墨漓緊緊握住百裏九歌的手,羽睫上染著深深的無奈。


    感受到冷涼的小手,他唯有苦笑:“九歌,你知道,隻要我們與王致交手,他便會使用百姓這枚棋子。除非,我放棄陸城,放棄整個戰爭。”


    心下一揪,百裏九歌悵然無言。她知道,墨漓說的是實話!


    “所以,九歌,我沒有別的辦法了,若是他們要怨我……”他說著,望向火海中那些仿佛要稍縱即逝的生命,悲憫道:“若要怨我,那便怨吧。”


    “墨漓……”兩人的手緊緊的牽係,“不是你的錯,我知道你是別無選擇!”


    火海中,有人說話了。


    “不怨世子殿下,不怨、不怨。”


    這樣絕望蒼涼的口氣,狠狠刺痛了百裏九歌的心。


    將士們相繼搖著頭歎惋:“要是我們不是陸城的人,而是桂城的人,有個像楊太守那樣的父母官,那早就合家歡樂了吧……不用這麽骨肉離散,不用提心吊膽,不用再背著根本就活不下去的賦稅……”


    百裏九歌聽著聽著,忽然聽出了一抹視死如歸的味道,她大驚,連忙說:“墨漓定會拿下王致的,到時候你們就有好日子過了!”


    “沒用的……”


    這一聲,不是墨漓所回答,而是那些絕望的將士們。因著心中的希望都死了,他們看起來是那樣平靜,還在笑著,空洞的笑著。


    “墨漓……”百裏九歌實在不忍心,說道:“要不就……放他們走吧!”


    墨漓無奈的望了望陸城將士們,而他們,紛紛抬高了武器,一個個都掛著感動而悲傷的笑容,注視起百裏九歌來。


    “姑娘,你就是百裏九歌嗎?”有人忽然這樣問著。


    她怔了怔,點頭,“是我,我原該是大商的子民,如今我的所作所為無愧於心,但在旁人看來卻是投敵的罪名。”


    那名將士的眼神很亮很亮,像是星子似的,亮的不見一絲陰雲,他歎氣:“要是我們也可以選擇的話,隻怕早就帶著父母妻小,投奔周國了。”


    “你們……”


    “可是我們選擇不了,別說是選擇歸屬,就連xing命都是握在惡徒的手裏。”


    百裏九歌不忍的說道:“別放棄,你們也都是被逼著走上戰場的,我始終見不得這樣殘酷的事!墨漓,放過他們吧,就讓他們回去和家人團聚好不好?”


    “世子妃,沒用的。”將士們誠懇的說著,燃燒的大火染紅了夜空,嗆人的濃煙形成了一張模糊的牢籠。


    漸漸的,他們的身影都被籠罩在濃煙之中,百裏九歌已經快要看不清了。


    “世子妃,謝謝您能為我們著想,但我們不想再看到父母妻小受製於人了。就像那天晚上王致就把我們的父母妻小推到最前麵,我們都是眼睜睜的看著啊,生怕他們會死,可又隻能看著,什麽都做不了!王致的為人我們太清楚了!”


    百裏九歌搖著頭,隻覺得吸入肺裏的每一口氣,都是那樣的酸澀,將她的身軀一寸寸的腐蝕。


    旁側,墨漓淡淡的聲音裏,有著痛心疾首的滋味。他說出一句話來,是一句允諾。


    “在下發誓,定會保住你們的家眷,為你們報仇。”


    看不破的濃煙之中,響起了誰的笑聲,那是釋懷的笑聲,接著是兩個人、三個人……一百個人、一千個人。


    有誰釋懷的長嘯:“世子殿下是個一言九鼎的人,有您這句話,我們就放心了。”


    百裏九歌通體一顫,已經從這些人的話裏聽出了可怕的意思。她急切的就要喊出聲來,可是,還是晚了。


    滾滾的濃煙掩蓋住了那兩千多個血肉之軀,但一聲聲戛然而止的悶哼,倒地的聲音,漸漸消失的釋懷低笑,還有隨之而來的死寂,火舌的畢剝聲……無孔不入的刺入百裏九歌的雙耳,殘忍的告訴她火海裏都發生了什麽。


    “為什麽要死,為什麽要死……”


    她不明白,他們為什麽要選擇自戕。即便他們死了,他們的父母妻小也還在王致的手裏不是嗎?


    為什麽就不能給墨漓多一些時間,等著墨漓將陸城攻破?


    “九歌,到我懷裏來。”


    這無奈而痛楚的語調裏,始終保持著對她的溫柔,百裏九歌喘著粗氣,靠近了墨漓,被他攬到胸膛上,緩緩撫著。


    他仍是溫柔的,安撫著她痛楚的思緒。


    “九歌,別難過了,你要知道,身不由己的事情太多。王致逼他們必須成功完成今日的行動,但糧倉之事,一開始就是我設下的騙局,所以,他們注定逃不過這一劫了。”


    “墨漓……”


    “要怨也怨我。”他深深呼出一口氣,說:“這兩千條人命,我背了!”


