回磐石找他了?陸芬反問,還回得去嗎?柳東雨說,當然回得去,隻要你想,日本人都沒把咱怎麽著呢。陸芬問,就這麽耗著?柳東雨嗅出味道,輕描淡寫地說,我不能替你做決定,如果是我,怎麽也得回磐石一趟。陸芬沒接話。


    妹子,你怎麽會說日語?陸芬突然打破沉默。柳東雨愣了一下,說,我和日本人打過交道。陸芬問,那你和他們認識嘍?怎麽還抓你?那個人的臉釘子一樣冒出來,柳東雨被紮痛,心縮了一下。好一陣兒,柳東雨說,咱們和林闖也算認識了,不照樣關著咱們不放?過了一會兒,陸芬問,如果……我是說如果,你必須在他們中選一個,你會選誰?柳東雨極幹脆,沒有如果!陸芬沒有放棄,反正沒事幹,就當是玩麽,你說說,會不會選林闖?他可是頭兒。柳東雨說,那嘴唇耷拉下來能砸著人,我還怕疼呢。陸芬笑了,他好像看上你了。柳東雨說,哈,長本事了啊,取笑我!陸芬一本正經地,真的,我能感覺出來,他對你特別有好感。柳東雨突然冷了臉,那就讓他等著。陸芬小聲道,我會陪妹子呢。


    僅僅一天陸芬就改了主意。妹子,我對不住你……我豁出去了……要不是他們救咱,不定遭什麽罪呢……他們都不凶……隻要對我好……


    柳東雨製止她,我知道了。


    陸芬說,我會求他們好好待你。


    柳東雨說,別費神了,照顧好你自己。


    陸芬說,我會來看你,我成了土匪婆,你可別嫌我。


    柳東雨笑笑,怎麽會呢?我們是姐妹。


    陸芬走到門口,返身,深深躬下去,那情形像生離死別。


    柳東雨叮囑,好好的,不能由著人欺負你。


    陸芬使勁點點頭。


    柳東雨沒有理由要求陸芬留下陪她,那意味著可能送死。林闖若不高興,就是一句話的事。但是陸芬離開,柳東雨還是有些失望。又想陸芬也算不容易,富家小姐沒受過大罪。妥協就不用再受罪。可是誰說得準呢?興許受的罪更大。柳東雨挺擔心她,就她那柔弱樣兒。又暗罵自己胡亂操心,自己都懸著呢,況且日本人到處亂躥,能躲在這個寨子,有吃有喝已經很不錯了。


    孤寂剪刀一樣鉸著柳東雨。偶爾有那麽一陣,柳東雨有些動搖。活著才是最重要的,她必須活著。先妥協,然後伺機逃離。她相信自己行。嫁給他們中的一個又怎樣?他們再凶再狠也超不過日本人。反正早晚要逃。林闖話髒,卻也在理。陪一個土匪睡覺,怎麽也強過讓一群日本人糟蹋。


    那就妥協?


    念頭剛剛冒出,柳東雨突又揪斷,扔石子一樣拋得遠遠的。她狠狠掐著自己,懲罰自己的懦弱。不能妥協。絕不能。一個自稱林衝後代的人,竟用這種手段對付女人。沒有強迫,是軟泡,這種軟刀子更傷人。如果日本人也就罷了,狼吃人,一點也不奇怪,可他是中國人……柳東雨自小性子烈,父親是獵人,哥哥柳東風也是獵人。不能給父親和哥哥丟人。


    林闖要殺了她嗎?柳東雨心裏亂糟糟的。


    第七天,林闖闖進來。手裏拎著鋸子,身上還沾著木屑,灰頭土臉的。你還真能撐啊。圍著柳東雨轉了一圈,林闖調侃道。


    柳東雨冷冷的,怎麽,要鋸我?從哪兒下手?


    林闖樂了,脾氣夠大的啊。這年頭,人都他媽瘋了,你說小日本不好好在自己家,跑到別人家耍橫。你呢,吃我的喝我的,還衝我嚷嚷。發火也是我發,輪不到你啊。你這是怎麽啦?


    柳東雨說,日本人沒你狠,他們用槍用刀,你幹脆用鋸子。也是林衝傳下來的?


    林闖說,我哪舍得鋸你。我是個木匠,每天不幹點木匠活就悶得慌。我正鋸木頭呢,手下人告訴我,七天期限到了,我挺惦記你啊,就跑過來瞅瞅。


    柳東雨說,你還會幹活啊?


