殷烈火漫卷的睫毛下,目光悵然而疲倦,她歪在關成的懷裏,妝容下的麵龐泛起一種空洞。


    暴君,不得好死。


    她仰天,幹澀的苦笑了一聲。大概,像自己這樣心狠手辣的人,真的不會落到什麽好下場。


    “烈火……”關成喚了聲。


    殷烈火看向他,笑了笑:“奏折都批閱完了麽?”


    “已經都批閱過,有些拿不準的,待親王殿下回來後再商議確定。”


    殷烈火疲倦的笑說:“扶我去曦雨殿吧,陪我躺一會兒……晚些了,我們去看看皇兒們。”


    “臣夫遵命。”


    關成依言扶好了殷烈火,旁側的宮人們給撐著傘。


    雪和梅花悠悠落下,淺雪上留下兩行足跡,蜿蜒向曦雨殿的方向,漸行漸遠。


    而朱氏仍被留在這裏,眼底綻放出強烈的凶光。


    關成知道殷烈火還在休養期,不能動怒,回了曦雨殿後便說了些國事上的好消息,扶著殷烈火去榻上休息,希望能讓她放輕鬆點。


    雖然關成不擅長言辭,但有他陪著,殷烈火安心了很多,她握著關成的手,很快就睡去了。


    關成替她把被子蓋好,默默的坐在床邊等待,望著殷烈火在淺眠時還微微顫抖的睫毛,關成心疼,不禁的想要伸手撫過,卻在瞟到墨漓的畫像時,僵住了手,緩緩收了回來。


    烈火從沒有真正和他說過“愛”這個字,他想,大概她心中的那個人,仍舊不是他了。


    關成無聲苦笑。


    還好他不是個所求太多的人,隻想著能陪在她身邊,支撐她、愛她,這就滿足了。


    皇夫潘氏的死,很快就轟動了洛邑城,被傳得人盡皆知。


    百姓們對此隻是熱議罷了,但朝堂上卻因此受了不小的波動。


    那潘氏的母家是九卿之首的奉常,掌管宗廟禮儀,地位很高,可是自家孫兒突然就被女帝杖殺,給出的原因是窺測帝蹤、以下犯上,這樣的原因就算潘奉常一家嘴上服氣,心裏也不會服氣。她家孫兒自從入了宮後就被女帝冷落,這已經讓潘奉常十分氣鬱,沒想到女帝竟然這樣不給顏麵,杖殺了孫兒不說,還將屍體曝曬在宮門,給來來往往的官員們看。


    看著自己的孫兒被打成那副慘象,皮開肉綻的曝在宮門口,受著來往官員的指點,潘奉常氣得都要暈過去。


    這簡直是奇恥大辱!都怪那個關成,要不是他,女帝陛下怎麽會殺了自己的寶貝孫兒?


    潘奉常立刻私下裏聯絡了宮裏的朱氏,從朱氏的口中得知了全過程,果然都跟關成有關。女帝就是因為要護著關成,才對她的孫兒下了毒手,殺一儆百。


    潘奉常怎麽也咽不下去這口氣,她決心和朱氏聯手,神不知鬼不覺的除掉那個恃寵而驕的關皇夫。


    但那朱氏比潘奉常狠毒的多了,他本隻想著除掉關成,可見殷烈火將他的表哥暴屍,朱氏的心中產生了另一道恨意和念頭……


    癸卯年年初的雪,漸漸下大了,紛紛揚揚的將帝宮染成一片浩白。


    潘氏皇夫的屍體,也落滿了雪,血肉和雪水混合在一起,發出一種刺鼻的腐爛味,令來往的官員們都要掩住鼻子,而潘奉常則告病不來上朝,不忍心看孫兒的屍體。


    忽然間一道懿旨從帝宮的庵堂裏傳出,是太上皇洛霞親自下旨,收斂潘氏皇夫的屍體,停屍宮中,擇日厚葬。


    這道聖旨無疑是讓潘奉常終於擺脫了惡夢,在孫兒下葬的那天,潘奉常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送葬,而殷烈火卻派了洛綺秀代行,沒有前去。


    潘氏下葬的第二日,洛霞把殷烈火叫去了庵堂。


    自從洛霞退位後,就跟洛綺秀走得很近,時常隨著洛綺秀去名柘寺禮佛,平日在帝宮裏,也都住在帝宮的庵堂,日日禮佛。


    殷烈火到庵堂的時候,洛霞就跪在一尊普賢菩薩像前,點燃了三炷香,回眸對殷烈火道:“還不來叩見菩薩。”


    殷烈火喃喃:“相思不信菩薩。”


    洛霞替殷烈火將這三炷香置入香爐,嫋嫋青煙似一圈圈蓮花。


    如今的洛霞,半頭的白發,素身清淡一淩雪,看起來默默無聞,隻是開口的時候,仍舊和在位的時候一樣雍容威嚴。


    “你杖殺潘氏,就為了一點口角衝突,還將他曝屍在宮門口,日曬雪埋。他是潘奉常的嫡孫,你不知道嗎!”