    這一夜的事情,終究是落下了帷幕。


    燃燒著的大火,被周國將士們潑水熄滅了。滾滾濃煙散去,兩千具屍體安靜的躺在地上,都是自刎而死的。


    墨漓說,陸城的子民們常年被壓迫,早已是生不如死。即使是解脫,也要付出代價。


    百裏九歌沒再說什麽,心裏清楚,比起她來,墨漓承受得更多,也更加痛苦。


    因著墨漓安排周軍將士們聲稱陸城守將是頑強抵抗直至死亡的,是以,王致埋在周遭的斥侯趕了回去,將這事情告訴王致,痛心道:“他們寧死不降,最後全都戰死了……”


    這斥侯與那些將士一樣,父母妻小也都在王致的親兵手裏,眼下那斥侯趁機哀痛的抹著眼淚說:“他們這樣可歌可泣,太守大人,您就好好安撫他們的家眷吧。”


    王致轉著瑪瑙乾坤球,半晌後終於若有所思的“嗯”了個長音,道:“也是,這麽忠肝義膽,不表彰就可惜了。”


    他擺擺手,喚了師爺過來,對師爺道:“你去給他們各自的父母妻小送點吃的吧,別給的太多,一點就行,讓他們都看看,本官也是賞罰分明的。”


    “是、是,卑職知道。”師爺點頭哈腰,笑嘻嘻的。他與斥侯將士們不同,他是王致的親信,利益都是和王致綁在一起的。


    那斥侯拱了拱手,“太守大人,那小的就退下了,繼續打探消息去。”


    “你去吧。”王致揮了揮手,忽然又想起了什麽來,叫住了斥侯:“慢著!”


    “太守大人還有什麽吩咐?”


    王致鄙薄的笑道:“搶劫糧倉不成,是本官低估了周世子,看來他的軍隊反應很快啊。不過咱們的兩千將士還算是聰明,知道戰死沙場才是正確的選擇。要是他們敢投降,或者是拖著殘兵敗將回來,那本官便將他們的家人都割了腦袋,掛在街上,以儆效尤!”


    斥侯的身子顫了顫,臉色慘白的說:“太守大人說的是,小的、小的這些斥侯們肯定都全力打探敵情,要是不小心被周軍發現了,一定咬舌自盡,什麽都不泄露!”


    王致道:“所以說本官素來賞罰分明,你們心裏清楚,這事情不就好辦了?”揮了揮手,懶洋洋的說:“行了,你退下吧。師爺,你也去忙你的事,隻要本官握住周世子的仁慈這一軟肋,遲早有一日會逼得他打不下去,退兵滾回周國。到時候聖上重賞,師爺,少不了你的。”


    “哎,是、是,卑職明白、卑職明白。”師爺心裏樂開了花,這一笑,看著獐頭鼠目的,“還是太守大人您英明,卑職的前程可就都靠大人您關照了!”


    “那是自然的,跟對人,比什麽都重要。”


    很快的,夜盡天明。


    當空,又是白日一盞。


    因著昨夜的事情,百裏九歌一夜都是輾轉反側,幾乎沒怎麽睡著。床榻也是空的,墨漓一宿沒睡,在指揮著士卒們清理陸城將士的屍體,一一掩埋好了。


    因著陸城的將士們自知死生無常,上戰場前,都已經將自己的名字寫在身上,想著若是不幸屍首分家了,也好讓收屍的人知道他們是誰。


    墨漓命士卒們將他們的衣冠都卸下來,各自疊放整齊。待拿下陸城後,這些衣冠,他定是要送去給他們的家人。


    “世子殿下,已經全都安葬好了,就安葬在那座森林裏。”這會兒有士卒們來報。


    墨漓聽罷,淡淡道:“立上墓碑吧,墓碑的方向衝著陸城。”


    “是,世子殿下,您也早點休息。”


    “多謝掛懷,我還不累。”墨漓笑了,清淡的笑意中藏著洶湧的憤怒,翻滾在胸臆之間。


    他不是不累,而是不想浪費時間。


    那兩千個鮮活生命在死前托付給他的事,他會做到,而且要用最短的時間完成。至少這樣,頭七的時候,他們也好了卻心願,安心轉世輪回了。


    他定不辜負他們的臨死之願!


    就這樣忙碌著,直到寅時末,一切才算是落定。墨漓讓士卒們趕緊去休息,自己也拖著疲憊的身子,來到榻上,想要稍微小憩一會兒。


    然則他剛剛蓋上被子,身旁那看著像是熟睡的女子,便翻身過來,倚入他懷中,緊緊擁著他。


    墨漓微怔,對上的,是百裏九歌那鋥亮如洗的眼眸,滿滿的都是牽念的意味,隨著他的呼吸聲,心疼的閃爍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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