    林闖不理會柳東雨的嘲諷,竟帶了些得意,我不隻會木工,還會釀酒釀醋,山寨的酒和醋都是我自己釀的。我這個人好奇,什麽都想試試,不過還是最愛幹木匠活。


    柳東雨說,你還真是入錯行了。


    林闖說,沒入錯,哪行咱都能幹,想不想看看我的槍法?我敢說,整個東北比我槍法好的超不過三個。


    柳東雨說,吹牛你也很在行。


    林闖有些負氣,怎麽?你不信?走,現在就讓你看看。


    柳東雨說,我沒興趣。你直接說吧,要把我怎樣?


    林闖拍拍腦袋,差點把這碴兒忘了。你還不是寨子裏的人。今天是最後期限,你現在決定還行。小妹,我得給你最後的機會。


    柳東雨說,我要是沒想通呢?


    林闖困惑道,怎麽就沒想通?往通想啊。


    柳東雨反問,我為什麽要想通?


    林闖說,你能想通的,小妹這麽聰明。


    柳東雨說,少廢話!你不是槍法好嗎?現在就試一下吧。


    林闖笑笑,還是個烈女呢。可我就不明白了,你嫁給咱兄弟還不如死嗎?


    柳東雨說,我寧可死。


    林闖說,他們都不壞的,懂得疼女人。


    柳東雨說,不稀罕。


    林闖說,要不是我救你,你現在正被日本人糟蹋呢。你知道多受罪嗎?白天黑夜都不消停。


    柳東雨說,他們是畜生,你們呢?也是?


    林闖說,我的嘴夠厲害了,你比我還厲害還刁。告訴你,咱不是畜生,要是,還耐著性子讓你想嗎?


    柳東雨說,你這是殺人不見血,更狠。


    林闖說,你這火憋得夠大的,還會什麽罵人的話?都抖出來吧。我今兒有空,正好給你解悶。


    柳東雨恨恨道,給我解悶?你配嗎?


    林闖說,別啊,不說話多沒意思。


    柳東雨不再理他。


    林闖說,你知道那三個女人現在多開心嗎?


    柳東雨冷冷一笑。


    林闖說,我把她們放了,腿快的該到家了。


    柳東雨說,鬼才信!


    林闖說,真把她們放了,說假話爛嘴。


    柳東雨不屑道,你就那嘴?爛掉好。


    林闖說,小妹呀,我好歹也是山寨的頭兒,騙你幹嗎?


    柳東雨有些信了。信了反而有些糊塗,他玩的這是哪一出?


    林闖嘿嘿一笑,不明白是吧?告訴你吧,我這個人愛玩,就想和你們玩玩。我救了你們,你們謝都不謝。我救你們應該啊?我就是不太痛快。你們從心裏就瞧不起土匪對不對?我得讓你們從心裏謝咱,土匪也是被迫,誰好好的當土匪?怎麽謝呢?就是嫁給弟兄。我知道都不是真心的,不是真心的也沒關係,嫁給弟兄們也算有個表示。弟兄們想女人,但咱不強迫。我跟她們說,確實想留在山寨的歡迎,不想在可以走人。結果三個都走了。人家也算表了態的,咱說話就得算數對不對?那個陸芬想回來見你,我沒讓。知道了吧?我不是畜生。我放了她們,還給了她們盤纏,那都是弟兄們拎著腦袋掙回來的。


    這是什麽玩法?根本是瘋子想出的瘋主意。


    柳東雨呆了好半天才問,那我呢?你怎麽處理?


    林闖說,我和弟兄們說了,七天還沒想通就是不把弟兄們當人。你知道的。


    柳東雨反問,我知道什麽?殺了我?


    林闖說,殺倒是不會。我救了你也不能白救,你總得表示個謝意。


    柳東雨問,我就是沒想通啊,怎麽謝?


    林闖說,你自己動動腦子,讓我教你?


    柳東雨想了想說,你放了我,我弄把匣子槍給你。


    林闖怔了怔,突然大笑起來,小妹,你想點兒別的招哄我好吧?哎喲,笑死了。


    柳東雨說,你不信?