    “相思知道。”殷烈火道:“隻是相思不想留他,也不想讓其他人再造次。”


    鳳眸剜了殷烈火一眼,洛霞冷道:“臣子心,豈能隨意傷害?何況潘奉常是九卿之首,有功於社稷。你這殺雞儆猴,做得太過了。”


    “那母皇覺得怎麽樣才不算過?人欲無窮,就該由著潘氏的貪念作祟,再在後宮裏生出事端嗎?”


    洛霞一窒,苦笑道:“說到底你還是為了那個關氏,就為了他,你前前後後整死了多少人,可曾自己數數?”


    “既然已經很多了,再多潘氏一個,又能如何呢……”殷烈火幽幽呢喃,“之前後宮裏有些人,拉攏朝臣、結黨營私,想通過前朝來置關成於死地。他們既然有膽量害人,就要承受害人不成反害己的後果……那次的風波壓下去後,我才安心出征商國,如今凱旋了,又有人蠢蠢欲動,我不得不下狠手……”


    洛霞道:“關氏出身低微,母家無權無勢,所以你對他放心,認為他不會成為第二個陳皇夫。但是如今你大權旁落,又總是在後宮大動幹戈,寒了前朝臣子的心。你就不怕臣子們生出異心,暗中跟關氏勾結,奪你的權?”


    殷烈火盈盈一福身,“母皇多慮了,關成是我的丈夫,這一生他都會扶助我,不管未來會怎樣。”


    洛霞歎了聲,斥道:“相思,你糊塗啊,男人的承諾就是鏡花水月,何曾有靠得住的!”


    “沒想到母皇竟也會說這樣的話……河洛是女尊,母皇還會害怕被男人騙麽……”殷烈火涼涼的淺笑。


    洛霞道:“當年的陳皇夫也是這般與我信誓旦旦,可後來呢?後來他怎樣了?你也看到了,他變得利欲熏心。”


    “陳皇夫是陳皇夫,關成是關成,不是同一個人,又如何同日而語。”殷烈火喃喃:“相思信得過他,所以,母皇大可放心。”


    洛霞沉默了片刻,對著普賢菩薩的塑像,磕下三個頭,冷冷的問著身後的殷烈火:“陳皇夫前車之鑒就擺在那裏,你還以為,人心是個不會變的東西嗎?”


    殷烈火漠然慢語:“相思不會辜負真心愛我的人,他在我身上用了十分的心,我就以我所能做的一切回報他。”


    洛霞自知是勸不進去了,挫敗的低吟:“也罷,我既然把河洛交到你的手裏,就應該信你。你昔日對我承諾要讓河洛更加強盛,那就按你的想法,放手去做吧。你我之間的情分太淺,我也不奢望你還能把我這個母皇放在眼裏。”


    殷烈火道:“相思心中的父母,的確隻有殷左相與霍氏……但母皇懷胎十月生下了我,這份辛苦,我一直感念……”


    對殷烈火,洛霞是無奈的,即便是到了今日,她仍是不知道,當初費勁千辛萬苦把這個女兒尋回來,到底是對是錯。她死去的女兒們,縱然是因貪念而死,卻都是死在相思手上的。


    洛霞道:“你回去調養身子吧,既然不信菩薩,就不必在這裏擾我清淨了。”


    “相思告退。”殷烈火福了福身。


    在踏出庵堂之際,洛霞的聲音再度響起。


    “那關氏是對你用了多深的情,竟讓你這冰冷的xing子,為他一個碧血丹心。”洛霞冷笑,“他要真是願意一生扶助你,癡心無改,那我倒想同情他了。”


    殷烈火駐足。


    洛霞說:“你到現在還惦記著周帝墨漓,綺秀告訴我,你時常癡看周帝的畫像。你對關氏,真有感情麽?”


    殷烈火顫了顫,悵然的低下頭,幽幽回道:“怎會沒有感情呢?他為我做了許多,也是他讓我覺得自己是幸福的。若不是他,或許殷浩宜死後,我就生無可戀了。對關成,我心裏是愛他的……然而,從前在朝都與墨漓相處的時光,是我殘廢之時除了養父母之外的唯一溫暖。對墨漓,就算是日漸淡去對他的感情,但從前的那份時光,又如何能忘得一幹二淨……”


    似聽見洛霞無聲的歎息,接著是木魚叮咚的聲音。洛霞敲著木魚,注視著普賢菩薩普濟蒼生的慈悲麵龐,意味深長的歎道:“狠絕果斷、殺伐無情是你,新歡舊愛、藕斷絲連也是你,洛相思,你說母皇為什麽生了你這樣一個女兒。你要是也和霓裳、蝶舞、冰霜她們一樣,不那麽重感情,也不必我還要為你提著顆心,替你擔心前朝後宮的事。”


    殷烈火冷冷的笑了:“要是相思也和三位姐姐一樣,也許,那時候死的就是相思了……母皇,您是後悔了嗎?”


    洛霞心下一凜,手中的木魚走音,險些掉落在地上。


    轉臉望過去,殷烈火已經跨出了庵堂,空蕩蕩的庵堂裏隻剩下洛霞一人,在飄搖的幔帳和梵文間,歎息著仰頭,對著普賢菩薩的塑像,無聲苦笑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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