    林闖使勁繃起臉,要我怎麽信?我在寨裏等你送槍給我?小妹,別逗了。


    柳東雨說,你不是讓我見識你的槍法嗎?正好,你也見識一下我的刀法。


    在柳東風的記憶裏,母親的閑暇時間差不多都在納鞋底,做鞋。


    有時他還在睡夢中,那個聲音就響起來。先是短促的嗞聲,然後是長長的嗞啦聲。永遠一個節奏。偶爾,柳東風會努力睜開眼睛瞅瞅,隨後又會沉沉睡去。那聲音若是停下,要麽是母親給他掖被子——柳東風從小就做奔跑的夢,腳丫常常露在外麵,要麽是麻繩斷了。麻繩是母親自己繞的,父親在家也幫她繞。有時也讓柳東風幫她,比如把粗麻分細或把綰了疙瘩的麻團解開理順。柳東風終於睡醒,不是母親叫醒,是他睡足睡飽了,母親還在做。她永遠那個姿勢,春夏時節披個單褂子,秋冬時分則穿著棉襖。母親個子高,一點兒也不臃腫,臉略有些長,可能幹活用力過多的原因,她的嘴常抿著,即使笑起來,嘴唇也努力抿著。柳東風跳下地撒尿,又很快鑽進被窩。特別是冬天,被窩暖烘烘的,實在舍不得離開。這個時候母親就不允許他睡了,若他耍賴,母親會突然將被子掀開。柳東風沒了遮擋,就會蹦起來。母親放下手中的鞋,起身給他和父親做飯。若父親進山,她會把幹糧備好,並替父親裝進皮囊。


    傍晚,母親又早早坐在那個位置,還是不變的姿勢。不同的是,父親守在她身邊。她納鞋底他繞繩,兩人都不怎麽說話,有時整個晚上都是嗞啦嗞啦的聲音。有時,父親和母親也說些什麽,聲音低,挺神秘的。柳東風很想知道他們說什麽,為此還耍了些小心眼兒,比如裝睡,耳朵使勁豎著。父母說話的聲音還是竊竊的,他聽不清。唯有嗞啦聲一下一下擊著耳膜。柳東風沒了耐性,當真睡過去了。嗞啦的聲音似乎整夜響著,柳東風懷疑母親根本就沒睡。柳東風問親,母親說小貓小狗都要睡呢,不睡覺娘不成妖精了?柳東風覺得母親就是不睡覺的妖精,隻是妖精吃人,母親不。


    母親手工好,做得鞋又結實又漂亮。外屋有個半大的缸,母親做好的鞋都放在那裏,有布鞋也有靰鞡鞋。布鞋的麵是母親做的,縫靰鞡鞋的獸皮就要靠父親。父親是獵人,在整個柳條屯,隻有父親敢打野豬。野獸的皮,父親從來不賣,都給母親做鞋用。所以父親鞣皮也很有一套。缸裏的鞋夠十幾雙的時候,父親就出一趟遠門,少則三天,多則七八天。走的時候父親背著簍,鞋裝在簍裏,上麵蓋些雜草,有時也放些玉米棒。父親回來的時候,簍裏也裝著東西,有時是米,有時則是布匹。那次父親竟然帶回胭脂。讓他母親試試,母親試過沒一會兒就洗掉了。她說像個妖精。


    父親回來的夜晚,納鞋底的聲音並不間斷。但那個夜晚,母親和父親肯定竊竊私語。有時會突然停下,兩人同時朝柳東風這邊望望,怕他聽到的樣子。有時父親的聲音會提高一些,母親也配合父親。那是故意讓柳東風聽的。但柳東風對父母大聲說的話沒有興趣,好奇的是父母的悄悄話。柳東風沒什麽收獲,隻有一次聽到兩個詞,老套,日本人。聽到也等於沒聽到,他不明白父母和這兩個詞有什麽關係。這兩個詞之間又有什麽關係。而他終是耗不下去,厚重的眼皮像沒鞣過的野豬皮。睡夢中,父母的竊竊私語消失了,滋啦聲仍在。有時,柳東風也會聽到另一種聲音,父親和母親的聲音。


    柳東風的好奇像雪球一樣漸漸滾大。那次父親背著簍離家後,他問母親父親去了哪裏。母親輕描淡寫,出門了。柳東風問,很遠嗎?母親含糊地答,沒準兒。柳東風問,好幾天嗎?這時母親的目光才停留在柳東風臉上,她肯定意識到柳東風是認真的,不能再隨隨便便搪塞。她驚訝中帶出些緊張。是的,緊張。柳東風十歲了,母親瞬間的神色變化被他捕捉到。母親說,他有事的,快睡吧。柳東風又問,什麽事?就是這個話,母親有些惱火,你還睡不睡覺,小孩子哪管這麽多事?大約覺得有些過,又放緩語氣,小孩子家,你不懂。柳東風噤聲。


    好奇一旦拱出來,就不好再摁回去。過了一會兒,柳東風問,娘,你不累嗎?母親瞄瞄他,不累。停停又說,你爹比娘累多了。柳東風說,累娘就歇歇吧。母親當真停住,似乎在想什麽。很快又回過神兒,繼續幹活。她讓柳東風趕快睡,別胡說,別亂想。柳東風沒管住嘴巴,又問,爹把那些鞋背哪兒了?事隔多年,柳東風依然記得母親當時的樣子,她嚇壞了。她飛快地瞥瞥窗戶,似乎害怕窗外有人偷聽,然後身子探過來,目光滾燙。柳東風被灼痛,本能地往後撤了撤。


    誰問你了?


    柳東風再三強調沒人問過,是他自己想知道。母親審問好大半天,確認柳東風說的是實話,明顯鬆了口氣。她警告柳東風不準和人說鞋的事,如果有人問就說不知道,什麽都不知道。記住沒有?柳東風說記住了。母親又補充,小孩有小孩的事,大人有大人的事,等你長大自然就懂了。


    父親和母親守著一個秘密,與鞋有關的秘密。而這個秘密,柳東風碰不得。柳東風不敢再問,雖然好奇野草般瘋長。


    幾個月後柳東風就闖了禍,與鞋有關。柳條屯來了貨郎,貨郎的挑子裏有針線、火柴、梳子、鏟子、勺子、煙葉,還有饞人的麻糖。柳東風混在人群裏,看貨郎一樣一樣賣那些東西。貨郎要錢,也易物,有合適的物品可以直接交換。人們散去,柳東風還跟著貨郎。貨郎問柳東風是不是要換麻糖,柳東風伸出手,手上是兩個遊戲用的骨節。貨郎看看又還給柳東風。他拍拍柳東風的頭說這個不行,還有別的東西嗎?回家再找找。麻糖的誘huo實在太大,柳東風舔過兩次,當然是別家孩子的。柳東風跑回家,想找點別的。除了骨節,柳東風還有一副彈弓,是父親特意為他做的。柳東風舍不得。用什麽呢?轉了一圈,目光落到放鞋的缸上。母親知道肯定饒不了他,可……他舔舔嘴唇,似乎還沾有甜香。缸裏不止一雙鞋,母親未必記得清楚。恰巧母親在屋後的地裏幹活,機會難得!柳東風挪開缸上的瓦罐,抽出一雙黑色布鞋揣在懷裏,又把缸蓋住,壓上瓦罐,風一樣跑出去。


    柳東風在村外好遠的地方追上貨郎。貨郎放下貨挑,接過柳東風的鞋,瞅了瞅說,挺漂亮的,還有圖案呢。柳東風雖然天天看母親做鞋,但從未留意母親納的鞋底什麽樣。此刻也注意到了,確實每隻鞋底都有個花瓣樣的圖案,用麻繩拚成的。柳東風並不清楚這意味著什麽,緊張地望著貨郎,盼著貨郎趕快把麻糖給他。貨郎試試,笑著說,還正好呢。把鞋放進貨挑,給了柳東風一大把麻糖。


    柳東風沒敢回家,躲在林裏吃了個夠,那叫甜,那叫香。兜裏留了一顆,想著明天吃。快到家了,柳東風終是忍不住,把最後一顆糖塞進嘴裏。饞,也是多個心眼兒,想在進門前把罪證消滅幹淨。可能先前吃多了,最後這顆吃得沒那麽快。進院,糖還在嘴裏。他有些著急,想咬碎咽下去,沒想到糖粘在牙齒上,怎麽也弄不掉。母親問他話,該死的糖還抱著他的牙齒不放。母親覺出異樣,問他怎麽了。柳東風假裝沒聽見,扭過身。母親扳過來盯住他,一定是他的慌張引起母親的警覺。


    怎麽啦?


    柳東風搖搖頭,試圖從母親手裏掙脫。母親力氣很大。柳東風隻好含混地唔一聲。


    母親讓柳東風張嘴,柳東風張不開。母親的食指從他嘴角伸進去,柳東風越發慌了,竟然咬了一下。母親哎喲一聲,並沒有縮回去,反而又伸進一隻手指,一左一右撬著。柳東風的嘴慢慢張開。被母親掰開了。


    這是什麽?母親的聲音比她的手指還硬。


    柳東風啊啊著,說不出話。


    母親鬆開手,問,那是什麽?你吃了什麽?


    柳東風撐不住,招了。


    麻糖?母親似乎沒反應過來,她的嘴不再抿著,而是半張,能伸進幾個手指。哪兒來的?


    柳東風說別人給的。顯然柳東風的謊言被母親識破。母親喝問,老實說,哪兒來的?柳東風沒有退路,全交代了。


    母親的嘴巴張得更大,有那麽一會兒直對著柳東風,要把柳東風吸進去的樣子。柳東風害怕極了。他不敢動不敢吭聲,傻傻地望著母親。他知道闖了禍,但並不知道這禍會帶來怎樣的後果。母親忽然轉身,跨到缸邊,由於動作過猛,差點把瓦罐摔了。她掏出鞋,一雙一雙數過。原來母親都記著呢。


    母親慢慢起身,臉白得嚇人。她似乎倒有些懷疑了,追問,真換糖了?


    柳東風大氣不敢出,結巴著說,換……了。


    母親的目光幾乎刺破柳東風的臉,貨郎在哪兒?


    柳東風更結巴了,走……走……了。


    母親一巴掌掄過來,柳東風腦袋轟隆隆響。記憶中,這是母親第一次打他。母親的樣子漸漸模糊,像一個影子。影子再沒說什麽,風一樣飄出去。柳東風呆呆地站著,呼吸都小心翼翼的。他感覺到嘴裏的異常,吐了一口,伸進指頭,把粘牙齒上的糖狠狠揪下扔到灶坑兒。


    大約一個時辰後,母親回來了。柳東風多麽希望她手裏拎著一雙鞋,告訴他,她追上貨郎把鞋要回來了。但母親兩手空空。母親的臉沒那麽白了,相反,趴著一片一片混著汗漬的黑斑。母親個子高,比父親高出許多,此時突然矮了,雙肩往裏縮著。她沒再斥責柳東風,甚至沒看他。盛水,生火,像往常一樣忙碌著做飯。但柳東風知道母親與往常不一樣了。整個家都與往常不同了。


    父親從山裏回來——除了打獵,父親也去背坡。背坡就是往山裏背東西,有人雇才去。那天,父親是去打獵,收獲不小,獵了一隻麅子兩隻野兔,進門時喜氣洋洋的。母親一把揪過他拽到一邊。柳東風明白母親怕他聽到。不明白的是,母親告狀怎麽還怕他聽到。父親沒再打柳東風,隻是狠狠瞪了他一下。或許來不及打他,因為父親馬上就要走。母親叫父親必須吃過飯,這黑天半夜的,去哪兒尋他?母親聲音不高,柳東風聽得清清楚楚。父親八成是要找那個貨郎,柳東風已經把糖吃完,貨郎會把鞋還給父親?貨郎和父親會不會打起來?柳東風的腦子被這些問題塞滿,亂糟糟的。


    父親抓起一張餅,快速閃出屋。


    夜裏,母親沒有停歇,嗞,嗞啦——柳東風不敢說話,更怕母親問他,把頭縮進被子,不安地等待著。


    三天後,父親風塵仆仆地回來了,進屋便迫不及待地從包裏掏出鞋,揚了揚,大聲宣告,我在塢子堡找見他的。母親接過去很仔細地端詳著,似乎怕被貨郎掉包。然後拍了又拍,捆好放進缸裏。母親的臉終於不再那麽陰沉,飯後特意端過熱水讓父親泡腳。父親把柳東風叫過去,說以後不能再這麽饞了,男人嘴饞沒出息,難成大器。母親則叮囑他,不能再偷偷摸摸拿東西,自己家的東西也不行。


    柳東風以為風波就算過去了,沒料晚上父母的臉色又凝重起來。兩人說的話仍與那雙鞋有關。還說到老套。梅花軍。柳東風第二次聽到老套這個詞。母親似乎不放心,父親再三安慰,說沒事的,那就是個貨郎。兩人似乎忘了柳東風,沒有私語。柳東風像三天前一樣縮進被窩,父母的話清清楚楚傳進耳朵。父親大約被母親搞煩了,哎呀一聲,我說沒事就沒事。母親小聲道,我還不是替你擔心?自嫁給你這心就沒落進肚裏。母親似乎哭了,父親在安慰她。柳東風從未聽過父親這樣細聲軟語的。父親做了什麽動作,母親說,小心讓東風看見。父親說,他早睡了。


    第二天一早,柳東風被父親拍醒。


    父親要把柳東風送到一個地方。


    柳條屯的房子都沿著黑山,稀稀拉拉的,從東北到西南,像給黑山鑲了半個邊。從屯子這頭到另一頭,得走半個時辰。中途磨蹭點兒,一個時辰就過去了。柳條屯有句話形容屯子拽得長,早晨從東屯出門,中午才能趕上西屯的飯。


    柳東風家在屯子東北,柳秀才住在屯子西南,兩家隔得最遠。父親個子不高,步子卻大,像在跳。柳東風知道父親有個綽號,跳兔。柳東風一路小跑跟在父親身後。父親要把柳東風送到柳秀才那兒上學。顯然父母商量好了,母親連夜給柳東風縫了帶幹糧的包。柳東風當然知道柳秀才,整個柳條屯誰都知道柳秀才。柳秀才瘦得像根麻杆,卻拖著一條長長的辮子。柳秀才平時不出門,出門必定是去哪家討酒。柳秀才不會釀酒卻嗜酒,饞了就討。去柳東風家討過兩次。母親從來不像別人家那樣奚落柳秀才,很尊敬他的。那次柳秀才試圖摸柳東風的頭,柳東風躲了。柳秀才身上的氣味太衝,屯裏人說柳秀才若不喝酒,早就餿了。柳秀才是屯裏的樂子,除了醉話還說胡話。他一般不搭理人,若誰喊住他問,柳秀才,你最恨誰?柳秀才答,慈禧那個老娘們兒。又有人問,她惹著你了?柳秀才就用瘦指頭指點著,你們呢?你們呢?那老娘們兒就沒幹好事。然後就是一通胡話。再有人問,柳秀才,你咋不娶女人?柳秀才仰天歎息,都讓人騎到脖子上了,還有心思娶女人?你們呢,醉生夢死,不知道疼也不懂得羞恥。就有人反駁,柳秀才,你都見誰醉了,就你整天醉酗酗的。柳秀才憤憤地跺幾下腳,我是難過呢,我是難過呢,大連旅順多好的地兒,都白白送人了。柳秀才的話,屯裏多半的人聽不懂,但喜歡逗柳秀才。柳秀才也好說,有時人都散了,他還在說。柳秀才是屯裏的異類,父親讓柳東風跟他念書,柳東風老大不願意。


    到了柳秀才屋外,柳東風額頭後背汗漉漉的。父親回頭等他。他近前,父親給他拭拭額頭,然後讓他跪下去。


    父親衝著屋裏喊,柳先生,我把東風送過來了,求你收下他,他不小了,該識字了。然後恭恭敬敬立在一邊。


    很長時間,屋裏沒有任何動靜。柳秀才住茅草屋,舊茅草已經泛黑,新茅草顏色發黃,黑黃間又長出一簇簇的蒿子和絲一樣的青草。門是薄竹板的,用鐵絲由下而上串起來。


    柳秀才要麽不在,要麽睡著了。柳東風覺得父親應該到屋裏看看。父親不動,也沒再喊,就那麽靜靜地站著。


    又過了好一會兒,竹板門嘩啦一聲,柳秀才出來了。他的臉像茅草屋一樣顏色混雜。還在呢?柳秀才有些失望,也有些驚訝。


    父親催促柳東風,東風,拜見先生啊。柳東風遲疑著,父親照他肩上重重一摁,柳東風就磕了兩個響頭。


    柳秀才說,還沒說收你,磕什麽頭?起來起來。


    父親說,先生收下他吧,求你啦。


    柳秀才說,收下他幹什麽?跟我喝酒,躺屋裏睡覺?


    父親說,教他識文斷字。


    柳秀才擺擺手,我教不了,你把他送到鎮上,有的是先生。


    父親說,你就是好先生。


    柳秀才說,我是醉鬼呢。


    父親說,你人醉心不醉,甭說柳條屯,整個東北也沒幾個比你清醒的人。


    顯然這話說到柳秀才心裏。柳秀才靜默片刻,說,也就是你了。


    也就是你了——柳東風覺得這話有些怪,後來想明白了,柳秀才說多了胡話酒話,說這話的時候一本正經的。柳東風真正品味出這話的意思已經幾年後了。


    父親說,還不快謝謝先生?柳東風忙又磕了一頭。


    柳秀才說,叫什麽先生啊,別扭,叫柳秀才好啦。


    父親說,你是秀才,也是先生,好先生。


    柳秀才說,一把老骨頭不中用了,不像你。


    兩人的目光對在一起。良久,父親說,東風就交給先生了。


    柳東風第一次走進茅草屋——整個柳條屯沒幾個人進來過,屋內的空間比想象中大,也亮許多。更令柳東風納悶的是,屋裏沒有柳秀才身上的黴味,反有青草的清香。後來柳東風明白了,是茅屋頂長了太多青草的緣故,還有,屋頂開有天窗。屋角立著一根長長的竹竿,柳東風想大概用來開關天窗的。


    柳東風在柳條屯這間唯一的茅草屋開始自己的讀書生涯。他也見識了柳秀才的另一張麵孔。柳秀才不再是任人取笑的糟老頭兒,凶起來很嚇人的。上午教了柳東風幾個字,下午讓柳東風複讀。柳東風早就記牢了,讀出來之前突然冒出怪念頭。他想像屯裏人那樣捉弄柳秀才一下。


    醉鬼。柳東風聲音很輕。


    柳秀才半閉著眼睛,讓柳東風重複一遍。


    醉鬼!柳東風聲音提高許多。


    柳秀才直視著柳東風,我教你這麽念的?


    柳東風有些緊張,但硬著頭皮說,先生就是這麽教我的麽。


    柳秀才似乎糊塗了,是這樣嗎?


    柳東風很肯定,是這樣!


    柳秀才慢慢轉身,在草牆上摸了一陣,轉過來手上多了一把竹板。他讓柳東風伸出手,柳東風沒從,他突然就凶了,猛抓過柳東風的手,重重抽了三下。手心立時火辣辣的,破了一樣。柳東風想抽出來,抽不動。柳秀才平時搖搖晃晃,風吹就倒的樣子,此時竟然比藤條還有韌勁兒。混濁的雙眼也被洗過一樣,清亮,冰冷。


    是這樣嗎?柳秀才顴骨突出,像突然長出兩塊疙瘩。顯然柳東風的遲疑惹怒他,他猛又揚起竹板,說!是這樣嗎?


    不……是。柳東風小聲答。


    怎麽讀?


    中……華。


    大聲點!


    柳東風大聲讀出來。沒捉弄成柳秀才,反挨了板子,柳東風有些害怕。不是因為挨打,而是柳秀才狂怒的神情。


    疼嗎?


    柳東風點頭。


    柳秀才喝,沒長舌頭?疼,還是不疼?


    柳東風老實答,疼。


    柳秀才說,知道疼就好,挨了打,你得知道疼,不知道疼的人太多了。你父親把你送過來,不隻要你學字,還要你知道疼,明白嗎?柳東風點點頭,似懂非懂地答,明白。


    柳東風清早過去,入黑離開,整天都呆在茅草屋。起先感覺很枯燥,後來識字漸多,能翻書了,屁股穩當許多。柳秀才出去討酒的時候,就把柳東風關在屋裏。柳秀才出去就是多半天,遇到有人拽住他,不定說到什麽時候。柳東風念書困了就幹脆倒下去睡一覺。


    那年剛剛入冬,就落了一場大雪。清早父親怎麽也推不開門,後來從窗戶跳出去,鏟開門外的雪,挖開一條通道。自從跟柳秀才念書,柳東風就沒睡過懶覺,父親什麽時候起,他就跟著起。鏟雪也跟父親一起幹。鏟到院門口,看著街上鼓鼓囊囊的雪,柳東風一下想到柳秀才的茅草屋,竟然一陣害怕。


    父親和柳東風一起去西屯。父親彈跳力雖好,但厚厚的雪絆著他。柳東風踩著父親的腳印,反而沒有像父親那樣喘息。


    終於到了,柳東風嚇一大跳,茅草屋徹底被雪覆蓋,成了一個大大的雪包。柳東風慌慌地喊聲先生,就要往前撲。父親扯住他,慢慢來,先清門前,再清兩邊。柳東風動作飛快。不知不覺間,他早已喜歡上這個邋遢的怪老頭兒。


    清空門口,又把兩側的雪扒掉,父親說雪隨時會把草屋壓垮。柳東風心裏著急,父親剛說可以了,他一把扯開門。


    柳秀才在角落團著,像一隻流浪的花貓。柳東風喊聲先生,柳秀才沒有任何反應。柳東風懷疑他凍死了,向父親投去惶恐的眼神。父親趕上去,推推那一團。動了。掀掉被子和皮襖,皮襖是前幾天柳東風帶來的,柳秀才打著長長的嗬欠,我還沒睡夠,吵什麽吵。待看到父親也在,柳秀才忙把散亂的辮子捋到腦後,有些訕訕的,我還以為是東風呢。父親說,雪不小,都包住了。柳秀才說,夜裏聽聲音就知道這場雪大。父親從懷裏掏出皮製的酒袋,凍壞了吧?先暖暖。柳秀才說,不急不急,先抹把臉,不然喝不出香。


    柳秀才討了酒習慣邊走邊飲,不到茅草屋就喝完了。他大概從未這麽正正經經地喝過。父親也是第一次和柳秀才喝酒。兩人都不說話,氣氛有些冷。好一陣子,父親問酒怎麽樣,柳秀才說好,這酒有勁兒。父親說,對你口味就好,我和東風娘說了,明年多釀點兒。父親又問柳東風的學業。柳秀才誇柳東風記性好,悟性也好,他這個半吊子先生也開心。柳東風沒料柳秀才這麽誇他,有些羞。


    柳東風翻著柳秀才那些書,並沒有偷聽父親和柳秀才說話。但兩人的話引起柳東風的注意,他悄悄豎起耳朵。


    柳秀才說,聽說日本人在鎮上設了警察所,是真的?


    父親說,是真的。


    柳秀才說,我還以為謠傳呢,你見過?


    父親沒有正麵回答,遲疑一下說,我常去鎮上。


    柳秀才歎口氣,挨打習慣了,都不知道疼了。聽說增加不少商戶?


    父親說,嗯,比過去多。


    柳秀才問,都做什麽?


    父親似乎不大願意回答,也可能是不知道,停頓一會兒,父親說,煤炭,木材,皮貨。我也是路過胡亂猜的,咱莊戶人,不懂。


    柳秀才說,聽說山裏有夥梅花軍,是甲午年間躲到山裏的,專搶日本人的貨,割日本人的頭。不知真的假的?


    父親說,這倒沒聽說過。


    柳東風突然想起缸裏那些鞋,還有鞋底的花瓣。曾經有個夜晚,父親和母親私語中說過梅花軍。此時父親卻說沒聽說過。


    柳秀才說,我聽說了。


    父親說,要有……停停又道,山裏的土匪倒是多。


    柳秀才不屑,搶自己人算什麽本事,要搶就像梅花軍那樣,搶外人的。


    父親沒答,輕輕歎口氣。


    柳秀才說,我是老骨頭了,學了些沒用的東西,不然,我……


    父親說,咱是莊戶人,不敢惹誰,吃喝還顧不過來呢。


    柳秀才說,你是條漢子。


    父親說,先生笑話我。前日遇到野豬,再跑慢點兒就讓吃了。


    柳秀才說,我還沒吃過野豬肉呢。


    父親說,待什麽時候獵到,給先生背條豬腿過來。


    柳秀才說,牙口不行,咬不動了。


    父親離開,把柳東風也叫上。父親對柳秀才說院裏的雪還沒來得及清,得讓柳東風幫忙。柳秀才揮揮手,去吧,我還得睡一覺呢。


    父親和柳東風仍一前一後。父親慢了許多,像揣著心事。有兩次,柳東風差點踩到父親腳後跟。到家門口,父親突然回頭,盯住柳東風,問柳秀才是不是問過他什麽。柳東風搖搖頭。父親神情嚴肅,讓柳東風好好想想。柳東風努力想了想,又搖搖頭。柳秀才很少問柳東風話,都是他講柳東風聽。父親仍不放心,當真?柳東風重重地點點頭。父親說,如果他問,你就說不知道。似乎覺得這話過於籠統,強調,咱家的事,絕對不能和他說。柳東風嘴上應著,心裏卻來回翻騰。父親對柳秀才有防備,可……若不相信他,為什麽要把柳東風送過去跟他念書?父親大約猜到柳東風想什麽,說,柳秀才是個好人,不過喝了酒就管不住嘴,會亂說。你把尿炕的事告訴他,整個柳條屯都會知道,明白嗎?柳東風說明白。終是忍不住好奇,問父親,梅花軍真像柳秀才說的那麽厲害?父親竟然抖了一下,然後直視著柳東風,重重強調,別提這三個字,聽見沒有?

章節目錄

閱讀記錄

血梅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,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胡學文的小說進行宣傳。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胡學文並收藏血梅花最新章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